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地方的地形與氣候瞬息萬變,朝向每一個角度的風景都不同,每一個時刻的光線都不同。自然好像在這裡陷入陰鬱的徘徊與沉思中,灰濛濛的天色、在山頂與江面氤氳著的水氣、難得的陽光,都給本來就峰巒起伏的周遭增加了層次感,在這縱深的空間裡,時間也因此走得有些慢,意識更容易投射在那些細微而易逝的點滴上:一個映著多雲天空的水塘;桌子上像野貓一樣躡手躡腳的陽光;從身後彎彎曲曲的石板路上傳來的婦人的低語聲;水井旁邊那棵冷颼颼的蒿草;河對岸時而明晰時而白霧遮掩的青山。。。在這些日復一日閉塞生活的意象裡,意識卻展開了夢的翅膀,在繁雜錯亂又搖曳不定的時空中,唱起了一支歲月的告別之歌。
這就是電影《路邊野餐》與我的故鄉印象的夢境般的融合。不過最初看完時,我就像闖入某一個陌生人最平常不過的日常意識的流動中,不知何起,也不知何終。但我從電影院走出來直到兩天後的現在,它卻一直讓我回味,我還在男主角那張捉摸不定的臉上尋找著某種意義的表達,被它滲透的情緒感染裹纏。
《路邊野餐》是一部意識流電影,情節零碎而情感飽滿,結構模糊而場景詩意化,有朋友錯過了前面的30分鐘內容,後來問我,前面講了什麼?我竟然無言以對。不過,電影可以在內容與結構上做一個簡單表述,比如,我們可以從時間上、空間上進行一個大致劃分:
從故事發展的時間線來說,是講在貴州的凱裡,小診所醫生陳昇要去鎮遠尋找被弟弟拋棄的侄子,順便幫老醫生帶些東西給她在鎮遠的舊情人。而去鎮遠的路上,經過一個叫麥蕩的地方,陳昇在這裡卻經歷了過去、現在和未來,並且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圓滿,最後,他到了鎮遠,完成了他想做的事情。
從空間上來說,就是凱裡—麥蕩—鎮遠。
無論是文學,還是號稱第七大藝術的電影,優秀的作品總是有一種普遍適用性,儘管它表現的形式可能是現實主義的,或者是魔幻色彩的,但它都能讓你從中看見自己的影子,要麼是一種生活狀態,要麼是心底隱藏的訴求。而《路邊野餐》就是不著痕跡,荒誕零碎地表現了真實的人生,裡面充滿了非常多的隱喻,「空間有幾何學,時間有心理學。」電影時間在心理的跳躍下撕裂穿梭,而故事仍然可以從空間上來梳理分析。
在凱裡,陳昇是一個邊緣人,一個混過社會有過九年牢獄生活的診所醫生,他是「沒有了心臟」地活過了那九年;他沒有家庭,老婆已在他坐牢的時候死了;沒有工作成就感,以老醫生的話說,「不曉得醫這些病人有那樣用?醫好了又迴轉來要生病。」;他唯一的情感支柱是弟弟的兒子衛衛,卻又被弟弟送給朋友領養。他滿懷心事,就像那瓶怎麼灌都灌不滿的開水瓶,時光靜默,而心思卻煙霧繚繞。由於失去了親情,他格外珍惜跟侄子的感情,於是他決定去鎮遠尋找他。老醫生也拿出三樣東西給他,請他交給在鎮遠的情人。這三樣東西很有意思,一件花襯衣,一盒磁帶,一張照片。我總覺得在這裡,鎮遠是一個象徵,一個屬於「詩與遠方」的遠方,在那裡陳昇可以找回親情—衛衛,找回愛情—磁帶,找回青春—花襯衣,找回過去—老照片。總之,那是一個可以安放自己執念的地方。
在路途中,他搭車到了一個叫麥蕩的地方,其實我認為這個地方的經歷就是陳昇的一個夢。首先,對貴州稍有了解的話都知道,凱裡、鎮遠是確實存在的地名,而麥蕩卻是完全虛構出來的;另外,進入麥蕩的方式很特別,《小茉莉》這首兒歌是一種引領,它有時間倒流的意味,又有一種終於要接近「遠方」的愉悅,當眼前的景物有些搖晃模糊時,夢境已經開始,於是當摩託車手被人反綁雙手站在道路中間時,兒歌突然嘎然而止,夢境徐徐展開。因此,在麥蕩的那些人的奇怪行為似乎都可以解釋清楚了。
摩託車手說自己就叫衛衛,他也的確就是小衛衛的隱喻。陳昇幫他開摩託車的鎖,帶他去吃粉,跟電影開始他給小衛衛開家門的鎖,並且帶他去吃粉一樣,這是陳昇希望長大的衛衛跟他還能親近如舊;衛衛在手上畫手錶,被人捉弄還數數,小衛衛也喜歡畫鐘錶,喜歡數數,這是隱喻時間的流逝;而老是打不燃的摩託車,是現實的焦慮在夢境的反映,陳昇擔心衛衛未來會遇到挫折。他因此對衛衛有一種不可言說的感情,責怪他,「你怎麼這麼憨喲,老遭別個欺負」。
洋洋是這部電影的美麗點綴,是一種停留與憩息。她坐船說要過河,但是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我覺得它一是暗示夢境的存在,二是她其實走了一個圓圈,暗示了時間的輪迴。
在這個夢境裡,酒鬼這個人物也有交待,他總是跟野人聯繫在一起,據導演自己說,野人的設置就是一個時間節點,另外引起人情緒上的依託。野人第一次出現剛好是陳昇快出獄時,九年後,野人的消息又一次出現。現實中的酒鬼開車撞死了老醫生的兒子就是他說因為看見後座上有一個野人,但是酒鬼瘋癲之後,卻得到陳昇與老人的收留與照顧。而在夢境裡,酒鬼已經清醒,並且成了陳昇夢境的帶路人,這也是陳昇潛意識裡的一種出於因果報答的願望吧。
在縫紉店外,陳昇遇到了像他老婆的女理髮師時,他慌忙中穿上「花襯衣」就追出去,隱喻也很明顯。在已經關門停止營業的情況下,陳昇呆立在門口,仿佛往日重現。他請求那個女人給他理一次髮,因為他擔心再次失去他的愛人!女理髮師跟他婆娘一樣,也想去看海,也喜歡海豚。他給她唱剛學會的《小茉莉》,因為當年結婚聚會時讓他唱歌,他推辭不唱;他給她看捂著手電筒的紅色光亮,問像不像海豚;他給她講監獄裡的那個藍色的水塘;最後他把老醫生的磁帶送給了她,告訴她裡面有李泰祥的《告別》。這完全是現實中無法實現的願望在夢裡得到了虛幻的慰藉!他是多麼愧對他的愛人,又是多麼希望能當面跟現實中的愛人來一次真正告別啊!
在麥蕩的這一段是用整整40分鐘長鏡頭來表現的,因為夢本身就是這樣,它代表了意識的持續流動的狀態,用長鏡頭最合適不過。但是,導演手法非常高明,他故意混淆了現實與夢境的邊界,將一切不動聲色地揉合在一起,讓你分不清現實與夢境,以期達到消解時空的目的。因為其中許多的細節耐人尋味:比如,如果真的是夢境,那為什麼麥蕩的衛衛的望遠鏡最後還是到了陳昇的手裡;陳昇在麥蕩裁縫店拿來的扣子,小衛衛在手工課上卻用上了;陳昇在麥蕩送給女理髮師的那盒磁帶,因為老醫生的情人去世,磁帶正好沒有送出去等等。總之,虛與實的交叉跟含蓄蘊藉的情感相互糾結在一起,讓人回味悠長。
最後,在去鎮遠的火車上,小夥子衛衛畫的時鐘在運動著的火車窗外逆時針轉動,空曠的車廂裡陳昇目視前方,好像沉浸在對往昔的深深回憶之中。
全劇中時鐘的鏡頭有好幾處,火車、摩託車、數數等都有時間的象徵,呼應了電影開頭金剛經的那一段:「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關於時間的刻畫,但這句話卻是對於時間的否定,是人世中完全不可得的。因此,當唐曉詩、李泰祥的《告別》唱起,尖細憂傷的聲線鑽入耳膜,「再看一眼,一眼就老了,再笑一笑,一笑就走了......讓原來的歸原來,往後的歸往後。」這該是多麼的無奈悲慟呢?也許只有在電影裡、小說裡、在人們的夢裡才能前後奔突,馳騁於時間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