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阿赫瑪託娃(1889-1966),俄羅斯著名詩人。1889年6月23日出生於敖德薩市。出版詩集有《黃昏》《念珠》《白色的鳥群》《車前草》《耶穌紀元1921》《選自六部詩集》等。代表作有《安魂曲》《沒有英雄的敘事詩》等。1964年獲義大利「埃特納-陶爾名諾」國際文學大獎。1965年,獲英國牛頓大學名譽文學博士學位。1966年3月5日,因突發心肌梗塞去世。阿爾特曼畫作《女詩人安娜·阿赫瑪託娃肖像》
《沒有英雄的敘事詩》作者:安娜·阿赫瑪託娃 譯者:王家新 版本:花城出版社 2018年10月
編者按:上世紀初,阿赫瑪託娃的詩歌已在俄羅斯享有盛名,而國內對她的翻譯和研究因歷史等原因,長久以來一直不算深入。近些年,通過多位譯者如高莽、戴驄、汪劍釗、晴朗李寒、王家新等對阿赫瑪託娃的翻譯,其詩歌被越來越多的讀者所喜愛。各種譯本之間自然各有優點和缺失,但對阿赫瑪託娃與讀者來說,更多的譯者投入到對阿赫瑪託娃的翻譯研究,無疑是件幸事,他們都是促成詩人與讀者溝通的重要橋梁。
「昨天無與倫比的聲音落入沉默,樹木的交談者將我們遺棄」,幾年前訪問聖彼得堡的詩人王家新,懷著難言的哀痛佇立在科馬羅沃墓園林間風的寂靜裡,這裡是阿赫瑪託娃最後的歸宿,他註定要以全部生命重新喚醒這「樹木的交談者」,在我們的漢語中有力地再現出「那些/力挫死亡的/詞語」。
《沒有英雄的敘事詩》不僅是一位中國詩人「愛的產物」,也深刻傳達出因命運相共而喚起的「周身戰慄」。正是在一種全然發自骨肉沉痛般的靈魂連接中,王家新以他對「口授者」的生命領受,以他堅實而隱忍的漢語和卓越的譯寫,「把她的時代帶入到我們的時代」:「一個真正的——而非日曆上的——/二十世紀向我們走來」。
側重阿赫瑪託娃中後期作品
將詩人的陣痛化為墨跡
《沒有英雄的敘事詩:阿赫瑪託娃詩選》收入了王家新精心編選、翻譯的阿赫瑪託娃不同創作階段近二百首(組)代表性作品及詩歌片斷,既展現出詩人早期獨具的詩歌天賦和抒情傑作,又充分揭示出在後來的漫長歲月中詩人是如何承受和發展,如何達到一個偉大詩人才具有的高度、深度和廣度的,尤為重要的是詩人的兩篇重要長詩《安魂曲》《沒有英雄的敘事詩》,譯文為我們呈現出一位「講俄語的但丁」、「歷史風景畫的大師」。
詩人阿赫瑪託娃擁有非凡的語言天賦,而我們感謝王家新這樣的譯者,首先就因為他以精湛的、富有生命質感的譯筆,讓詩人重又生還在漢語的疼痛與光芒裡,如「野蜂蜜聞起來像自由」「血,聞起來只能像血腥味」等,這些詩行瞬間就擊中了我們。而很多詩篇中的場景和語言細節,也因王家新的獨特呈現,飽含了「警覺的寧靜」般的張力。如《枕頭兩邊》中「難以忍受的白色/刷亮了窗戶」,「刷亮」一詞精準地將詩人徹夜未眠的心靈感受予以了形象化的表達。
阿赫瑪託娃早期以愛情詩著稱,但王家新的這本譯詩集,重點把我們引向了詩人的中後期。在詩人的中後期,她經由個體孤獨的存在進入到歷史真相的洞悉過程中。她在她的倖存和恐懼歲月中堅持書寫,這使得她的書寫有了特殊的「見證」意味。以下這兩首詩無疑是隱忍而又熾熱的淚與血的晶體,生命的哀泣緊緊攥住絕望的淚水,而王家新的翻譯,也具有了「化生命陣痛為墨跡」(陳超語)的轉化力:
他們用雪擦拭
你的身軀,你不再活著。
二十八處刀傷
和五個槍洞。
這是痛苦的禮物,
因為愛,我縫著。
俄羅斯老大地,你就愛
舔著血滴
——《他們用雪擦拭你的身軀》
這裡白色教堂聳立,冰凌發出斷裂聲,
我兒子眼睛裡的藍色矢車菊就在這裡綻放。
老城上空是俄羅斯鑽石般的夜,和一彎
比椴樹花蜜還要金黃的鐮刀。
暴風雪就要從河流那邊的平原上襲來,
而人們,如同天使在為上帝的盛宴歡慶,
他們布置好前廳,點亮神龕裡
小小的燈盞,在橡木桌子上放上《聖經》。
嚴酷的記憶,現在已如此揪心。
她為我推開塔樓客房,並深鞠一躬,
但我沒有進去,我砰地關上了那可怕的門,
這時滿城傳送著聖嬰誕生的喜訊。
——《別熱茨克》
這兩首詩都暗含了阿赫瑪託娃的前夫、詩人古米廖夫的受害經歷。歷史暴力所帶來的恐懼,痛苦地啃噬著詩人的心靈,壓抑的淚水凝結為詩的晶體。詩人是如此克制地將情感傾注在語詞的熔煉之中,血骨也斷裂在詞語間,這是「俄羅斯老大地」給詩人的痛苦禮物,也是詩人磐石般隱忍的高貴回報。
在阿赫瑪託娃的中後期,在現實的缺席和困厄的生存裡,詩人獨自默默地進入到詩的隱語世界。她在時代的暗夜中靜候她的「繆斯」——是她將《地獄篇》口授給但丁;她也必然如羅德之妻化為鹽柱一般,用生命的代價來冒膽換取那銘記的「一瞥」,「或可說,積聚的恐懼以其粗野的爪子/更能從內心的海綿中擠壓出生命」。
《安魂曲》和《沒有英雄的敘事詩》
在歷史遭遇中提升詩人的一生
《安魂曲》是獻給「俄羅斯大地上所有的犧牲者和受難者」的一座紀念碑。「你不能使你的母親成為一個孤兒」,在歷史個人化的述說裡,隱忍著受難母親刺痛的淚水,「已達到了語言所能承受的極限」。那裡「太陽低垂,涅瓦河上霧氣加重」,而「死亡之星高懸在我們頭上」,希望與痛苦起伏,就連那恐懼在熄滅後又會復燃,但也正因為這樣哀痛而充滿尊嚴的承擔。
阿赫瑪託娃多少次遭逢了那可怕的時刻,但這位近乎先知般的詩人又是如此鎮定,「我們知道此刻什麼被放在天平上,/知道是一些什么正在發生」。在她後期的《北方的哀歌》組詩中,「每個人記得每件事/並知道每個逗號的去處」(正是王家新的翻譯,讓我們留意到了「每個逗號的去處」)。當那奇異的韻律響起,「秘密的鎖鏈」被解開,連同那恐懼也註定顯得蒼白,詩人已然以詩的鋒芒與虛無、荒謬和殘暴對抗,集結起生命尊嚴的力量,「火焰與紙頁,刀劍與斬斷的柔發……在那裡面脈搏撕裂,血流鞭打,鐵鍬均勻的鏟擊,被引向新的詩韻」,我們不能不讚嘆「生命如此獨一」,「那從必死嘴唇上發出的,比神聖棉絮下的更清晰」。(布羅茨基《紀念安娜·阿赫瑪託娃百年誕辰》)
長詩《沒有英雄的敘事詩》堪稱豐碑式的天才之作,也是王家新傾心翻譯的力作,僅注釋就上百個。這是獻給生者與死者的招魂之歌,它屬於那一支遭受了生命劫毀的「不可見的合唱隊」,詩人以「力挫死亡的詞語」,將它獻給了「最初的聽眾——那些在列寧格勒圍困期間被毀滅的朋友們」,但它又指向了當下,如同詩人在第一獻詞所寫,「不,這只是墳墓上的/松針,在沸騰的泡沫上/臨近,更臨近……」
阿赫瑪託娃曾說過她會「親自」為命運「加冕」,「觸摸你那永恆的額頭」。《沒有英雄的敘事詩》即是她對自己一生的總結之作。她以令人驚嘆的勇氣,「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後」「便往下朝陰暗的拱頂裡走去」。長詩第一部分以1913年「一個彼得堡傳奇」來述說歷史即將步入大動蕩時期的一代人的命運,那是屬於「記憶的聲音」傳來悲劇性的心靈震顫,詩在哀歌裡成為靈魂戰慄的庇護所。第二部分講述1941年噴泉屋的女主人公朝向忘川之水的獨白。第三部分作為尾聲,獻給了詩人一生所鍾情而屢遭劫難的彼得堡(「我可以在那裡放聲大哭,/穿過那些兄弟般墳墓的靜默」)。她痛苦地看到「厄運不會輕易地放過我們」,而詩人曼德爾施塔姆的「卡瑪河」卻再次向她湧來,那裡始終有「一個著火的頭顱」,而烏拉爾河則迴響起她兒子的哭聲和天空迴旋的倒影,詩的結尾引向了雄渾寬廣、幻象般的歷史性場景,呈現出端凝而撼人心魄的生命瞬間:
沿著它是一長串送葬的隊列,
在那莊嚴和晶瑩裡
是西伯利亞大地的寂靜。
……
俄羅斯,她絞著雙手,
垂下一雙乾燥的眼睛,
在我前面朝向東方走去。
也正是通過跨越二十多年的書寫和修改,詩人阿赫瑪託娃完成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長詩出現的先兆是以片段性的到來為起始,它的伏筆其實早已開始,因為詩人知道「每個人都得付自己的帳單」。而到了它最終完成之時,如同王家新在譯序中所言:「猶如《日瓦戈醫生》之於帕斯捷爾納克,《沒有英雄的敘事詩》之於阿赫瑪託娃,也正具有對一生進行提升和『變容』的意義。」
如同《保羅·策蘭詩文選》《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詩集》《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死於黎明:洛爾迦詩選》,詩人王家新所譯的這本阿赫瑪託娃詩選,再次給我們帶來撼動力。他對一個偉大的悲劇女詩人苦難命運的進入,讓我們「在痛切的淚水中盤作一團」;他對阿赫瑪託娃式的獨特而非凡的音調和音質的把握,給我們帶來了「穿過巴別塔語言變亂」的敏銳聽力。他的富有洞察力的讀解和精確譯筆,讓我們真切地聽到了「那一陣突然被釘穿的劇痛」。(見《紀念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一詩的最後「似乎,昨天我們還說過話?你掩飾了/那一陣突然被釘穿的劇痛。」)
□張高峰(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