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道安平町的著名馬場裡,遊客和主顧總是絡繹不絕,但有一匹賽馬的門前總比別處更為熱鬧。
這匹賽馬名叫「大震撼「,與它的名字一般,是一匹有著」輝煌戰績「的賽馬。
然而就在今年7月,大震撼短暫的一生被劃上了句號。
可能很少有人注意這個新聞,更少有人關注一匹賽馬的一生——但喜歡動物的你應該關注,因為賽馬這項運動,背後飽含的是人類的私慾,與對馬這種動物的殘忍迫害。
人類與馬的羈絆
人類與馬的羈絆緣起何處,這在今天依然是一個未能得到清晰解答的謎團。
考古證據表明,這種龐然大物與人類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發生在哈薩克斯坦的草原上,生活於此的柏臺人馴化了泰班野馬,而他們的馴化目的也質樸又單純——吃肉。
在最早出現馴化馬匹的文明遺址裡,馬骨上總是會出現利器切割的痕跡。
在柏臺遺址的陶罐裡,還有殘留的馬奶印記。
哈薩克斯坦柏臺遺址,人類和馬故事的起點/圖片來源:astanatimes.com
但養馬吃肉的過程並沒有持續太久。
即便草原部落的文明程度再低,他們也一定很快發現了馬和其他家畜的不同——它們的奔跑如此迅捷持久,即便馱負著魁梧的漢子也並不吃力。
以畜牧為生的草原文明很快就將家馬用做了放牧的工具。
馬的使用解決了困擾草原文明的一個重大難題——由於惡劣的自然環境,一片曾經豐美的草原很快就會被成群的牛羊啃食一空。
而在沒有馬的年代裡,他們只能通過減少牲畜規模的方式避免這一災難。
但當牧民騎在馬背上之後,向外遷徙尋找新的草原顯然是更好地選擇。
在這種不斷地遷徙和擴張中,草原文明的活動範圍急劇增加,而這立刻就帶來了一場革命性的變化——他們和定居的農耕文明接觸了。
我們已經無法確定兩種文明的第一次碰撞發生在何時,但的確有許多草原文明意識到,向外劫掠或許也是一種發展的方式。
相比於擁有更龐大人口、更精良武器的農耕文明來說,對馬的使用是草原文明唯一的優勢。
但這一優勢的確強大,不需要翻查多少史書,中國人也一定對曾經肆虐在北疆的匈奴、突厥難以忘懷。
而同樣的故事也在其他古文明身上不斷重演:長驅直入徵服埃及的喜克索斯人、穿越美索不達米亞消滅巴比倫的加喜特人,騎在馬背上或驅趕馬車的外蠻形象都一定令農業文明印象深刻。
在此後的絕大多數時間裡,馬和戰爭牢牢地捆綁一體。
自此之後,馬的優劣多寡直接決定著一個王朝的興衰,千乘之國的規模足以震撼鄰邦的野心,而喪失良馬產地的王朝幾乎無一例外的走向了衰敗。
不過,世上沒有永久的傳奇,馬的戰爭神話也終於迎來落幕之日。
在工業革命的偉力下,越來越多的新式武器被投入戰場,曾經無可替代的戰馬衝鋒在噴吐著火舌的鐵甲戰車面前一敗塗地,戰馬千百年的軍旅榮光黯淡了。
戰爭的延伸
在今天,體育被人們視為強壯體魄的途徑,對抗激烈的競技運動更是成為民族榮耀的承載。
但在這些運動項目誕生之初,它們幾乎無一例外都只是戰爭的另一種延伸。
馬拉鬆脫胎於戰爭,投擲標槍更是作戰方式的直接體現,即便是儒雅的棋牌項目,也只是大將運籌帷幄的另一種表達。
這些沒有硝煙的爭鬥,其重要意義常常不輸真正的廝殺。
作為戰爭中不可或缺的角色,馬也從未在體育項目中缺席。
無論是激烈對抗的馬球、挽弓騎射或是典雅的馬步,無不側重的都是騎手和馬的協調配合。而在繁多的馬匹運動中,競速賽馬無疑是最為直接、最為激烈的一種。
但和許多運動項目不同,人的技巧對比賽結果的影響只佔了一小部分,馬匹自身的能力才是競速賽的決定因素。
在被人類馴化選育的許多種家馬裡,蒙古馬以耐力見長,阿拉伯馬以長距離奔襲聞名,夏爾馬有驚人的力量,但它們都不具備短距離衝刺的優勢,純血馬成為壟斷競速賽道的唯一選擇。
拜耶爾,高多芬和達利,這是三匹在17世紀末引入英國的阿拉伯公馬的名字。
阿拉伯馬達利,今天的二十多萬頭純血馬中,95%都是它的直系後代
今天活躍在賽道上的二十多萬匹純血馬幾乎都是這三位始祖的後代,其中達利更是95%純血馬的父系祖先。
這個脫胎於阿拉伯馬的新品種幾乎就是為競速賽道量身打造的,它心臟和肺部碩大,體脂極少,修長的馬腿延展了步幅,使得頂級純血馬可以在不到一分鐘內跑完1000米賽道。
緊張的競速賽馬足以讓觀者大呼過癮,但對於人類這種天生喜歡追逐刺激的生物來說,單純的感官衝擊遠遠不夠,似乎賭上點什麼才更酣暢淋漓。
在戰馬橫行的年代,競速賽的角力者們賭上的是江山社稷,而當戰馬時代結束後,看似失去了最初意義的競速賽馬很快就和商業博彩結合起來。
香港沙田賽馬場
賭馬,一時成為風靡歐美、日本和我國香港的時尚。
人們常說商場如戰場,在競速賽馬的層面看來,商業上的鬥爭恐怕比真正的戰場還要慘烈。
為了博取更大的利潤,馬主們不惜豪擲千金求購良馬,一頭血統純正的純血馬甚至可以賣到千萬。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當來自東京的IT大亨金子真人在2002年以7000萬日元(約400萬人民幣)拍下一頭小馬駒時,他的朋友們反而紛紛恭賀他撿到了「便宜貨」。
震撼出世的「大震撼」
不過,在許多參加過那場拍賣會的買家們看來,金子真人的買賣並不划算。
他買下的這頭小馬體格瘦削,這樣的身體素質限制了它日後的成長潛力,此馬恐怕不會在賽道上取得什麼好成績。
金子真人以低價買下這匹小馬的行為與其說是撿到了「便宜貨」,倒不如說是「人傻錢多」
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到金子真人對小馬的喜愛,他回憶道,當拍賣官一錘落音後,突如其來的聚光燈照的他無法直視,他便以此經歷給小馬命名為「大震撼」。
事實再一次證明取一個好名字是多麼重要。
「大震撼」再次出現在聚光燈下已是兩年之後,在04底的2歲新馬賽上,「大震撼」的橫空出世確讓所有馬友都震撼不已,此後的「大震撼」持續不斷的創造奇蹟。
2005年,」大震撼」連續徵戰日本三大頂級賽事皐月賞、東京優駿和菊花賞並全部輕鬆奪冠。
「大震撼」和它的主騎手武豐
由於這三場比賽代表著日本賽馬界的最高水平,「大震撼」在出道不足一年的時間裡就成為了日本史上第六匹「三冠馬」,而三戰連勝的成績也讓其成為日本第二匹「不敗三冠馬」。
見慣了無數名馬奔騰的解說員馬場鐵志無法抑制激動地心情,他幾乎是咆哮著喊道:要讓全世界看到,這就是日本近代賽馬的結晶!大震撼!
無法解脫的循環
然而,暴得大名的「大震撼」很快就與這片激情的賽道揮手告別了。
由於競速賽馬過於激烈,純血馬的運動生涯往往十分短暫,幾乎不會有4歲以上的馬繼續參與比賽。
2006年,已年滿四歲的「大震撼」取勝有馬紀念杯後,在現場12萬粉絲的歡呼和淚水中宣告退役。
「大震撼」有馬紀念杯最後一戰
退役後的「大震撼」回到了自己的故鄉安平町,但這絕非一次溫情的解甲歸田。
沙田種馬場成為了「大震撼」的新主人,而和兩年前以7000萬日元成交並歸屬金子真人相比,這次交易的金額翻了幾十倍——51億日元。
疑惑的讀者或許無法理解,一匹已經退役的賽馬,為何會比它更輝煌的黃金年齡更值錢?
這其實才是賽馬真正的價值體現。
和鍾情於賽季貓、犬的人們一樣,賽馬愛好者也普遍相信血統的力量——曾經戰績輝煌的名馬之後往往繼承了父母優秀的基因,它們成為新秀的可能性也更大。
如果能讓自己的母馬和這些名馬交配,或許就會誕生下一個「大震撼」。
成為種馬幾乎是每一頭冠軍馬最終的歸宿,而和那短暫的比賽生涯相比,這個歸宿恐怕才是它一生的主題。
換言之,賽馬參與比賽其實只是給自己做了廣告,成為一頭交配機器才是它的真實生活。
在名馬到種馬的轉變中,天價的「轉會費」已經不足為奇。
早在1990年,為了購得已經退役的美國冠軍馬 「周日寧靜」,日本馬主吉田善哉不惜拍出了16.05億日圓(1100萬美元)的天價。
如果讀者對1990年的物價水平缺乏概念,那不妨列舉幾個身邊的數據。
1990年,我國山東地區公辦中學教師的月工資為120元,當年人民幣與美元匯率為4.783,以此計算,「周日寧靜」的交易價等同於一位山東教師3.6萬年的總收入。
美國名馬「周日寧靜」
「周日寧靜」正是「大震撼」的親生父親,但維繫這份父子關係的並非親情,而是資本。
在 「周日寧靜」西渡日本的當年,吉田對外標註的配種費用就高達25萬美元/次(1991年),在長達12年的配種生涯中,「周日寧靜」共配1837匹母馬,產駒1526匹。
可以想像,這匹天價寶馬給吉田善哉帶來了何等豐厚的回報。
回到故鄉的「大震撼」走上了父親的老路,從2007年起,「大震撼」開始了自己的種馬生涯,當年的配種價就高達1200萬日元(80萬人民幣)。
由於第一批子嗣就展現出傲人的成績,其女兒「貴婦人」更是成為日本史上第一匹雌性「三冠馬」,「大震撼」的配種費也水漲船高。
到2018年已上漲到260萬人民幣,而這還只是不承諾受孕成功的價格,如果要確保產子,那麼就必須付出700萬人民幣的天價。
儘管配種費如此高昂,但在那些牽著母馬前來配種的馬商看來,這依然是一項划得來的買賣。
在2017年夏季舉辦的拍賣會上,代號362的「大震撼」子嗣以3400萬人民幣成交,而這樣的傳奇故事,還在一次又一次的延續。
以3400萬人民幣成交的「大震撼」子嗣
巨大的利益驅動下,排隊等待「大震撼」配種的主顧們依然絡繹不絕,為了獲取更大的收益,也為了滿足更多主顧的需求,「大震撼」的配種日程被排的越來越密集。
僅在2007年,它就被安排與206匹母馬交配,此後,「大震撼」幾乎每年都要配種二百多次,也因此被多次評選為「種馬王」。
大震撼的悲劇落幕
然而,對於「大震撼」來說,從「三冠王」到「種馬王」的轉變,卻並不值得慶賀。
和許多哺乳動物一樣,馬也是一種有著明確發情期的生物,而這原本來自於自然的選擇。
在馬的野生棲息地裡,每年冬季食物減少,溫度降低,如果幼崽在此時出生,就很可能導致夭折。
為了避免這種慘劇,孕期為11個月的馬只會在每年3-8月發情,由此確保幼崽總是出生在溫度適宜、水草豐美的春夏。
但對於圈養種馬的馬場來說,不能全年發情顯然影響了他們的生意——他們巴不得「大震撼」一年365天都處在亢奮和躁動中。
而為了抵消9月到次年2月的空擋損失,「大震撼」不得不在短暫的發情期內完成二百多次交配的訂單——這幾乎等同於每天交配至少2次。
過度的縱慾透支著種馬的體力,也讓許多種馬過早衰竭。
「大震撼」的父親「周日寧靜」在2012年赫然長辭時僅17歲,死亡原因是心臟衰竭。
在那些沒有作為種馬使用的公馬群體中,這樣的疾病往往在30多歲才會發生,而一匹叫做「老比利」的公馬更是活到了62歲的高齡。
在許多家畜的養殖過程裡,人們為了避免過度消耗種畜的體力,經常採用人工取精、人工授精的方式。
譬如家豬,一頭種豬經過人工取精後冷凍保存的精液,足以讓300-400頭母豬成功受孕。
但這種技術顯然無法在種馬配種環節使用——這並非是因為技術的限制。
可以想像,那些付出了高昂配種費的馬主們,無論如何也不敢確定那小小試管中的精液就是來自「大震撼」,他們必須親眼看著「大震撼」和自己的母馬完成交合才能放心。
日益頻繁的配種過度消耗著「大震撼」的體力,但這還並不是最危險的。
儘管看起來溫順服從,但交配時的馬卻常常暴躁又極富攻擊性:一些母馬經常作出向後踢踏的動作,這時常會傷害到騎在背後交配的公馬。
也就是說,在時間有限的交配期中,「大震撼」不僅需要面臨體力的透支,還時刻承擔著巨大的風險。
「如果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有多小,它就一定會發生。」
墨菲定律的這種闡述,終於在今年得到驗證。
雖然馬場沒有公布意外的細節,但「大震撼」的頸部顯然受到了重大的傷害,馬場也隨即取消了今年的所有配種計劃。
7月28日,獸醫為它進行了頸部手術,但在第二天上午,「大震撼」就已經無法站立,第二天的複診更是確定它的頸椎已經斷裂。
為了減少痛苦,「大震撼」被實施了安樂死。
和父親一樣,「大震撼」的生命也在17歲終結。
近幾十年來,由於動物福利意識的崛起,公眾對那些帶有強迫性的動物表演日益反感,因為無論老虎跳火圈還是海豚頂氣球,都並非動物在自然界應有的行為。
如果僅從這個角度來說,競速賽馬似乎並沒有什麼不妥,奔跑是馬的天性,繁衍則是生物的本能,然而當資本將其裹挾後,這些天性和本能早已變了味道。
若非巨額博彩的誘惑,人們真的會走進賽場欣賞那拼搏的美感嗎?
若非高額回報的刺激,種馬又何必冒著風險透支健康過度交配?
當新一代的馬駒降臨時,馬主們面龐的狂喜真的是因為對新生命的憐愛嗎?還是背後巨大的利益呢?
「大震撼」的故事可以說是這條綿延悠久生意鏈條上的又一環而已,然而當它的故事落幕,當了解了賽馬運動背後的一切,你還是選擇無動於衷嗎?
我們想不厭其煩地再喊一遍:我們拒絕賽馬運動,拒絕一切動物表演!
文章| 流浪 / 生物科普作者
編輯| 揚羽 葉靨 影歌
Referenc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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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晶,等.家養動物的起源與馴化研究進展 [ J] .生物多樣性, 2009,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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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ディープインパクト種牡馬情報 年次別 サラ系総合」. JBIS-Search. 公益社団法人 日本軽種馬協會. 2016年5月22日閲覧
6. ^「ディープインパクト種牡馬情報 年次別 サラ系総合」. JBIS-Search. 公益社団法人 日本軽種馬協會. 2016年5月22日閲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