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仍知身是客
讀宋代詩人歐陽修七絕《夢中作》
文/詹子
今天,「時間嗅」來品讀宋代詩人歐陽修的一首七絕《夢中作》:
夜涼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種花。
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
歐陽修(1007—1072),宋代著名文學家、史學家,唐宋八大家之一,堪稱文壇領袖、一代宗師。歷仕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累擢知制誥、翰林學士,歷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宋神宗朝,遷兵部尚書,以太子少師致仕(退休)。
唐宋八大家,是唐代和宋代八位散文家的合稱,分別為唐代柳宗元、韓愈,以及宋代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八位。在這裡,值得敲黑板劃重點的地方是,「三蘇」、王安石、曾鞏都是出自歐陽修的門下,而且都是以布衣之身被他相中、提攜,從而名揚天下。
不僅三蘇王曾,歐陽修對更多真才實學之人都有知遇之恩,一生桃李滿天下,堪稱千古伯樂:如張載、程顥、呂大鈞等曠世大儒的出名,與他的學識、眼光和胸懷密不可分;如包拯、韓琦、文彥博、司馬光,都得到過他的激賞與推薦。
還是從歐陽修的生平開始說起。
公元1007年,歐陽修出生於綿州(今四川綿陽),當時他的父親歐陽觀已經56歲了,任綿州推官,主管刑獄工作。可老來得子的喜悅僅僅持續了3年,歐陽觀突然身染重病不治而亡,拋下年幼的歐陽修與母親相依為命。孤兒寡母迫於無奈,只好前往隨州(今湖北隨縣),投奔叔叔歐陽曄,但歐陽曄也只是一介小吏,家境也不寬裕。好在母親鄭氏出身江南書香門第,親自輔導歐陽修學習,買不起筆墨,就用蘆葦杆當筆,在沙地上教他讀書寫字,這便是歷史上有名的「畫荻教子」。
公元1030年,23歲的歐陽修以進士及第,被朝廷官員胥偃選為女婿,婚禮之後,很快被授予官職,出任將仕郎、秘書省校書郎,次年更是調任西京(洛陽)推官。金榜題名,洞房花燭,步入仕途,歐陽修三喜臨門,可謂「春風得意馬蹄疾」。後來,在詩作《送徐生之澠池》中,歐陽修如此回顧自己這段人生經歷:「我昔初官便伊洛,當時意氣尤驕矜。主人樂士喜文學,幕府最盛多交朋。」
北宋時期,西京洛陽是僅次於東京汴梁的全國第二大城市,熱鬧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在這裡,歐陽修生活了三年,「當時意氣尤驕矜」,年少輕狂,縱情聲色,創作了大量寫給青樓女子的豔詞。「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這一對出自《戲答元珍》的詩句,是歐陽修被貶至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後寫下的,可以窺見他對那段歲月的真切感慨,有失意,有嗟嘆,也有若隱若現的懷念。當時是1037年,距歐陽修調離洛陽僅3年時間。
自我放縱的後果很嚴重,年輕時私生活有失檢點,給歐陽修後來的仕途埋下了一顆又一顆的爆雷。才子本風流,可一旦處於廟堂之上、權力中心,個人生活作風問題就很容易授人以柄,成為政治上的軟肋。果不其然,真假難辨、永遠無法解釋的男女緋聞糾纏了歐陽修一輩子,政敵紛紛以此為藉口彈劾他,他的多次被貶,都與之有關。所有旁人都覺得,歐陽修被貶是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政治問題才是真正的原因。
儘管所有緋聞最後都因證據不足不了了之,但不管真假,「唾沫星子淹死人」,滿城蜚短流長,擱誰身上,都會焦頭爛額、心力交瘁,更何況是位高權重的政治人物。歐陽修晚年曾自我反省說:「三十年前,尚好文化,嗜酒歌呼,知以樂而不知其非也。」那時候只知道追逐歡樂,哪管得了什麼是非呢?公元1072年,65歲的歐陽修背負著百口莫辯的緋聞病逝。
即使如此,再多的豔詞B面暗塵,都掩不住歐陽修一代宗師的A面光輝。近代學者王國維一語中的:「永叔(歐陽修)、少遊(秦觀)雖作豔語,終有品格。」在詩言志、文載道的詩文領域,歐陽修「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氣,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今天「時間嗅」品讀的《夢中作》,便是歐陽修言志之詩的代表作。
《夢中作》記述夢中所見,寫作時間為公元1049年,當時歐陽修因支持範仲淹主政的慶曆新政,被貶謫到潁州(今安徽阜陽)任知州,尚未被朝廷重用,夢境的撲朔迷離,詩人的抑鬱恍惚,都與他當時政治上的不得志有關。
「夜涼吹笛千山月」,起筆非常高遠,也非常孤獨。秋夜涼寒,綿延的千山之上,月色如水,籠罩四野,所有的天地都是空寂的,仿佛置身遠古洪荒。歐陽修孑然一身,佇立在千山之間吹響竹笛,笛聲飄蕩,把心裡最深的孤獨交了出來,可此時萬籟俱寂,除了天地,再無知音。有沒有陳子昂《登幽州臺歌》濃縮版的既視感?「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也許,在那一刻,歐陽修跨越時空看見了陳子昂,兩個孤獨的靈魂正在天地對話。
「路暗迷人百種花」,筆鋒一轉,歐陽修把目光投向了春夜,儘管黑暗容易使人迷失,但盛開的百花把悽清一掃而空,勃勃生機撲面而來。這一句描摹的,與我國南宋詞人葉夢得的「盡放百花連夜發,休更待,曉風吹」、日本現當代作家川端康成的「凌晨四點鐘,看到海棠花未眠」一樣,都是生命的遇見、綻放的姿態。也許有暗夜未眠的憂傷,但終究有鮮花盛開的美麗。這,就足夠了,人間總是值得。我們以渺小的艱辛的生命莊嚴地活著,美麗地活著,如同小小的燦爛的開放著的花朵。
「棋罷不知人換世」,這裡借用一個傳說故事,比喻世事變遷。南朝梁代任昉在《述異記》中說:晉時王質入山採樵,見二童子對弈,就置斧旁觀。童子給王質一個像棗核似的東西,他含在嘴裡,就不覺得飢餓。等一盤棋結束,童子催他回去,王質一看,自己的斧柄也已經朽爛。回家後,親故都已去世,早已換了人間。
都說世事如棋,棋道如戰局,巧計妙思,詭詐無常。在大千世界的這盤棋局裡,芸芸眾生皆為棋子,生死都掌控在棋手手中,那種無力感,真的痛入骨髓。就像歌手王菲在《棋子》裡唱到的:「想走出你控制的領域,卻走進你安排的戰局……我像是一顆棋子,來去全不由自己,舉手無回你從不曾猶豫,我卻受控在你手裡。」在歐陽修看來,操控他的棋手當然是強大的帝王,而帝心如深淵,永遠都看不透,往往一個不經意的手勢翻轉,都會攪得風雲再起、人間變色。
「酒闌無奈客思家」,酒筵將盡、酒興已闌,醉後的歐陽修沉入重重夢鄉。夢裡仍知身是客,不如歸去,可家到底在哪裡呢?綿州?隨州?汴梁?洛陽?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人間之大,竟無以為家!而且,歐陽修在夢中寫夢,活脫脫一出中國北宋版的《盜夢空間》。南唐後主李煜在詞作《烏夜啼》中也寫到了「夢」:「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只不過歐陽修悲的是個人際遇,而李煜痛的卻是家國傾覆。
歐陽修詩中說到的「客」,當然包含有羈旅之客的意思,如李煜的「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但更多當有天地過客的深意,像詩聖杜甫著名七律《登高》中的「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這首七律,也讓熱播劇《慶餘年》中的男主角範閒在當時的文壇上迅速走紅。天地永恆,可身為過客的我們僅匆匆百年,強烈的對比,憂傷的宿命,真是人類共同的大悲哀,每每思之念之,總是令人慟然。
《夢中作》全詩對仗工巧,前後兩聯字字相對,天衣無縫,每一句各自獨立,描繪了秋夜、春宵、棋罷、酒闌四個不同的意境,如同四幅單軸畫,但又渾然天成,與杜甫的《絕句》同出機杼:「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裡船。」
當年歐陽修因政治失意寫下《夢中作》,表達的是一種曲折而複雜的個人情懷。現在的我們來讀,大可跳出這個拘囿,以更高的宇宙視角來解讀,便能「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見過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見過天地,知道自己的卑微;此後再去見眾生,便是一種慈悲的覺悟,慢慢地將自己的身段降低,甚至根植到泥土裡去,正如《道德經》裡所說的「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圖/詹子攝於張家界大峽谷)
詹子,原名詹春華,資深媒體人。工作之餘愛好寫作,作品散見於國內各知名報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