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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黑黢黢的房間裡,瀰漫著濃鬱的劣質酒精味。
宋向陽抱著個空酒瓶,臉上泛著油光和不健康的紅暈,他下意識仰頭喝了一口,卻只嗆進去帶著異味的空氣。
酒瓶從虛軟無力的手臂間滑落,宋向陽醉醺醺地站了起來,他迷迷糊糊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又到九點鐘了,是時候出門了。
他搖搖晃晃地穿過那條滿是垃圾和髒水的小巷,鑽進了一棟破敗的小樓裡。還沒進門,三樓就傳來了一陣沸騰的人聲,他搓了搓手,興奮地掀開305門口那塊髒兮兮的帘子。
不是親眼見過的人,很難想像出這樣一副場景——整間屋子就像是恰到好處的燻肉,被煙味填得滿滿當當,地板因為髒汙而變得油膩膩的,一層銀灰色的灰牢牢地粘在上面,而四仰八叉的人們毫不在意地在地板上或坐或躺。
這些人賭很多東西……
但是他很專一。
宋向陽想到這裡驕傲地笑了笑,面前的男人當著眾人的面,把三個骰子放在一個漆黑的杯子裡反覆搖晃。
「來下注,買大還是買小?」
身邊的人七嘴八舌地將籌碼放在寫著「小」的盤子裡,宋向陽眼中亮起一點光,故作老成地將才從褲兜裡掏出來的,一張皺皺巴巴的二十元放進了「大」盤裡。
男人手腳麻利地掀開杯子,三個骰子在燈光下泛出一層微光,「3、1、4,8點開小!」
宋向陽低聲罵了一句髒話,又摸了一把空空的口袋。他紅著眼睛,摘下手腕上那塊有些年頭的表,「我賭這塊表!」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宋向陽渾渾噩噩地回到家,門口的紅油漆已經斑駁褪色,他熟視無睹地擠了進去。
廚房裡全是垃圾和泡麵空桶,宋向陽燒上一壺熱水,隨意地撕開了一桶泡麵。
熱水漫過調料和麵餅的時候,一陣熟悉的劣質油香浮了上來。
就在這個時候,門被敲響了。
2
宋向陽面無表情地將泡麵吸進嘴裡,對敲門聲置若罔聞。
肯定又是追債的。
直到整桶麵湯都被喝了個乾淨,敲門聲依舊沒有停下來。而且與之前的砸門聲大有不同,這次的聲響平靜、耐心又有力量。
宋向陽從貓眼向外望去,看見了一個老頭。
「敲敲敲,敲什麼敲!」宋向陽打開門,毫不客氣地就是一頓罵,「你誰啊?」
「小陽?」乾巴巴的老頭佝僂著背,剛要說話就引來了一陣劇烈的咳嗽。
好不容易把氣喘勻了以後,老頭才開口問,「你是宋向陽嗎?」
「你是誰?」
老頭似乎很不好意思似的,乾巴巴的臉上飄過一抹可疑的紅暈,「我是你爸爸。」
「我是你爺爺!」宋向陽不耐煩地關了門,「我爸早死了!」
敲門聲一直沒停。
宋向陽裹著一層臭烘烘的被子,根本就睡不著。
他四歲那年,他的混蛋老爹就拋棄了他們母子一去不回。這麼多年來,他和母親相依為命,一直過著眼淚泡飯的日子。
去年,母親車禍去世了。
他問過很多次,為什么爸爸會離開他們,但母親的回答千篇一律,「你爸爸是有苦衷的。」
不管怎麼樣,父親這個名詞於他根本就沒有意義,現在就算對方找上門來了,他也沒有必要盡什麼贍養義務。
宋向陽這樣想著,滿不在乎似的拉開了門。
瘦小的老人蜷縮在樓梯上,聽見響動,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他的懷裡,還抱著幾個早就冷掉的包子。
「我不吃。」宋向陽推了一把老人,一陣腐臭從老人的身上飄散而出,直往他的鼻孔裡鑽,「走開,別擋路。」
宋向陽沒走兩步,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悶響,老人僵直地躺在地上,懷裡的幾個包子滾落在地,染上了一層厚厚的灰。
3
宋向陽站在繳費處,把剛從老人包裡摸出來的幾張紅票子塞了進去。忙完了以後,宋向陽坐在醫院幽靜漫長的走廊裡,總覺得心裡空落落的。
「宋南燭的家屬在哪兒?」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表情嚴肅,「怎麼現在才送過來?」
「怎、怎麼了?」
「肺癌晚期。」醫生充滿了憐憫,「最後這段日子,家屬最好陪在身邊,該吃吃該喝喝吧。」
宋向陽捏著病歷單,靠牆想了一會兒,還是下了決心,這事兒他管不了,也沒錢管。他正準備回家,轉頭就碰上了一個老熟人。
「小陽!」安慶叔老遠就興奮地大叫,「好久沒看到你了,最近在哪兒發財啊?」
宋向陽僵著一張臉,母親去世後他頹廢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手頭拮据,迫於無奈抵押了母親留下來的花店。
就是這個男人說有翻盤的機會,帶著他開始賭錢。可是他賭到最後,妻離子散,一無所有。
「小陽,怎麼哭喪著臉?」安慶叔自然而然地接過那張病歷單,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肺癌晚期?」
「跟你沒關係。」
「我的天,這可是個穩賺不賠的買賣。」安慶叔忙慌慌地從懷裡摸出手機,「你信叔一回,這次絕對賺!」
宋向陽茫然地跟在安慶叔的身後,踏上了這條充滿愛心單位機構的街。他利用肺癌晚期的父親,贏來豐厚的獎金。
密密麻麻的廣告牌上寫滿了互助會、老人會、愛心幫這類字眼,整條街充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溫馨氣氛。
安慶叔熟門熟路地鑽進一家名叫「壽終」的老人會,裡面的煙味很重,幾個男人正圍坐在桌前嗑瓜子。
地上是雜亂的瓜子皮。
安慶叔拉了一把宋向陽,獻寶般把他推到了前面,「這我大侄子,他爹,親爹——肺癌晚期。」
那幾個人本來眼皮都沒抬,聽見這話,一個個都擠出虛假油膩的笑容來。
4
直到準備籤協議的時候,宋向陽都還是暈頭轉向的。他實在沒有想到,一個癌症末期的便宜老爹,竟然能夠和巨額獎金劃上等號。
合同上白紙黑字地寫明了,只要參加這場死亡賭局,無論最后庄家閒家誰獲得勝利,他都能領取到總獎金10%的分紅。
宋向陽捏緊了筆。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推著病得半夢半醒的宋南燭進了壽終老人會。
這裡說是老人會,其實就是一個簡易的醫院。他們經過的每一間粗陋病房裡,都裝著一個癌症末期的病人。
宋南燭在輪椅上發出微不可聞的呻吟,宋向陽彎下腰關切著,將孝子的人設演繹得入木三分。
直到昏迷過去的宋南燭被抬上病床,一直陪著宋向陽的莊家琴姐才站在門口招了招手。
門外還有負責監管的中間人,宋南燭的主治醫生何一洲。但在宋向陽籤訂協議的那一刻,何一洲就再也不會為宋南燭提供任何醫療救治了。
這場死亡賭局也就只剩下一個內容:在毫無任何醫療保障的情況之下,看宋南燭什麼時候死。
一旦宋南燭在一個月內死亡,莊家就贏,通殺整個獎池;而如果宋南燭活過一個月,賭徒們就能拿到豐厚的獎金。
「規則你都清楚了。」何一洲笑了一笑,「從現在起,會有很多賭徒前來看『貨』,你和莊家要做的,就是吸引儘可能多的人下注。」
「我該怎麼做?」宋向陽有點緊張。
老態龍鐘的女人用枯樹般的手緊緊鉗住宋向陽的胳臂,「別擔心,現在,我們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
5
宋南燭在床上90度前弓腰坐著,由於病痛的折磨,他根本不能睡下。他瘦得可怕,臉卻病態地浮腫起來。病床邊圍著幾個陌生人,琴姐正在熱情地介紹貨。
「肺癌晚期了,醫生說就快了。你們看看這個狀態,要是下注的話,能有很大勝算。」
一個男人熟門熟路地掰開宋南燭的嘴,宋南燭整個人被掰得後仰,「看起來進食是很困難,這個狀態也確實瀕臨死亡。」
一個女人掐著宋南燭的手腕,正在仔細地比比劃劃。
宋南燭本來就很虛弱,現在被這麼多人圍著任意揉搓,更是咳得停不下來。宋向陽在旁邊看著,有點不忍心地側過臉去。
那群人似乎商量出了結果,琴姐笑吟吟地帶著他們出去了。
一批又一批人來來回回地進進出出,一直到了晚上,整個病房才慢慢安靜下來。
宋南燭嗓音嘶啞,氣若遊絲,「小陽,我好痛啊……」
宋向陽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他像是給自己找到藉口似的,「現在生了重病才回來,你還知道你有這麼一個兒子?」
「是我……咳……對不起你們母子。」
宋向陽倒了杯溫水遞過去,聲音越來越低,「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當初為什麼會拋下我們?是你愛上了別人……還是說,你根本不想要我這個兒子?」
宋南燭費勁地喘出一口氣,在一陣劇烈的咳嗽以後才說,「不管怎麼說,始終是我錯了……是我選擇了逃離。」
6
腫瘤科。
宋向陽看見安慶叔站在不遠處,似乎正在賣力遊說別人,他慌忙把藥塞進兜裡,小心翼翼地躥進了電梯。
他到了壽終老人會,正好迎面撞上一波來看貨的人。宋南燭在病房裡痛苦地呻吟著,費勁地去拿床頭那杯水。
宋向陽板著張臉,將止疼藥胡亂地倒進掌心,兇巴巴地把水也遞了過去。
直到宋南燭又響起均勻的鼾聲,琴姐才正好從門外探進來一張臉。
夜色深沉,連星星都看不見。琴姐依靠著圍欄,點燃了一根煙,白色的霧氣在她身邊繚繞,宋南燭看不清她的表情。
「今天多少天了?」
「還差3天就一個月了。」宋南燭突然知道琴姐是來幹什麼的了。
「我有一個女兒。」琴姐狠狠吸了兩口煙,「她十幾歲那年被人侮辱了,之後就自殺了,但是沒死成,成了植物人。我活著,就是想治好女兒,同時找到當年施暴的那個人。」
「……」宋南燭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你說我一個沒文化又不漂亮的老女人,能幹些什麼呢。」琴姐在欄杆上摁滅菸頭,「我很需要錢。」
琴姐的手覆了過來,「我知道,你也很需要錢。」
「你的意思是……」
「讓他安心死去吧。」琴姐勢在必得,「一個癌症晚期的老人,還能留下一筆錢讓子女享受,這不是很偉大嗎?我會讓何一洲做得乾乾淨淨。事成之後,我再額外分給你百分之十。」
「我要考慮一下。」
病房裡的宋南燭依舊像是個彎腰的蝦米,與其維持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還不如利索點死去……宋向陽從包裡掏出一張皺皺巴巴的照片,上面是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照片上三個人笑容燦爛,小女孩端坐在父親的腿上,眼睛亮晶晶的。他已經有小半年沒見到女兒和老婆了。
如果能拿到這筆獎金,把債還了,再痛改前非,去求求老婆……沒準就能……對了,還有母親留下來的花店,要再把它贖回來……
這是一個重新開始的好機會。
但很快,宋向陽就搖了搖頭,似乎想把這個可怕的想法驅逐出去。
宋南燭呻吟著醒了過來,看見宋向陽,他混濁的眼睛亮了一下。
「你在看什麼?」
「照片。」
宋南燭接過去看了看,本來想伸手摸摸,但可能是太疼了,最後也只是笑了笑,「她長得真像小時候的你。」
宋向陽垂下眼,掏出手機給琴姐發了條消息。
7
宋南燭死了。
他死得恰到好處,死得時機正好。
距離一個月正好還差一天,莊家贏走了賭客們的全部賭資。
病房裡擠滿了哭天搶地的賭客,琴姐笑容滿面,目光閃亮。何一洲遺憾地蓋上白色被單,每個人似乎都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定位。
宋向陽呆呆地站在人群之外,突然一把拽住了琴姐,「你老實說——是不是你——」
琴姐倒是很鎮定,她引著宋向陽走出病房,一臉無辜地說,「你沒答應我,我怎麼可能動手?只能說你這死鬼老爹時候到了,還挺識相的……」
一張薄薄的支票被遞了過來,琴姐雲淡風輕地說,「人死了就算了吧,錢才能帶給人未來。」
宋向陽渾渾噩噩地回到了家,他守在電話旁,挨個給債主打電話——
「你的錢不是早就還完了嗎?你在發什麼瘋?」
「宋老弟你玩我?我這忙得很,可沒空和你玩小孩過家家的遊戲。」
「行啊,你要想再還一次我也不介意。下次要是手頭緊,記得還來找我們啊!」
「是個肺癆老頭替你還的,一天天咳咳咳的,真他媽晦氣。」
宋向陽把從醫院裡拿回來的,有關宋南燭的東西整理了一下,發現裡面有一疊厚厚的匯款單和一大堆信。埋怨父親失蹤多年,我不打算養老,他遺物翻出匯款單我哭了。
他抖著手拆開了。
這些信全都是他的母親寄給宋南燭的,信裡還夾帶著他們這些年的照片和故事,而匯款單上記錄著……宋南燭每個月都會給他們寄錢。
怪不得,一個收入微薄的單親媽媽,哪兒來的錢開花店……他根本沒有想過會是這種可能。
當年他的母親被村裡有名的無賴欺負騷擾,宋南燭氣不過去找人算帳,結果,當晚那個無賴就被人殺死了。
他是最後一個見過無賴的人,無賴的家人一口咬定兇手就是他,宋南燭沒有辦法,只能選擇逃。
這一跑就是好多年。
直到宋南燭確認自己得了癌症,再加上好長時間聯繫不上妻子,他才鋌而走險選擇回來。
沒想到一回來,就被自己的兒子親自送進了死亡賭場裡。
宋向陽捏緊了那些信,感覺心臟傳來一陣陣鈍痛。
8
花店裡泛起濃烈的植物香氣,宋向陽放下新到的幾箱花盆,他身側肚子隆起的女人溫柔地給他擦了擦汗。
門口的風鈴叮咚作響。
「爸爸!」穿著校服的小姑娘笑容滿面地衝進來撲進了宋向陽的懷裡。
「小葵,你要小心點媽媽哦!」
「我知道啦!」小姑娘吐了吐舌頭,「爸爸,今晚我們吃回鍋肉吧!」
「好呀,你這個小饞貓!」
風鈴又響了。
「歡迎光臨!想買什麼花?」
來的人是琴姐,一段時間不見,她整個人又乾瘦了不少。
「你來幹什麼?」
「我來買花啊。」琴姐笑眯眯地摸了摸小葵的頭,「宋老闆有什麼推薦?」
「今天的玫瑰很新鮮。」宋向陽壓低了聲音,「你今天應該不止是來買東西的吧?」
琴姐在花店裡繞了一圈,最後拉開鐵質白色鏤花的椅子坐了下來。宋向陽支開妻子女兒,也面無表情地坐下了。
「距離那個死亡賭局已經過去三個月了。」琴姐語調輕鬆,「我今天過來,是最後再走一次流程,來通知你……在這場賭局裡,你的父親做出的選擇。」
「我父親?」宋向陽猛然拔高了聲線,「這場賭局我父親也參加了?」
「看來你沒認真看合同。」琴姐笑了一下,「在合同最後一頁的左下角,有一排仿宋八號小字:癌症病人已同意參加。你的父親從頭到尾都知道我們的賭局,而也是他,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
宋向陽瞪大了眼。
「就在我問你之後,宋南燭很欣慰地選擇了死亡,所以這些錢是你應得的。他大概也是在賭。」琴姐放下一張輕飄飄的支票,她的目光從窗明几淨的花店掠過,「但我現在想,是他賭贏了。」
宋向陽的目光恍惚了。
他突然想起小時候的某天,他坐在窗戶邊吃雪糕。金色的陽光落在他的身上,母親神色溫柔地給他照了張相。
「向陽,向陽……你爸爸希望你能夠在陽光下健康快樂地長大啊。」
只可惜他一直沒懂。(小說名:《死亡賭局》,作者:甜烏龍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