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詞學評論家馮煦在談到宋詞與詞人的時候,對於宋詞的不同特點和詞人的成就,都能給予充分的認識。他編選的《宋六十一家詞選》中有句話:「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
他的這句話中提到了兩位北宋著名詞人:「淮海」指的是秦觀,人們將他稱為淮海先生;「小山」指的是晏幾道,晏幾道號小山。馮煦將秦觀與晏幾道相提並論,並認為他們的詞作都很傷感。
秦觀才情卓絕,早年頗為自負,志趣高邁,深得蘇軾器重。但秦觀仕途坎坷,多次遭貶,歷盡艱辛,郴州、橫州、雷州等地都曾留下他的足跡。
秦觀將自己的心路歷程寫進詞中。《踏莎行》中的「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等名句,讀來讓人淚目。說秦觀是「古之傷心人」,再恰當不過了。
晏幾道,字叔原,宋仁宗朝宰相晏殊的幼子。晏幾道才華出眾,但他又具有磊落狂放、桀驁不馴的性格。晏幾道少年時,他的父親晏殊去世,晏家家道開始中落。他的性格與不順流俗的氣質,同周圍環境之間也就顯得格格不入了。
他的性格也決定了他的命運。晏幾道在潁昌府任小吏時,曾將詞作呈送給當地知府又是父親的門生韓維看,韓維回信批評他「才有餘而德不足」,希望他捐才補德,加強修行。由此可見晏幾道在父親去世後,面臨的窘迫境遇。
晏幾道有一本詞集《小山詞》,他的好友黃庭堅為詞集寫了序言。在序言中,黃庭堅毫不避諱地說晏幾道「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也就是說,晏幾道懷才不遇,加之性格使然,一生屈居於下位。
晏幾道受過很好的文化教育,他的詩詞文章自成一派。但晏幾道並沒有將自己的才華作為炫耀的資本,反而醉心於歌詞的創作上。被稱作「詩餘」的小詞,當時多半還是歌臺舞榭、酒會宴席上娛賓遣興的技藝,人們一般是不加重視的。
而晏幾道恰恰在這個領域裡獨闢蹊徑,並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按照晏幾道在《小山詞》中的解釋,他是擔心一肚子憤世嫉俗的情懷宣洩出來後獲罪於人,不得不加以掩抑。這應該是他創作的初衷也是苦衷吧。
晏幾道的《小山詞》,雖大多沿襲曲子詞裡慣見的男女情愛的題材,但因為他有意無意地融入了詞人的身世之感,所以讀來特別悽惋動人。
晏幾道的詞,除了一般的男歡女愛、綺羅脂粉外,還寄寓著個人的坎坷際遇與懷才不遇的感慨。馮煦將晏幾道稱為「古之傷心人」,說得就是晏幾道的詞作中寄予的這種深沉的感傷。
如晏幾道的這首詞作《鷓鴣天》,流露出的感傷情愫也是十分明顯的,原詞如下:
醉拍春衫惜舊香。天將離恨惱疏狂。年年陌上生秋草,日日樓中到夕陽。雲渺渺,水茫茫。徵人歸路許多長。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
少年時期的晏幾道生活環境優渥,學習之餘,他會來到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的家中做客。在宴席上,晏幾道填詞作曲,為歌女寫出一曲曲婉轉動聽的歌詞,填寫新詞也是為了展示自己的才華。
這樣的時光是美好的,音樂與舞蹈充實了晏幾道的業餘生活,為他的生活增添了不少趣味。沈廉叔和陳君龍家中四位歌女「蓮、鴻、蘋、雲」,給晏幾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可以說,這幾位女子就是晏幾道的初戀。這幾位女孩子婀娜的舞姿、甜美的聲音、打開了晏幾道的情感世界。青澀的朦朧的對異性的情感。花樣年華,晏幾道情竇初開,對美好事物的欣賞都因為這幾位女孩子而發生改變。
幾年之後,沈廉叔和陳君龍也先後去世,他們家中的幾位女孩子也都離開府邸。離別總是這樣的結局,晏幾道與這幾位女孩子從此天各一方,再也沒有相遇過,留下的只有美好的回憶和離別後的傷感。
正如晏幾道在《小山詞》自序中說:「始時,沈十二廉叔、陳十君龍家有蓮、鴻、蘋、雲,品清謳娛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諸兒,吾三人持酒聽之,為一笑樂。已而君寵疾廢臥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與兩家歌兒酒使俱流傳於人間。」
男女歌酒宴樂,在宋代詞文人生活中是習以為常之事,而在晏幾道則別有一番作用,他常縱情歌酒,以排遣心中的憂愁,他又將這種頓挫磊落的情感訴諸於筆端,融進詞中,所以晏幾道詞中寄予的身世之感和鮮明個性也就躍然紙上。
這首《鷓鴣天》寫的就是某一次他回憶起與幾位女子離別時的情景。開篇二句描繪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場景:一個是富於激情的歌舞宴樂的場景,一個是飽含離愁別緒的場景。
因為離別,所以晏幾道格外懷念昔日的歡愉時刻。詞人以歡樂的場面渲染離別,心中的哀愁更是無法排遣了,這正是典型的「以樂寫哀」的手法。清代文學家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
開篇句中的「舊香」,指過去歡樂生活遺留在衣衫上的香澤,其實是詞人追憶往日與幾位女子歡樂的場景,這是詞人面對離別時愁煩心緒的根源。由此可以看出他們往日歡聚的一顰一笑凝聚著無限的快樂。此時此刻,就要離別,一時無限傷感湧上心頭。一個「惜」字飽含著詞人對舊情的深切留念。
開篇句的意思是說,借著醉意拍春衫,回想著舊日春衫上的香澤 。借著醉意拍春衫是因為詞人內心回憶起了昔日歡愉的場景,並勾起了他的情思。因為過去歡愉生活的場景歷歷在目,遺留在衣衫上的香澤如此清晰。一個「醉」字,使人聯想到昔日歡愉的情態,因為醉意襲來,更容易觸動鬱積在心中的情思。
第二句寫的是因為回憶,詞人內心又激起了無可奈何的情感。「疏狂」二字是晏幾道個性及生活情態的自我表現。一個「狂」字將詞人過去的情態做了一個總括。
他曾不止一次地在詞作中表現出往日的生活情態,如在《阮郎歸》一詞中的「殷勤理舊狂」。可見疏狂在他的生活中並非是偶然的,而是常態化的,是常有的表現。
翻開晏幾道的《小山詞》,描寫他昔日歡愉情景的詞句的確有很多,如《浣溪沙》中的「莫問逢春能幾回,能歌能笑是多才」,另一首《鷓鴣天》中的「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都是晏幾道早年生活狀態的具體寫照。
在這一句中,詞人將自己個性情疏狂卻被離恨縈繞心頭、愁煩心緒無法排遣的情感表達地淋漓盡致。句首的「天」字,使人覺得他的無可奈何之情是無法解脫的。
人情總是在處於絕境時把根源歸之於天,這在我國傳統文化中有著源遠流長的根源,在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中,就有類似的表達:如《北門》中的「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黍離》中的「悠悠蒼天,此何人哉」,都是人的內心一處於極端矛盾時的外在表露。
路上的秋草,每年都會生長,樓上的夕陽,每天都會照射進來。這二句雖然是對客觀景象的描寫,但與上一句的詞義緊密相連,這是詞人為了表現無限深沉的離恨而對環境進行的特意渲染。
景為情設,詞為情作。讀這兩句,眼前會呈現出這樣一個畫面:高樓上倚立著向遠方悵望遠方的詞人,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眺望路上的行人、路上的一草一木,他每天都在憂思與迷惘中度過。
這兩句從時間與空間兩方面形容詞人長久遭受離恨折磨的情狀。讀這兩句,能讓人領略到晏幾道詞作中唯美的意象,人與景物是一片渾然的印象。
這種運用賦的手法,因情寫景,布景織情,是晏幾道常用的一種抒情手法。如《臨江仙》中,在描寫離恨的「去年春恨卻來時」一句後,詞人鋪陳了景物描寫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歷來被認為是膾炙人口的名句。
在下片的描寫中,詞人從可以解除離恨的方面著想。他認為想要解脫情網,並從離恨中解脫出來,最好就是離開,離開之後再俑鴻雁傳書,用書信的形式聊表寸心。
然而詞人又想到離開之後,彼此天各一方,路途遙遠,僅憑書信又難以表達心中的牽絆,所以詞人愁腸百轉千結。他心中的愁煩心緒如同自然界遼闊的雲與水一樣,是茫茫然的。
從表面上看,這兩句詩純粹的景物描寫,但在景物的描寫中,出現了「徵人」的形象,又呼應了上片中詞人依樓悵望時的感覺。在即景生情中,在以景寓情中,景與情完美地交融在一起,自然界遼闊的雲與水,一同融進詞人的情思之中。
以景物的描寫體現人的感知,表達人的情感,著實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唐代詩人李白有一首《菩薩蠻》的詞作,詞中寫道:
平林漠漠煙如織,寒山一帶傷心碧。暝色入高樓,有人樓上愁。玉階空佇立,宿鳥歸飛急。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李白此詞描寫了平林、寒山的深秋景色,和想像家人盼歸的情景。全詞融情於景,情景相生。既有鮮明的形象描寫,又有細緻的心理刻畫,將相處兩地的相思之情表達地唯美動人。可以說是一首以景寫情的典範之作。
對照李白與晏幾道的兩首詞作,羈旅與思歸之情是這兩首詞共同的情感寄託。兩首詞都有樓倚樓悵望的場景,不同的是倚樓悵望的時間長短與景物的名稱,可以說兩首詞有異曲同工之妙。
在雲水渺茫,萬水千山阻隔的異鄉,日復一日的相思之情什麼時候才能有一個著落,而這一切只能獨自去體味感受了。
傷離別成為晏幾道後半生的人生常態。他在另一首詞作《採桑子》中寫道:「長情短恨難憑寄,枉費紅箋。」這都是相同情感的表露,不同的文字傳達的情感卻是一樣的。
總之,這兩句的意思是說此際相思之情,絕非言語所能表達得出來的。這與《鷓鴣天》一詞表達的情義是如此的相似。
情到深處自然濃。「莫向花箋費淚行」看似是詞人的決絕之辭,從中帶出已往情事,「淚行」一語雙關,表明詞人傷心難過,以至淚水成行。
既然離恨這般深重,已經是言語所不能表達的了,如果非要用什麼言語表達的話,那只能是蒼白的、徒勞的、零碎的,也是毫無意義的隻言片語罷了。
多年之後的南宋詞人辛棄疾曾說:人年輕的時候不懂憂愁的滋味,喜歡登高遠望。為了寫出新詞,沒有愁也要硬生生地擠出一些詞語表達內心的憂愁滋味。等到真正飽經滄桑,嘗盡了人生的悲歡離合,懂得了憂愁的滋味後,內心的憂愁反而說不出來,只能說一句「好個涼爽的秋天啊」!
用辛棄疾的這段話去理解晏幾道彼時的心境的話,這將是一個恰如其分的註腳。
晏幾道的這首《鷓鴣天》,如同他的詞集《小山詞》中的其他詞作一樣,都是詞人在體會了生命中的悲歡離合、飽嘗了人生的艱辛不易之後,將自己的情感體驗以詞作的形式表現出來,彙編成集的的。
基於這種創作思想,所以他在詞中往往能寫出眼前的情景,寫出埋藏在每個人心中的欲說還休的情感。
晏幾道的詞中寄予的情感是真摯的,語言是唯美的、傷感的,是能打動人心的,因為他的詞作中包含的情感是人類普遍而又真實的共同情感,讀他的詞作能讓人內心產生強烈的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