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沒有準備好香氣的南迦巴瓦雪蓮悄悄開了。一群沒有準備好筐簍的多維拉山腳下的蜜蜂匆匆來釀格桑花的蜜了。一個沒有準備好心靈盛裝雅魯藏布江大水的我急急來了。
被天空拔升的喜瑪拉雅向著旦嘎降低了高度。被白雲抱著的江水朝著藏布巴東升起了速度。虔誠的朝聖者,一路匍匐。宗教的陽光,根須一樣,抵進了大地。
大瀑、花草、雲霧、瑪尼石、經幡、蜿蜒的峽谷、上下錯列的針松,層層疊疊湧來。我眩暈水流的湍急之姿,我醉臥崖壁的傾覆之態。我在心臟的一場火災裡搶出了最後一粒麥子。雅魯藏布,波濤閃動驚雷的光芒。大水撬開了天空,一場暴風雪,揮霍了我一世的光陰。
荒涼的石頭上升,陰鷙的雲朵下降,萬物豎起耳朵保持冷靜。
蜥蜴啃噬了月光,螞蟻吞食了鳥鳴。我踩著巖羊的尾巴和貝母雞的裙裾來了。我的骨頭和血,在老狼高擎的戰刀面前,羸弱成一朵小花。
雪山與雪山,被一條道路連綴。兩個牧羊人,在山口相遇。他們的身前身後,故鄉與故鄉重合。一頭拴著措美,一頭拴著印度。這邊的我,肉身長出了青銅;那邊的我,夢裡淬出了翅膀。
我的腳無意觸碰到一棵叫做「撒布」的草。它用細絨絨的毛刺麻醉了觸碰到它的人。它讓人記住哲古小鎮有種神秘力量,並不遜於我剛剛經過亞堆扎拉山時缺氧的眩暈。
誰能像鷹,把骨頭掩埋天上?雍布拉康是鷹的骨頭,是鷹的墓碑。轉動塵寰的冰雪,高原閃亮。抬頭仰望,聖徒在逶迤的天邊行走。他們將自己的一生,填進了山的裂縫。
靈魂越走越高。黑夜的胸膛,時間的火焰,蔓延唯一的山頂。無法觸及浩蕩的靈魂,我需要仰視,有如仰視騎著高大駿馬的特洛伊勇士。
雍布拉康的馬吃的是青稞,健壯、剽悍,有如山巒。儘管我攀到它的跟前,依然無法觸及巖縫裡的一朵雲。我只能成為被它剔除掉的、活在低處的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
金子和金子,把陽光擠得無處躲藏。我一時分不清哪些是金子,哪些是陽光。我像是被這些金子焚燒的一粒灰炭。我飄墜於此,不知所措;我浪跡於此,不知所終。鳥兒在陽光裡飛來飛去,它是在挑撿哪塊金子更有純度,還是想要看清神佛的面目?
站在布達拉宮的金頂,恍如站在一片麥芒之上。珠寶玉石堆起的天空,大水快速漫過。
離太陽近了,離月亮近了,離神靈近了,離六字真言近了。我被時間淘洗、過濾。我失去了骨頭和肉身,只剩空空蕩蕩的魂。隨時會被一場大風,全部收走。
鳥翅潛伏,獸牙閃光。憂傷遍布山上山下的路。林芝,我聽見一個詞唱歌。風吹大江,一路杜鵑開放;雲馱大山,一川虎狼逃亡。回憶遠走,翅膀離開了雲的家,大地和腳步一起流浪。雷聲響過,微風拂過,心臟無力承受遺忘的痛楚。大根生於好土,樹木高過天邊大水。比雲柔軟的漂泊草木,是舊故裡的時光。白月懸垂,大魚遊走。一位僧人將洗佛的淨水潑入了大江。那些濤浪有了佛的體溫。佛遊動,遍地花香;佛飛翔,漫天夢想。我打開經書,讀歲月的祈求。這是神的形,也是靈魂的狀。它縮短了我與天空大地的距離。望見魯朗。那些高過了視線的針葉林,被經幡撕扯著,被風吹成了浩大的慈水。
陽光進入的山野,經卷被一泓大水反覆唱誦。騎馬而行的婦女,一路撫摸每一根草木。風中的經筒,在藏房一角轉動。
香燭的花瓣、巖畫的葉子、桑煙的根莖,被太陽親吻。路途像一道溪水沿草木的河道湧流。杜鵑被雲朵遮擋,偶爾露出姿顏,如雪豹斑駁的皮毛。
千路仁慈,無人拒絕坦蕩;萬物悲憫,無人談論墓碑。一條大水懸掛刀劍,刺痛了俗世。而我,一個自命不凡的傢伙,呆在這裡聽天由命。
車子從兩山埡口馳過。我伸出舌頭舔舐高原稀薄的氧氣,檢驗胸腔內一群千尺大鳥。
5013米。人如長了軟翅的螞蟻懸浮到這樣的高度,搖搖欲墜。我不敢跑動。我自感蠕動的肉身的沉重,渴望稀薄的氧氣。人到了這樣的高度肯定會遭到鷹們的質疑和嘲笑。
人的空間狹窄,談不上飛翔。鷹的天地無比闊大,它們上下自如,翻騰、倒立、懸停、大迴環、轉身、側空翻,蹲伏在一朵雲上休息。鷹高蹈在天,人低伏在地。
米拉山口似人生的關口,須慢慢通過不能急迫。我在米拉山口呆了一刻鐘就上車再行。心臟自高處往下落時,好似搬運一塊大石。如同我不能放下的念想。只有孤獨者、沉靜者、寂寞的轉山者,才配擁有從肉體到靈魂的輕捷。
石頭擠滿了天空。雲朵長滿了山頂。魚群遊進佛經,飽汲清香。我的肋骨被太陽炙烤。一堆乾枯的洞穴。我躲進一碗青稞酒裡,聽前世的醉。攜帶寶劍和經書的王子,騎一匹白犛牛,朝聖雪山。藏好內心不朽的鷹吧,我是時間的受難者。只有大地能給我忠告,只有月光能給我慰藉。我在淚水裡出生又在淚水裡死去。浪子受傷。孤獨茫然的夜鳥,佔盡了八月柔軟的天空。次仁拉索、喜瑪拉雅、雅魯藏布,是我前世故鄉。陶器和獨木舟走遠,紅狼和雪豹走遠,細碎的骨頭走遠。騎駿馬,響銅鈸。沒有鳥鳴,喚我停下;沒有馬兒,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