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魚不會吐刺一直是我,一個海的女兒的恥辱。
沿海地區長大,嘴裡從來缺不了魚,尤其是這個季節,正好是煙臺的開漁季。黃海渤海奔騰的海浪,會源源不斷地向本地貢獻新鮮肥胖的海鮮。
開漁後的市場,最不缺的就是魚
*瀋陽美食偵探
起初是奶奶事無巨細替我挑刺,後來成了我耐不住粗心,被魚刺卡住了嗓子。這一卡嚇壞了奶奶,燒魚此消失在了餐桌上。
直到有一天,廚房的鐵盆突然躺了些許一命嗚呼的陌生面孔:灰不拉幾的皮膚,如日本漫畫一般的大眼睛,頭上還有根獨角獸才會擁有的刺。
「奶奶這是什麼?」
「扒皮狼,沒什麼刺,買回來讓你嘗嘗。」
「扒皮狼??」
它是不是海中之狼我不知道,但絕對算魚裡長相清奇的代表。試探性的伸出手,那皮的感覺前所未有,非常不像真實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觸感。沒有魚鱗,沒有粘液,滑但是不像絲綢,澀但不像砂紙。
正當我摸來摸去難以自拔的時候,奶奶說她要開始扒皮了。
只見奶奶一手薅住魚尾,另一隻手嘶啦就把魚皮從下掀起,像撕不乾膠貼畫那樣容易。啞光的灰色皮膚之下,粉白的魚肉暴露了出來,看起來無辜又善良,甚至有那麼一瞬間,我替它的命運感到惋惜。
依舊是家燒,當醬香在廚房升起,我驀的懷念起從前的燒雜魚。滋味是鮮美的,只怪我不會吐刺。
魚上桌了,奶奶給我夾了一塊,我仔細端詳了一會,還真的沒刺。送進嘴巴,卻不是那麼個滋味。怎麼說呢,吃起來是魚的感覺沒錯,但肉太粗,不入味,還有很重的體味。準確的說是海的味道,只不過不是鮮,更像是腥。
*三國耗兒魚
從那以後,我就對扒皮狼打上了一個拒絕。龍應臺怎麼說來著:我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著它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它用背影告訴我:不必追。
所幸之後也沒在魚市或餐館裡見過扒皮狼,吃魚的需求也被其他魚填滿:比如沒有細刺的偏口(牙鮃),烹完之後化骨無形的舌頭魚(半滑舌鰨),一根主刺貫通的銀帶魚……
*香香美食
只要肉多刺少,樣樣都可以是心頭好。燜燒的時候,加勺豆醬,再篤一塊豆腐進去,咕嘟咕嘟,各種叫不出名字的魚的鮮味在湯汁裡相交融,連豆腐都變成了過舌美味。
我再也沒有想起過那條灰不溜秋、長相滑稽的魚。
緣分是個挺奇怪的東西,心心念念的人和物要花光了運氣才能碰到,以為此生再也不見的,反而轉角就能撞個滿懷。
大學的時候,和我玩得最好的是我們班長,一個愛吃但賊瘦的重慶崽。每年寒假我都會飛去重慶找他,名義上是探望朋友,實則讓他帶去各種嗨吃重慶美味。
*沸騰吧火鍋
第一頓必定是火鍋,哪怕紅眼航班飛去,總有卡卡拐拐的火鍋店還在開門迎客。回想第一次吃牛油火鍋,我對於它無邊無際的驚訝:上到豬天梯,下到耗兒魚,當真什麼都能涮。
點豬天梯純粹因為好奇,原來豬的上顎軟骨也能吃!而耗兒魚,則是我們班長的傾情力薦。當時的他,用他沾了麻油的食指,狠狠地戳著那頁紙菜單:「耗兒魚,吃這個,不好吃我大頭朝下走給你看!」
*味覺大師
毒誓都發了,怎麼也得嘗嘗,雖說我是第一次在火鍋裡涮魚,但是重慶有江,魚估計也新鮮的有滋有味。
一碗碗裝在土陶碗裡的涮料應聲上桌,我尋覓了一周都沒見到魚的痕跡,直到老闆娘端來一碗感覺在冷櫃裡走過了春夏秋冬的冰坨坨——去年我家冰箱除霜功能壞了之後就是這景象——「耗兒魚來了」。
*作者供圖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應對面前的情況。
還是班長人狠話不多,抓起冰坨就往鍋底扔,「耗兒魚得煮一會,入味才好吃」。見他一副見慣了大場面的樣子,我就沒敢多嘴。
十幾分鐘過後,鍋裡終於有了點魚的樣子,說「有了點」不是謙虛,這魚沒有頭,沒有皮,小小一隻連著尾鰭,我平時我吃的魚尾都比這大。
*作者供圖
吃唄,沒有細刺,牛油裹挾著香料,讓魚肉變得火辣。沒有淡水魚的腥氣,也沒有什麼不新鮮的味道,還真的挺好吃。停頓了幾秒,等著回味上來,陌生而又熟悉,心裡有個直覺告訴我,這是海魚。
海的味道我知道,但我不知道的是:耗兒魚究竟是什麼魚?
問班長,他也只是知道這不是嘉陵江裡的魚。「耗兒魚就是耗兒魚咯,從我小時候第一次吃就叫耗兒魚」。
搜尋引擎解救了我,當我輸入耗兒魚,網際網路說「耗兒魚」其實是一種學名叫「綠鰭馬面魨」的海魚。
*吃貨研究所
靠!我連名字都讀不順。
但圖片加載的一剎那,一種宿命擊中了我。原來早在十多年前,我就與耗兒魚狹路相逢——這不就是當年和我相愛相殺的扒皮狼嗎!
其實綠鰭馬面魨、扒皮狼、耗兒魚都是同一個東西,只不過因為灰溜溜的顏色、尖嘴猴腮的樣子像個耗子,才會被重慶人稱為耗兒魚。
*吃貨研究所
沒想到啊沒想到,十多年後,它換了模樣,沒了頭,沒了皮,沒了那根獨角獸般的刺,又再次重回我的面前。
也不能怪我,重慶人把它也叫「三去耗兒魚」,即去皮、去頭、去內臟。在耗兒魚剛進入重慶的那段時日,冷鏈運輸還沒有普及,只保留可食用的魚身和魚尾,可以讓魚在運輸的過程中不易變質,烹飪時也不需要預處理,一舉兩得。
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耗兒魚是作為友誼的見證而進入山城的。當時國家經濟還主要靠內需拉動,城市與城市之間因此也會一幫一,結成友誼城市,促進兩座城市間的資源流通,重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與山東產生了聯結。
*搜狐
海產資源豐富的山東半島,不乏綠鰭馬面魨的身影,但就像我童年的經歷一樣,傳統的烹飪方法沒能讓它們變得更加美味,漸漸受到人們的冷落,一小部分會被曬成魚乾,一小部分會被人們買走,更多的綠鰭馬面魨面臨著滯銷的下場。
但另一頭的重慶,本就身處內陸,海魚資源不多,之前廣受追捧的黃魚,因為過度捕撈,產量斷崖式下跌,價格也開始一路高漲。
*搜狐
或許就是命運,綠鰭馬面魨成功的補了缺口,開始踏上了南下的旅途。
在重慶,各種大麻大辣辛香爽快的味道都可以轉嫁到耗兒魚的身上:火鍋、乾鍋、泡椒、仔姜、水煮,耗兒魚自帶的戾氣消減了三分,寬油與急火,反而讓肉質有了一種緊實的爽口,久煮不散。
不得不說,重慶人,有你的!
而且自打那次火鍋相遇之後,我又去試了冷鍋耗兒魚和燒烤耗兒魚。
*福桃九分飽
冷鍋店裡的大師傅把已經在紅油裡打過滾的耗兒魚端上桌,一條條在鍋裡沉浮,撈一勺湯,灑進料碟來蘸食,油酥豌豆、芹菜末和大頭菜裹著魚,急急咽下,香的不擺了。
還有南岸的一家燒烤耗兒魚,竹籤直直穿過魚身,炭火上邊烤邊撒料,密密麻麻的的海椒花椒像是給耗兒魚包了漿,不是一般的麻與辣,還記得那晚我喝了一打重慶山城才止住了上頭的衝勁。
*風味人間
一隻海魚,要跨過多少座山,翻過多少片海,才能從當年默默無名的配角,最終變成川渝人民餐桌上的美味?這裡面最要感謝的,恐怕就是那次因友誼而起的「北魚南送」。
這種由食物建立起來的友誼,變成人們的飲食日常,就像物種的動態流動,鋪墊成為交流的橋梁,經由此,我們的味覺記憶不斷變得多維與立體,各美其美,美美與共。
「悲傷可以自行料理,而歡樂的滋味如果要充分體會,有人分享才行」。不知怎的,這句話一直在我腦海裡盤旋不去。
作者:林愛肉
排版:風味君
頭圖:王老虎
圖片部分來源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