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所熟悉的鳥類中,烏鴉可能是爭議最多、遭受誤解最大的一種。這在我們的日常用語中都能看出點端倪:一個人嘴巴臭、預言壞事,常被稱作「烏鴉嘴」。
但與此同時,卻也有「愛屋及烏」的成語,這與更早的典故「瞻烏之望」,其實原本都指烏鴉集於屋乃是吉兆,故有「烏鴉報喜,始有周興」的傳說。漢代還曾有許多烏鴉棲息在御史府柏樹上,因而御史府又被稱為「烏府」、「烏臺」。但大抵從唐宋之際以降,烏鴉在中國人心目中的地位就漸次下降,從原先預兆吉祥的神鳥逐漸變為不受人喜愛的災厄化身,原先對烏鴉的那種崇敬則轉移到了同屬鴉科的喜鵲身上。
翻翻美國學者博裡亞·薩克斯這本《烏鴉》,就可發現,不僅中國人,世界各地的人們對烏鴉的觀感都可說「心情複雜」。當然,雖然他旁徵博引,但最熟悉的畢竟還是西方與北美文化中烏鴉的意象,對其餘地方(尤其亞洲)難免還是有遺珠之憾。不過其中至少有一條清晰可見的線索:不同文化對烏鴉的敬畏,原本都不是因為烏鴉本身,而是出於對它所懷的神秘力量的尊崇;而當人們在思想和技術上逐漸取得對自然的支配權時,烏鴉的魔力就被祛魅了,它或是只剩負面力量,被視為災星、地獄使者,或是因其黑漆漆的外表而遭人嫌惡。
最初它受人敬畏,無疑也是因為一身不同尋常的閃亮黑羽。北亞和北美土著的神話體系中,烏鴉、渡鴉普遍被視為神鳥,這意味著,它其實就是天神或自然力的化身。據人類學者詹姆斯·弗雷澤在《火起源的神話》中所記,白令海峽的愛斯基摩人神話中,「烏鴉在各種事物的起源故事裡都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在第一批人來到這個世界上不久,烏鴉就教他們製作鑽木取火的工具。在北極的雪原上,幾乎純黑的烏鴉極為顯眼,它在不同的土著民族心目中,都被看作擁有與生俱來的魔力。
不過,在那些實現了「軸心突破」的文明中,人作為個人逐漸敢於依靠自己,因此在這些文化裡,烏鴉都逐漸失去了原先的地位:它在《聖經》中的形象複雜,但大抵是受詛咒的;據緬甸《琉璃宮史》記載,佛教文化中也將烏鴉視作「邪惡不正品德惡劣者」;中國文化算是最溫情的,獨尊儒術的漢代將烏鴉稱為「慈鳥」(許慎《說文解字》),這乍看仍讚許烏鴉,但無疑是將烏鴉的形象道德化、世俗化、祛魅化了,正如現代人所說的「勤勞的小蜜蜂」,只是一個道德形象,並不認為它是神聖的。甚至一些土著民族後來也轉變了看法:在日本北海道的阿伊努人的傳說中,是烏鴉俯衝進惡魔口中,阻止了它的吞日之舉,才使得人類現在有了白天;可是蔣彝在1970 年到訪日本時,卻聽當地人說:阿寒湖一帶烏鴉太多,阿伊努人視其為惡魔的化身,不怎麼喜歡它們。
更有甚者,當西方在羅馬帝國時代逐漸基督教化之後,一些動物之所以遭到貶低與敵視,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因為它們在早先的異教文化中所具有的神秘性,使它們成了異教力量的象徵,因而被斥責為撒旦的化身。不只烏鴉,狼和熊也有同樣的命運。法國歷史學家米歇爾·帕斯圖羅在《色彩列傳:黑色》中推斷,烏鴉形象在西方的降低,正是從基督教時代開始的,原因之一是「光」作為上帝的象徵為教會極力推崇,而「黑暗」則遭到貶低和驅逐,於是「到了封建時代,黑色的正面意義幾乎蕩然無存,而負面意義則佔據了它全部的象徵義域」,對黑色的憎惡是當時神學家的普遍認知。這對烏鴉這樣一種幾乎全黑的鳥類而言顯然是不利的,它們日漸被視為死亡和地獄的使者,恐怕也與這一宗教心態的轉變有關,而不僅僅像本書所說的,是因為烏鴉食腐肉的習慣——否則就難以解釋,為何它們之前也有同樣的習慣,卻受到敬畏而非後來的汙名。
烏鴉的形象到了近現代再一次翻轉,這在某種意義上或許正是因為啟蒙時代以來的現代文明,恰是一種異教精神的復興。隨著自然逐漸被現代技術徵服,心懷愧疚的人們對自然界湧起了一種矛盾的情感:它既被殘害,又被浪漫化,而這看似相反的兩面,歸根結底都因為其未被徹底馴化,是人類永恆的對手。和很多鳥類不同的是,烏鴉很善於在人類聚居的城鎮生活,但卻不容易被馴化(在這一點上它們更像貓而非狗),並且還會在田地裡與人類爭食,它是現代社會中最常見的野生元素之一。美國曾將之視為害鳥,鼓勵人們大肆捕殺,但最後又不得不承認它在整體複雜生態中的作用——在我們中國,也曾有過類似的故事,只不過針對的不是烏鴉而是麻雀。就此而言,它的形象接近於強盜:既是文明社會的威脅與叛徒,但像水滸和羅賓漢這樣逍遙於社會秩序之外的俠義形象又被人們所浪漫化。
烏鴉因此成了一個新的象徵,它同樣是自然的縮影,但卻不再是那左右人類命運的神秘力量,而變成了一種不馴服的力量,我們試圖控制它的結果很可能是自食其果,明智的做法只能是謙卑地與之共存。在這一點上,又何止是與烏鴉如此?一如理察·梅比在《雜草的故事》中所暗示的,雜草本身其實就是人所創造出來的,它既被文明人所憎惡,又因其生命力和不馴服而受文明人欽敬,說到底,它們就是作為文明社會對立面的自然界本身。
人們在看待一種生物時,不可避免地會在它們身上投射自己的文化觀念,因而其形象的變遷,換個角度來看,其實也就相當於一面鏡子,反過來折射出當時人的群體心理。亞里斯多德寫了第一本關於動物學的科學著作《動物志》,其中有意無意地將不同物種看作人類的各個王國,彼此之間存在聯盟與敵對狀態,這恐怕本身就是古希臘城邦政治狀況的投射。
到20世紀上半葉,英國的吉卜林和北美的西頓,則將野生動物描繪為文明社會的浪漫主義叛徒,與資產階級男女的頹廢迥然不同,隱然把它們看作捍衛自由的個人主義者;而種族主義的奧地利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茲,則強調自然界不間斷的鬥爭,聲稱自己所看到的寒鴉都被精確地組織在一個金字塔社會結構中。而如今,花了大半生研究烏鴉的貝恩德·海因裡希,則強調「渡鴉和人類一樣,都是高度個性化的,傾向於以不可預測的方式行事」。
雖然現代人樂於承認「烏鴉很像人類」,這看上去是一種更為人道也更文明的姿態,但這種視角究其實質仍然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心理學已經揭示,人們很容易偏愛那些更像人類的動物,有時情不自禁將他們擬人化——寵物之所以得寵,很大的一個原因,就在於其臉部容易召喚起類似對人類孩童的情緒;但這也可能讓人忽略了動物與人的差異性。乍看起來,我們已經放棄了對烏鴉身上神秘力量的敬畏,改用一種更科學的態度來觀察和理解它們,最新的科學研究尤其強調烏鴉在智力上的突出表現——它的語言能力、對人臉的識別與記憶、製造工具的能力——但無論如何,「烏鴉智力處於鳥類世界頂峰」這樣的論述,歸根結底仍是對人類憑智力居於動物世界頂端的類比。我們只是以此再度確認,就智力的優越性這點而言,烏鴉真的很像人類,這似乎給了我們一個新的理由去喜愛它們。而這仍是人類的視角,至於烏鴉是否因此就更喜歡人類,恐怕就不得而知了。
《烏鴉》
[美]博裡亞·薩克斯著
南京大學出版社 201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