吳昌碩從三十餘歲正式開始學詩,到八十四歲去世,五十餘年中寫了無數首詩,成就突出。浙江省博物館藏其詩文手稿有二千餘首,晚年他把詩刊成《缶廬詩》十一卷,加《別存》一卷,後又增刪為《缶廬集》。這些詩較為全面地反映了吳昌碩的詩文成就和詩風變化。
總體上講,吳昌碩的詩文與其書、畫、印學是一體的,絕大多數詩篇也具有蒼勁高古、曠逸縱橫的風格。吳昌碩的好友沈石友稱吳昌碩詩的特色是言之由衷有物,一無做作浮泛之語,堪稱的評。他在校讀吳昌碩《缶廬詩》後寫道:
一卷詩冰雪,中含變徵聲。苦吟添白髮,多難哭倉生。慷慨新民氣,悲涼故同情。豈如孟東野,徒作不平鳴。——《鳴堅白集》
他稱吳昌碩的詩不作孟東野虛浮之語,正反映出吳昌碩詩文的一貫特色。
大體上說,吳昌碩早年學詩從王維入手,復精研中晚唐律詩,更多還是發自性情和源於生活的遭遇。早年流浪的坎坷經歷,他曾以《庚辛紀事》記之,直抒生活中的悲慘遭遇,情真意切:
......殺氣騰昏曉,隆隆戰鼓聲。......一炬盡焦土,幾家沈劫灰。何方堪避地,有路是泉臺。......風雨草堂低,嗷嗷倍苦悽。有家若懸罄,縱飯亦充泥。顏色慘疑鬼,落籬觸類羝。空山鮮薇蕨,何處著夷齊?......
字裡行間透出的血淚斑斑,正是發自詩人內心最真摯的情感,因為這段經歷詩人感受太深了。
五律《寄萬萍波》頗多王維格調,詩中寫道:
十月北風作,天晴啼曉鴉。孤帆懸碧落,一浪卷蘆花。有客詩為壽,無貂酒竟賒。萍波添萬頃,忘卻是浮家。
而《宿曉覺寺》又似接近賈島和姚合風格:
塞月一庭霜,安禪借石床。遙泉入清夜,落葉響長廊。燈護前朝火,鄰舂隔歲糧。老僧知梵字,聊與老盧倉。
吳昌碩早年詩文成就還得力於許多同時代前輩的指點。他開始遠遊之時,即去杭州拜識了俞曲園大師,並在經學方面受俞師指點頗多;後又到蘇州請益於楊見山,楊峴為文字訓詁高手,對吳昌碩幫助極大。還有當時名家,諸如陸廉夫、諸貞壯、沈石友、施旭臣等都對他有一定程度的影響。
中年,吳昌碩懷才不遇,生活上又窮困潦倒,感時撫世,苦澀良多,詩文雖不如早期壯觀,卻也十分真切。這一時期有些詩反映出對民眾疾苦的關心與同情,頗類於唐代的杜甫和白居易,實也可貴。如《苦寒吟》:
黃浦岸裂一丈冰,千船萬艘膠沙汀。大雪壓屋屋欲傾,朔風猛力吹使凝。貧家斷炊米罄瓶,山芋豆屑調作羹。十指凍折號失聲,飢腸轆轆不住鳴。道旁日見殭屍橫,大官賞雪臨高廳。狐裘貂帽黃金觥,笙歌拂雲開畫屏。......
詩人的願望雖然僅僅局限於祈禱「蒼天」垂憐,但就全詩來看,既深入地刻畫了窮人的悲慘生活,又把諷刺的矛頭直刺向為富不仁的上層統治者,揭露了他們窮奢極侈的生活真相,表達了詩人的善良願望,寄託了他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晚年,吳昌碩把精力全部投注在繪畫上,他雖也寫詩作文,但已與中年,特別是早年大不一樣,這一時期雖寫下許多詩篇,其中不乏佳句,但總體上講,銳氣已減,風格趨於平直。
吳昌碩晚年的詩風追求口語化,如《憶內》:
竹裡西風搜破屋,無眠定坐燈前卜。誰家馬磨聲隆隆,大兒小兒俱睡熟。
七十七歲所作的《紅梅》為一首五言五律,詩中寫道:
梅花鐵骨紅,舊時種此樹。豔擊珊瑚碎,高倚夕陽處。百匝繞不厭,園涉頗成趣。太息飢驅人,揖爾出門去。
有一種漸老漸熟、歸於平淡之感。
有的資料說,晚年吳昌碩因少有詩情便較少作詩,遇有人求詩,常請人代筆。香港《名家翰墨》「吳昌碩專刊」,刊有《吳昌碩致沈公周手札》,就記有吳昌碩請人代筆之事:
承代作寫蘭句,有書卷,有力量,弟萬萬不能及。
又說:
弟詩益作益頹唐,病後又不能用心,用心即心跳神散,醫者深以此為戒。寒尉文字福薄,將奈何?
晚年吳昌碩於詩確實有些疏遠,至於他自己說「詩益作益頹唐」,雖有自謙之感,但也和他多病有關,他說「病後又不能用心,用心即心跳神散」,這也是事實。同時作畫多了,形象思維加強,詩文就會減少。
我以前批評過吳昌碩的詩有一股「濁氣」、「老氣」,不如齊白石詩清新天真,形象真切,且有新鮮感。試舉例吳昌碩《桃花詩》:
濃豔灼灼雲錦鮮,紅霞裹住玻黎天。不須更乞胡麻飯,飽食桃花更得仙。
題《頑石圖》:
石頭頑如此,聞道謫流星。落落丈人行,離離秋海萍。
題《牡丹水仙圖》:
紅時欄外春風拂,香處毫端水佩橫。富貴神仙渾不羨,自高唯有石先生。
題《雙桃》:
瓊玉山桃大如鬥,仙人摘之以釀酒。一食可得千萬壽,朱顏長如十八九。
但吳昌碩詩的功力還是高的,齊詩清新正和齊避世有關。吳昌碩詩中「濁氣」,還和吳昌碩入世有關,反映了吳昌碩對時代的關心。他的詩和畫風格一直是一致的,而且正因為他有詩的修養,才奠定了他的書、畫、印獲得如此高的成就之基礎,書、畫、印的成就又反資於詩,正如吳昌碩好友大書法家、學問家沈曾植在《缶廬集》序中所說:
翁顧自喜於詩,惟餘亦以為翁書畫奇氣發於詩,篆刻樸古自金文,其結構之華離查渺,抑未嘗無資於詩者也。
譚復堂題吳昌碩詩集《缶廬集》曰:
老梅一樹香一春,怪鬆化石何輪囷?便從月小山高處;想見嶔崎歷落人。
這種「嶔崎歷落人」的老梅品格正是吳昌碩詩文的精神所在。
(文| 陳傳席、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