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有句話叫做「找不著北。」大意指摸不著頭腦或迷失了方向。我想說的是:我找不著的是北京。明明身在北京,我卻找不著北京了。
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造,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啊北京,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有了。你找不著北京,而北京也找不著自己了。
立交橋平地而起,環路如年輪一圈又一圈,高層建築林立,而古色古香的老城區的萎縮與破碎。北京現在還是有胡同與四合院的(文物部門特意要求保留的),但僅僅是擺設而已。惟一沒變的就剩下一個空蕩蕩的老地名了。真的想不到啊:一向以為了如指掌的城市裡,也會迷路,也會神情恍惚。
查閱北京的史料與繪圖,這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必須掂量一下,才能猜測出往事的遺址在今天大致所處的位置。清末開始老北京的有了照片印記,從頤和園、圓明園、紫禁城,延續到民間的菜市口、永定門等等。這些老照片幫助我們獲得了對一個世紀前的北京的直觀印象,同時也喚起了更大的遺憾:整整相隔著一百年啊,這裡面冷藏的許多建築、景物、風俗,都已消失,再也找不到了。
跟其最初出現在西方人鏡頭裡的原貌相比,北京越長越洋氣了,簡直判若兩人。這座頻頻改建的城市正在滑向單調的邊緣。應該加以阻止,哪怕是用一篇文章、一本書,甚至一聲呼籲。就像半個世紀前建築大師梁思成所做的那樣。北京的城牆不能僅僅叫做『中國的項鍊』,而應該是『世界的項鍊』。它們是我們民族的珍寶,而且也是世界各國人民的文物。我們已經繼承了這個歷史上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現在怎麼能夠毀壞它呢?」
究竟是誰,在什麼時候,把北京給弄丟了呢?
城牆哪兒去了?已被車水馬龍的二環路代替。畢恭畢敬地繞二環路一周,我想像著自己行走在城牆的內部,行走在它的影子裡。當它依然存在吧,一堵變得無限透明的城牆,擋住了我的思念。我是在尋找還是在哀悼?二環路,北京的一道永遠疼痛的傷口,一道日漸模糊的烙印。
找不著了,那佇守在各個交通要道的牌樓、門穹。這些最富有地域特色的路標,什麼時候被拆除了?從此,東單牌樓和東西牌樓,西單牌樓和西四牌樓,只能被簡稱為東單和東四、西單和西四了。作為地名的牌樓也追隨作為建築的牌樓消失了,留下太多沒有謎底的謎。找不著了,那些猜謎的人。
找不著了,四世同堂的大宅門——影壁、拴馬石、門墩、金魚缸,還有清晨的鳥籠。找不著了,鴿哨、井水乃至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吆喝。
我在代替北京找它的童年呢。北京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不斷地丟棄,又不斷地拾取。
如此發展下去,不會連豆汁、蜂窩煤、風箏、老字號的牌匾也找不著了呢?
從積極的意義上來理解:找不著的是落後的北京,陳舊的北京,比時代的步伐慢半拍的北京。歲月像一面篩子,在不斷地淘汰。
但我想,在這座有三千年歷史的城市,總有一些東西是屬於永恆的,應該得到保留與繼承。假如把遺產不分良莠地拋棄,我們豈不是要做徹底的乞丐?況且,信手拈來的新事物不見得全部適合古都的性格。
譬如梁思成就很反感那種「穿西裝戴瓜皮帽」的不中不西、不倫不美的建築。他認為建築是一本石頭的史書,忠實地反映著一定社會的政治、經濟、思想、文化。而對北京城這個歷史留下來的傑作,不應該輕舉妄動,它濃縮了封建社會的精華,是一個巨大的博物館。
不知道為什麼,看見蓋再高的新樓,我都無動於衷;而遇上拆老房子,我總有心疼的感覺。跟拔牙似的。拆一座是少一座呀。看見四合院牆上寫的「拆」字,我就開始心疼。近年來北京究竟拆了多少老房子,我沒有統計。我只知道許多街道、胡同、老居民區都改變了面貌。再去看看,如同拜見一位做了整容手術的老朋友,有淡淡的失落。
用一幢新樓去換一座四合院,再現實來取代歷史,很難說值得或不值得的。我只是怕看見那個觸目驚心的大大的「拆」字,更擔心它會深深地烙印在人類的精神中,不斷地製造往事的廢墟。
隨著大規模的拆遷與改造,那座記憶中的古城離我們逐漸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形形色色現代化的建築。北京,越活越年輕了。我們一邊在忘掉它的陳舊,一邊又要適應它的新穎,兩者似乎都不困難。很久以後,我們將絞盡腦汁地追憶它過去的容顏,仿佛徒勞地回憶無知的童年的經歷,什麼都似乎發生過,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誰會提醒我們呢?誰來替我們作證呢?
我要說的是,現代社會確實容易出現這樣的毛病:城市失憶症。它意味著人類的集體記憶的喪失。意味著它的居民生活在沒有昨天的世界裡,而思想將表現為大段大段的空白……
我生活在沒有城的北京城。我居住在沒有門的阜成門。我拜訪了沒有寺廟的隆福寺。還有那些沒有河水的三裡河,沒有亭子的陶然亭,沒有鐘鼓聲的鐘鼓樓,沒有牌樓的西四牌樓,沒有窯的大北窯,沒有橋的天橋、虎坊橋、甘石橋,沒有松樹的五棵松,沒有蘋果園的蘋果園,沒有沙灘的沙灘……
許多詩意盎然的老地名,越來越帶有欺騙性了。或者說,越來越像是空幻的神話了。只有軀殼,卻沒有靈魂。
北京啊北京,什麼都有了,又什麼都沒有了。
幾十年的改革開放,賦予了另一些地名新的涵義。去三裡屯,有泡吧的意思。去秀水街,有買衣服的意思。中關村,首先令人想到電腦,想到高新技術開放區……還有許多全新的概念脫穎而出:國貿、賽特、燕莎啊什麼的。北京人,越來越喜歡用頗有新貴氣像的豪華飯店、高檔商場等的名稱來作為路標,作為站名。因為它們更膾炙人口,更容易辨識。
這就是北京:秦磚漢瓦和鋼筋水泥混雜在一起,唐詩宋詞和英文法語疊合在一起。北京人挺有本事的,既愛收藏古董、國粹,也不拒絕舶來品。好古而不守舊,崇洋而不媚外。況且在文化方面也很擅長中餐西吃,抑或西餐中吃。
最終,困惑的是我。我不知道,點評這座城市,品嘗其文化,玩味其精神,是該使用筷子呢,還是藉助刀叉?是該向它鞠躬、拱手,還是索性模仿西洋的禮節:來一個親密無間的擁抱,彼此摩擦一下腮幫?迎面相遇的時候,是該向北京說哈嘍呢,還是問它「吃了嗎您內」?
我想對老北京說:您好!
我想對新北京說:你早!首都你早!
城市中心,故宮那大片大片的杏黃琉璃瓦,構成早已被取締的皇權的象徵。在這片金黃色的周圍,灰色調的北京城(灰磚灰瓦的四合院、城牆、角樓)業已分崩離析,遭到切割與拍賣。在任何一條笈笈可危的胡同裡穿行,我們都能清晰地目睹老北京的橫截面:殘損的骨骼、斷絕的脈絡乃至模糊的血肉……令人喜憂參半的城區改建規劃,越來越體現出解剖圖的效果。那被麻醉後躺在手術臺上、無影燈下的老北京喲,會有夢嗎?夢見了什麼?
這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整容、移植、換血,而預兆著一次脫胎換骨。於是,盤根錯節的胡同如同蛻下的蛇皮,失神的四合院又像空虛的蟬殼,可歌可泣的老北京的靈魂,飄泊到哪兒去了?我找不著北京了。找到的是一個陌生人——它的替身?
北京:舊的廢墟和新的工地,永遠連在一起;記憶和遺忘,也連在一起……以至我都分不清:哪些是驚哪些是喜?哪些是建設哪些是破壞?哪些是文物哪些是垃圾?哪些是夢哪些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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