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是誰
毛正海,四十多歲,江蘇高郵人,初中文化。
十多歲操起木刨子,一直以此營生。20歲不到踏足上海灘,後進入上海徐房建築實業公司參與老房維護和修繕。他做的榫卯,精巧牢固,現已成為該公司木工班組組長。武康路上眾多老洋房、衡山坊、孔祥熙舊居、徐匯區政府大院2號樓大修道院等歷史保護建築修復中,均留下了他的好手藝。
何謂榫卯工藝榫卯,是古代中國建築、家具及其它器械的主要結構方式,即在兩個構件上採用凹凸部位相結合的一種連接方式。凸出部分叫榫(或叫榫頭);凹進部分叫卯(或叫榫眼、榫槽)。榫卯工藝,即通過榫卯的做法,將建築物或家具各個部件連接起來的做法。若榫卯使用得當,兩塊木結構之間能嚴密扣合,達到「天衣無縫」的程度。這項工藝也是古代木匠必須具備的基本技能。
江湖有稱:手藝高低,榫卯見分曉。
世間的完美,大抵是艱辛與苦困反覆煎熬成的果。
「全年無休」、拼命三郎般幹活的阿海師傅,這次真的要請假了。
下個月,老家的女兒參加中考,「這是個節骨眼兒」,阿海決定回家三五天,給自家姑娘加油打勁。至於能考多好,阿海心裡並沒有很高期許:「她盡力去考,我總要盡力給她『尋』所好點的學校。」
盡力而為,順勢而推———二十多年榫卯活兒的技巧和精髓,已不自覺地投射進了阿海的生活。
二十年來,阿海究竟削出了多少榫頭已無從考證,但在成堆的落肩木塊中,老家買上了新房,妻女有了安頓;二十年間,他鑿了多少卯眼也早已估摸不過來,但漫天飛舞的刨花木屑中,他憑著好手藝在圈子裡有了名氣,甩掉了初來乍到時他人嘴邊「小木匠」的戲謔。
每次,當輪廓清晰的榫頭被推進尺寸「精準」的卯眼時,那「咔滋」一聲,簡直是阿海心中最動聽的聲音,也是他每晚得以踏實入眠的根本。
當年,父母一句「荒年餓不死手藝人」,老實本分的阿海一頭扎進了卯眼的世界,就此被牢牢定格。
但他不緊不慢,不糾結當下,不貪戀未來,在日復一日的艱辛、甚至帶點「自虐」的鑿打敲磨中,刨去了身上的世俗味與匠氣,收穫了屬於內心的平和,還有,穩穩的幸福。
「門當戶對」的背後
榫對卯深情款款:「執子之手」。
卯,梨渦淺笑:「與子偕老」
……
醒醒吧,這是寫給文藝青年們看的。
真實的情況是:當一對榫卯實現相互咬合,天衣無縫,這是需要工匠們反覆打磨、敲鑿的,細節把控上稍有差池,卯眼容易開裂,榫頭也可能摧折。
先來做個比較。
用榫卯結構做一扇常規尺寸的窗戶,比起簡單地用釘子連接加固,前者耗費的時間是後者的幾十倍。
那為何還要用榫卯?
對於這一點,阿海有著他的小執拗:「相互咬合的榫卯更牢,也更好看些」。而且,冥冥中他總有一種感覺:這門手藝管用,還能「頂飽」。
阿海似乎對了。
當年,和阿海同時間拜師學藝的那幫小兄弟們,在裝修新工藝層出不窮、日夜迭代的那些年,他們嫌榫卯煩、嫌榫卯老土、嫌榫卯不「經濟實用」,逐漸荒棄了這項手藝。但阿海卻「抱」著這門手藝一路走了過來。
每當別人爽氣地用完一盒釘子下工,他會在工地找個安靜的角落坐下,找幾塊邊角料,操練一下舊手藝,做一做當年師傅教授的那幾個「看家榫卯」。有時,根據實際的木工活兒,他會自設預想:「如果這個地方用榫卯做,該如何下手?」他甚至會琢磨著在標準基礎上做一些小改動,讓榫卯有更多的適應性。
20多年來,無數個「如果」下的「自考題」,為阿海壘起了高於他人堅實地基。即便在這個主要看「效率」的年代裡,他卻憑一手「拙樸」的榫卯站穩腳跟。
據典籍介紹,榫卯結構千變萬化,有百餘種之多。阿海不可能窮盡所有,但常用的結構他是熟稔的。
比如,燕尾榫,常用於兩個木方的連接部位,一般來說,在抽屜製作中會常用到;平榫,多用於窗框、窗頂的製作;斜榫、對榫,常用於屋內房梁以及家具內部的製作……
以一扇榫卯結構的窗戶為例,阿海師傅為我們大致還原了「門當戶對、琴瑟和鳴」背後的繁瑣與磨礪。
首先是配料。即選擇木料及尺寸。舊式窗戶,大都是「華夫餅」似的多格玻璃窗。一扇窗有上橫檔、中橫檔、下橫檔,以及主檔之間更細小的木檔,各檔之間都是用榫卯連接。橫檔的寬度要根據窗框的裁口來,而通常來說,下橫檔要寬於上橫檔。因為下橫檔容易浸泡雨水腐爛,也易遭白蟻侵蝕,還要承受整個窗戶的重量。關於木料材質,老房子喜用柳桉、老楊松等,因為材質細膩、穩定性高;偶爾也有用紅松、樟子松、杉木等替代。
第二步,畫線。即在選取的木料上,用鋼尺、直角尺等畫出榫頭的「剖面圖」。這一步是比較難的,因為這個「圖紙」其實完全在師傅心裡———包括榫頭的樣式,榫頭的大小。儘管以窗戶橫檔為例,榫頭厚度原則上在1.3釐米左右,但師傅還是要根據實際情況做出自己的預判並調整。此外,榫頭的長度根據實際情況還能做成全榫和半榫之分。全榫,即榫頭全部穿過卯眼,而後將多餘部分截去。半榫,榫眼不鑿穿,直榫不外露,榫舌一般為全榫的三分之二。
之後是落肩和鑿眼。即鋸去多餘木料,鋸出榫頭,同時鑿出卯眼。而卯眼也很講究精準,考慮到不同木料膨脹係數,卯眼尺寸通常要比榫頭略大。
接著,由刨子上場「光一下」,推去木屑,平滑表面。
最後就是組裝,將橫檔的榫頭插進豎框的卯眼內,同時在窗戶開合的一邊刨去兩毫米左右,防止後期木材膨脹,也為後面的油漆粉刷預留空間。
還有一步並非「必選項」,但連阿海這樣的老法師也未必一定能免除。對於那些咬合不夠嚴絲合縫者,還需要在榫卯之間敲進一塊一頭厚一頭尖薄的三角形「楔兒」木片,起到緊固的作用。
終極挑戰是屋梁
對著一個徹頭徹尾的門外漢講榫卯,這對阿海來說,難度係數挺高。
很多部件及工序,在手上很熟,但真正放到嘴邊、用精準的文字來表述,這令他感覺吃力。但這終究也難不倒阿海,說不好,那就操起筆畫吧。
於是,他邊說邊畫,滿滿一大張紙,就一扇窗戶講了大半個小時。
聽者已「雲裡霧裡」,掩嘴捂住哈欠:「是蠻複雜、蠻煩的。」
阿海:「複雜?平榫窗戶,這算是最簡單的了。」
……
阿海目前手頭的「大活兒」,是徐家匯天主教堂的修繕,因為屬於文物保護單位,這裡對修繕工藝要求嚴格,時間為期一年。屬於木工的活兒,就是門窗、樓梯和屋面。
相較門窗而言,樓梯修繕考驗的是真本事。
阿海說,教堂主建築內東西兩側各有一部樓梯,西邊的保護得比較好,只需要調校水平,而東邊的樓梯被白蟻蛀蝕得厲害。而且,這部轉角樓梯
局部還帶有圓弧,修復起來更費功夫。
這回,連畫圖都不管用了,阿海得指著實物說。
與普通木樓梯一樣,這兒的樓梯主要由木龍骨、踏板、斜板(也叫立板)、扶手、立柱等組成。
龍骨,也稱梁,是木樓梯的「骨骼」,也是樓梯中承載踏板、立柱等部件重量的主要結構,通常每步踏板下都有一根與之平行的龍骨,其一頭牢牢固定在牆內。
龍骨上的踏板,就會用到榫卯了,通常踏板兩頭都有榫頭,一頭榫進牆裡,另一頭則插在斜板(立板)上。
斜板,這是老式樓梯的匠心所在,美觀功能佔首位,更有甚者,會在斜板上雕花作畫。
立柱,則會通過小的榫卯結構牢牢連接踏板和扶手。
東側的這個樓梯,原材質是比較稀有的老楊松,修繕方還是想方設法在市場上找到了同類的老木料,用以替換遭破壞的結構。
對於龍骨,換下壞的部分,補上老木料,而後全部加上角鐵,用以加固。
踏板、斜板損壞的部分也要全部替換,這就意味著要重做很多新的榫卯用以安裝。
最最費工夫的是,樓梯轉角的斜板部分。阿海指著一段剛修復好的、帶有弧度的樓梯斜板,「你數數木紋」。
寬度不足一個巴掌的一段斜板,居然由9片弧度不同的木板拼接而成。每個木板都被鋸出不同弧度,拼起來竟渾然天成。阿海介紹說,由於每片木板比較纖薄,拼接時無法用上合規合矩的榫卯,但需要靠兩頭削尖的竹肖來固定連接。
對阿海來說,修樓梯,充其量,只能算是煩。
榫卯的終極挑戰是「換梁」。
先緩口氣,因為屬於西式建築,天主教堂沒有這項考驗。不過,阿海還是不能免俗地、略帶驕傲地回憶起了「想當初」。
那是兩年前,武康路上某涉密單位,老房榫卯結構的梁遭到了破壞,需要「更新」。阿海帶著工友們先仔細研究房梁的榫卯結構,而後還原至圖紙,分析整個房梁結構的著力點和支撐點。光這項工作,費了兩周時間。
之後,搭好鋼架支撐著力點,拆掉舊梁,按原樣做好新梁,再組裝回去。
儘管沒有很多的專業理論知識,但多年的木作活兒也讓阿海對於榫卯有了自己的歸結:「屋梁用榫卯,可以讓不同部件相互借力,又留有韌勁,老祖宗實在是太聰明了」。
不過如此終極挑戰,在阿海這20多年的木工生涯中也並不多見。「用榫卯結構的老房子,是修一棟少一棟了」。
苟且與遠方
聞香識女人,是可以「同理類推」的。
衡量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人,「營生家當」是很有必要看一下的。
阿海的工具箱在同行中絕對稱得上「驚豔」———不大的木箱子,完全由他自行設計製作,不僅分層,還有「暗格」用於收納細小零件。工具箱外加了把鎖,寫了名字,活脫脫一幅「御用」的腔勢。
胖墩墩、笑眯眯的阿海,好脾氣是出了名的。這麼多年來,他在工地上唯一一次板面孔,是因為工友沒打招呼,就「順走」了他工具箱裡的工具。
自此以後,他的工具箱上了鎖,加了名,就差沒在一件件工具身上刻「Logo」。
各類大中小刨子、榔頭、圓刨、線放儀、角尺等等,工具箱裡的各類工具幾十種,其中絕大多數竟是阿海親手做的。
工具箱下層正中央最寬敞的地方,留給了一把大刨子,因為經常使用,刨子本身的木材已有了光亮、醇厚的包漿。這是20多年前阿海剛學徒時,師傅教著做的,它也一直跟阿海走南闖北。「這把用得最順手」,阿海回憶說,早些年,每每完工,他都要記著給這把刨子的刨刀上點油,擦一擦。
認真對待工具的阿海,同樣拿著這股勁對待手裡的活兒。
經年累月、簡單重複的推刨動作中,他人眼中木屑飛舞、不值一提的苟且中,這把刨子給了阿海難以名狀的踏實與安穩;也見證著他刨去了生活中的疙疙瘩瘩、毛毛糙糙,刨出了精緻與滿足。
至於能不能望見「遠方」,對於一個木匠師傅來說確實勉為其難。
眼下的活兒越來越多、越來越難,但這把刨刀在手,阿海總覺得:慢慢來,什麼都不是問題。
作為手藝人,總繞不過「傳衣缽」的話題。
事實上,有著好手藝、熱心腸的阿海也曾想過收徒弟,但現實卻給了他無情的一巴掌。
現在願意學手藝的年輕人少得可憐,肯學的人也多數跑去學油漆工、電工,因為上手快,活兒爽快,說到底,來錢快。偶爾一次,阿海修老房子時的好手藝吸引了一個小青年,主動上前向他請教。阿海心頭一熱,連連點頭,沒想對方拋出的第一個問題是:「學徒期間,吃住誰管,工資可以拿多少?」
阿海愣住了,回想自己當年學徒時分文未取,推了足足兩年刨子,師傅才肯一點一滴抖出「錦囊」。罷了罷了,「還是自己一個人幹吧,爽氣」。
木工、瓦匠,這是建築行當裡最苦逼的兩個差事。「心思不在活兒上,怎能做得好?」
阿海口中的「心思」,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自虐」———塵土木屑飛舞、油漆味彌散的工地上,他從不戴口罩,因為覺得悶,頭腦不清楚反而幹不好活兒;大夏天,他的宿舍拒絕裝空調,怕舒服慣了,上工幹活反而不適應……
作為家裡的老么,阿海頭上還有三個姐姐,從小他也是被寶貝著長大的。如今,靠著磨礪出的好手藝,他穩穩地撐起了一個小家、一個大家。阿海的三姐多年前嫁到了上海,在金山開了一家餐飲店,也終結了阿海在上海「舉目無親」的狀態。
一年中,總有那麼一兩次,「全年無休」的阿海會特別想家。那時,他就會連夜坐上公交,花個四十分鐘去看望阿姐一家,而阿姐也總會好菜好飯地招待。
這,大概也是阿海在上海到過的最遠的地方。
榫卯,千年勾畫出的妥妥安全感
作為一個門外漢,對榫卯的唯一一次直觀感受,與一次地震相關。
幼年時,小縣城的老宅裡,半夜,睡夢中被一陣隱約的搖晃驚醒,睡意朦朧中,只覺得眼前暈暈,房子還不停發出「吱嘎吱嘎」的響聲。
「怎麼了?」
大人答:「地震了」
我「哦」了一聲,扭頭很快又睡著。雖然是次小地震,但因為之前早聽大人說過:「這房子全是木頭結構,牢得很。」
所以心裡暗暗對其託付了百分百的信任和可靠。
而這次小地震之後,「木結構」(榫卯),也在我幼小的心裡種下了妥妥的安全感。
其實,榫卯並非那麼神秘。
2010上海世博會中國館,頭重腳輕的「東方之冠」就是採用了神奇的榫卯結構,鬥拱層層疊加,越抱越緊,有著難以估量的承受力。
2014年,李克強總理贈送給德國總理默克爾一把「魯班鎖」,也是榫卯結構,在沒有釘子、繩子、膠粘劑的情況下,六根木條能緊緊交叉、抱合、固定在一起。
據考證,中國榫卯結構早在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中原始先民們居住的木結構房子裡便已出現,甚至早於漢字歷史。
幾千年間,榫卯衍生出千百種花樣,派生極多,適用不同的建築構造及家具,起到了形體構造的「關節」作用。特別是明清家具,其製作幾乎用到了所有的榫卯種類,展現了榫卯結構進化的最終樣式。
榫卯結構的背後,體現了古人樸素的「陰陽相生」的思想。「不涸澤而漁,不焚林而獵」,順應自然規律,謀求萬物為人類所用、人類與萬物和諧相處。
榫卯結構蘊含著力學、數學、美學和哲學智慧,同時也最有效地利用了木材的特性,達到了實用和美觀的完美統一。在中華民族的傳統工藝中,像榫卯這樣廣泛應用、萬世不朽的工藝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