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會館
雪竇寺
寧波婦女的服飾
千丈巖
三隱潭
奉化路邊一個小廟
洋槍隊
編者按:
1839年,法國畫家達蓋爾發明「達蓋爾銀版攝影術」,宣告世界上第一臺可攜式木箱照相機誕生。伴隨著第一次鴉片戰爭的炮火,攝影術也被西方人帶入中國。英國人約翰·湯姆遜(John Thomson)並不是最早來中國攝影的西方人,但他卻是第一個最廣泛拍攝並傳播中國的西方攝影家,一本《中國與中國人》畫冊,更奠定了約翰·湯姆遜在世界攝影史上的地位,後人把他譽為攝影界的「馬可·波羅」。
寧波是約翰·湯姆遜在中國拍攝的最後一站,也是他十年亞洲之旅的最後行程。在《中國與中國人影像》一書中,就有七幅是關於寧波的照片。
(一)
1862年4月,二十五歲的約翰·湯姆遜從英國愛丁堡來到新加坡開設個人攝影室,開始了他為期十年的亞洲紀實攝影之旅。在1869年到1872年初的三年裡,他把精力集中在中國各地的旅行與拍攝上。約翰·湯姆遜經香港從福建開始啟程,由沿海到內陸,從南方到北方,他的足跡到過中國大部分地區,不僅拍攝沿途的風光與建築,還以當時英國流行的人類學視角記錄了大量晚清達官貴人與普通百姓生活狀態。上至清廷高官如恭親王奕訢、李鴻章等,下至街道販夫走卒乃至墓穴裡藏身的乞丐,為19世紀中後期的中國留下了極有價值的人文影像遺存。三年中國之旅結束後,1872年初夏,約翰·湯姆遜帶著沉甸甸的1200多張玻璃底片返回英國,定居於倫敦,並於次年出版了《福州與閩江》《中國與中國人影像》兩本攝影集。兩書一出,引起英國朝野和攝影圈的高度關注。特別是《中國與中國人影像》分為四卷出齊,收錄著約翰·湯姆遜拍攝的二百多幅照片,每幅圖片撰有詳細的文字介紹。這部四卷本攝影集不僅內容上、製版上、印刷技術上很創新,採用當時最先進的照片製版、用凹版印刷,也是世上首部用文字與圖片合一的攝影集。這部攝影集在形式上更是大得出奇的巨著,開本為48釐米×35釐米,重量為17公斤。據這套書的出版商倫敦桑普森公司宣稱:「女皇陛下非常喜歡這套書,並頒發給作者一枚金質獎章以茲紀念」。皇室的廣告效應和西方人對東西方的獵奇心理,使得約翰·湯姆遜一下子就在英國贏得了極大的聲譽,他作為一名著名攝影師和作家的雙重地位由此而確立。
寧波是約翰·湯姆遜在中國拍攝的最後一站,也是他十年亞洲之旅的最後行程。據《中國與中國人影像》第三卷「浙江寧波」篇記載:「寧波位於甬江的左岸,距離入海口約十二英裡。1872年4月3日,我乘坐『珠山』號汽輪從上海來到這裡,當船駛入這條江的時候天剛剛破曉,遠處島嶼參差的輪廓和鎮海的海岬罩上了一層溫暖的晨光,成群結隊的漁船揚起風帆,捕捉江面上輕柔的微風。滿載的福建大木排正吃力地溯江而上,看起來就像一塊漂浮的木頭方場。對外國遊客來說,另一件新鮮的事物便是江岸上那一排排連綿不絕的冰屋,裡面貯存的冰用於夏天的時候給魚保鮮」。這段湯姆遜自己撰寫的回憶文字,不僅記敘了初到寧波時的新鮮印象,還確切記下了到達的日期。
約翰·湯姆遜先是拍攝了寧波的市區,然後乘烏篷船溯江到達奉化,再轉乘山轎往雪竇寺、千丈巖、三隱潭等地探幽攬勝。所到之處,行行拍拍,留下一批彌足珍貴的歷史性影像。僅在《中國與中國人影像》一書中,就有七幅是關於寧波的照片,分別是「福建會館」「千丈巖」「雪竇寺」「三隱潭」「奉化路邊的一個小廟」「寧波婦女的服飾」「洋槍隊」。這些將時光定格在1872年4月的寧波舊影和他洋洋灑灑的記敘性文字,將我們帶進一個已經遠逝變得撲朔迷離的晚清時代,又讓我們明白地窺見了當年的那些人和事,甚至一些人物的心理活動和風土人情。
湯姆遜所拍的「千丈巖」「三隱潭」屬於風光攝影,雖然事隔百餘年,但現在如果再去拍攝的話,大約還是那個景致,地形地貌的變化不是很大。但是建築物與風土人情的照片就不一樣了,歷經朝代變遷會變得陌生而遙遠,甚至面目全非了。比如「福建會館」這張建築攝影,約翰·湯姆遜用最大的玻璃底片拍攝,建築物的細節非常豐富。拍的是福建會館天妃宮的正殿與殿前天井,帶進戲臺一角。照片中龍蟠的浮雕石柱,歇山撫殿式建築外形,戲臺與正殿的鬥拱構建,天井裡一對石獅子與木柵圍起的柏樹。這些曾經的存在物,從一百五十年前穿越時空,好像正幽靜地來到我們眼前。不僅有圖為證,湯姆遜還專門寫了一篇短文描述了福建會館的建築美學理念和商業用途:「學建築的學生會發現這張照片很值得細細觀看,因為建築裝飾中那些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也都包含著來自本土藝術以及佛教或印度神話的深刻寓意——在這裡開會議事,制定行規,舉辦宴會,從這些古老的會館建築就可以看出,商業聯合與合作這種在我們國家新近才發展起來的形式,在中國已經運作了數百年。」
(二)
福建會館在寧波也稱為天妃行宮,這座集石雕、磚雕與木雕精美工藝於一身的大型建築物,是為海運平安祭祀天后媽祖的神殿。在英國攝影師約翰·湯姆遜看來,這是中國廟堂建築的一個最好樣本,不僅具備東方建築藝術的特色,還是寧波興盛的海運同業合作經營的議事場所,而且是開商業同行合作領世界之先的最好證物。可惜福建會館這座精美的建築在1949年毀於戰火。現在我們只能看到約翰·湯姆遜當時用50×40.5釐米超大玻璃底片拍攝清晰度極高的照片了。我想如果有一天,福建會館整體建築能得以恢復重建,那麼他拍攝的這張照片將為文保修復專家們提供最真切的歷史原貌證據。
還有那張「寧波婦女的服飾」的照片很有看頭。兩位寧波妙齡婦女的側身照,衣著華麗,手執摺扇。坐著的那位頭上梳的髮髻用花飾固定住,顯得端莊。站著稍年輕的那位,髮辮是散開的,一坐一站顯示出她們是主僕關係。照片的背景是經過雕琢的高大木質栲頭護欄,說明拍攝的環境是一個大戶人家。「寧波婦女的裝束與更南邊的婦女唯一的差別就是頭髮的樣式。」約翰·湯姆遜就這麼寥寥一筆,佐證了晚清時的寧波婦女和福建廣東一帶婦女們的服裝衣著上是差不多的。再仔細一看,主僕兩人均採用側身側面入照,這與當時大都正面照相的習慣並不相符。原來約翰·湯姆遜為了更好地表現婦女頭部髮髻髮辮造型,以凸顯和更南方的婦女們不一樣的特點,為照顧視角而不得不讓這兩位婦女側面入鏡了。在哲夫先生編的《寧波舊影》一書中,我們發現拍於十九世紀末題為「寧波鄉下婦女」的一張明信片,圖片中的婦女也梳著同樣的髮髻,同樣手執摺扇。那時候摺扇取代攜帶不便的團扇,已作為優雅婦女的時尚道具了。
讓人更感興趣的還有「雪竇寺」的外景照和那篇優美有趣的文字記敘。照片中的雪竇寺儼然一派田園風光,前面是一片豐美繁茂的寺院田,低矮的山門外一棵唐代的高樹孤立,一圈環寺的圍牆也是矮矮的,寺院被竹林映掩著,幾幢民居般極不張揚的寺內建築物妥帖地安放在山丘與溪流之間。寺廟前方不遠處就是經年奔流的千丈巖瀑布,更遠方是一片綿延不絕的群山。按照建築生態學角度去看,當時的雪竇寺與周邊環境的關係是多麼融洽。這般如詩如畫的田園風光和登高遠眺的極佳景地,怪不得北宋仁宗皇帝做夢也夢見了這座寺院,雪竇寺在得到「應夢道場」御賜的同時,當初應該還有一大筆隨皇帝夢而來的豐厚饋贈吧。相機的視角有限,在約翰·湯姆遜拍攝的雪竇山外景照片的邊框之外,幸好有他的一大篇文字描述作了補充。根據他那細膩而風趣的讚譽,足以說明當時湯姆遜舉目所見皆是絕美的景致。記得前幾年曾有紙媒報導過,當如今的雪竇寺山僧們偶爾獲得這張湯姆遜在1872年4月所拍的寺院外景照片後,眾僧雀躍,視作寺寶,放大懸掛。
約翰·湯姆遜在進雪竇山之前,路經奉化一個小村時,有一段描寫,值得注意。他寫道:「在這幅畫卷的中間,卻有一個不甚調和的汙斑存在,奉化的這個小村子——村裡的這座廟、這條路、這些店鋪還有這些房屋,全都散發著一股陰鬱腐朽的氣味,緊緊地包裹著它那些陷於煙毒之中的居民。」說明在歷經兩次鴉片戰爭以後,煙毒仍然以嫋嫋不絕之勢禍害著晚清子民,中國僻遠的農村更未能從煙毒中擺脫出來。見此情景,約翰·湯姆遜懷著深深的憂慮。這是攝影家在拍攝之外,出於對文明生活方式呼喚的一種良知,也是對晚清官府禁毒控制不力所提出的譴責。約翰·湯姆遜對這個煙毒瀰漫的小村子所產生厭惡的心情,一直持續到爬進雪竇山之後,才為雪竇山美好的景致逐漸化解消融掉。
最後一幅照片題為「洋槍隊」,這支所謂的「常勝軍」現在看來他們的裝束有點像民團組織。兩排武裝士兵手持洋槍列隊,但仔細看他們的目光分散,隊列也高矮不齊,士兵們沒有生氣的臉上絲毫看不出具有戰鬥力的勇猛。約翰·湯姆遜用以下文字記敘:「在寧波有一百五十名西式訓練、西式裝備的士兵———現在留下這些只用作寧波的防衛,隊裡的中國軍官包括一個軍士長、兩個下士、兩個一等兵、一個炮兵軍士以及一個步兵中尉———在寧波這支部隊裡,普通士兵的工資(在寧波他們能如時地得到支付)是每月六元,約合每天一先令。此外還發給冬夏兩套服裝,夏裝是白地藍色鑲邊,冬裝是深藍色、綠色鑲邊,還有一條深綠色的頭巾。」
(三)
從照片中寧波這支洋槍隊的著裝看,列隊的士兵們仍著冬裝,符合約翰·湯姆遜在公曆四月初來寧波時還是乍暖還寒仲春時節的拍攝時間。從能夠按時給士兵們發放軍餉看,說明當時寧波的地方經濟還是可以的,說不定其他城市的「常勝軍」可能碰到拖欠甚至扣克軍餉的情況,不如寧波的士兵們那樣有保障了。我們現在很難想像,像約翰·湯姆遜這樣一個外國攝影師,當時能深入到寧波城防部隊去拍攝西式武裝的軍人,並把兵營的官制、裝備和士兵待遇情況搞得那麼清楚(甚至還在南京拍攝到了南京兵工廠製造新式大炮的車間)。難道在英法聯軍的堅船利炮迫使清廷「五口通商」後,連軍事禁區也向外國人開放麼?難道鴉片戰爭的硝煙剛剛散去,《天津條約》的墨汁未乾,不怕一個英國人以攝影師之名行間諜之實麼?從允許約翰·湯姆遜從容拍攝中國軍隊和詳細了解防守等情況來看,當時的清廷確實是妥協得一塌糊塗了。
約翰·湯姆遜在寧波逗留的時間並不長,但是他留下寧波印記卻是多方位的。從鎮海口到三江口船行的沿途見聞、寧波商貿的繁榮與海運事業的發達、福建會館與甬江兩岸冰屋的建築特色、寧波城防洋槍隊的建制及裝備情況、寧波婦女的服飾裝束、雪竇山景區絕美風光以及沿途所見眾多偶像崇拜的小庵小廟,都在他的鏡頭中和文字裡作了記錄。甚至還從雪竇山和尚們那裡刺探到「外國的香檳酒比燒酒要好喝」這樣具有酒類商品潛在市場開拓前景的商業情報。在中國旅行三年的約翰·湯姆遜這樣廣泛地收集信息,是出於對東方文化的好奇,對中國人民的熱愛,還是另有圖謀呢?
對此,攝影史學家們持有不同的看法,也導致在圖像學意義中會有不一樣的解讀。這兩種看法,前者基於約翰·湯姆遜的紀實攝影對中國百科全書式記錄具有社會學與人類學意義。後者是在晚清這個特定的歷史背景下,以政治學與意識形態學來拷問西方攝影師的拍攝動機。我想具體到某一個攝影師,某一種攝影現象,這種非此即彼的兩分法,可能會誤導我們的獨立判斷,可能會對一種攝影現象蒙上偏見的濾色鏡。英國著名的攝影史學家伊安·傑夫裡在《攝影簡史》裡專門提到過「湯姆遜在中國」,他是這樣評價的:「第一位把整個社會作為拍攝對象的攝影家是蘇格蘭的旅行家和地理學家約翰·湯姆遜——照片和廣泛的描述詳細而有序地介紹了中國的生活——他的注意力主要在製造業生產和社會秩序上。實際上,他的書並不是公正無私的調查,它倒更像是一本為了商人和殖民者的使用而設計的說明書。」
的確,約翰·湯姆遜在中國旅行時很留心港口的位置和當地的物產資源分布。比如他對鎮海口到寧波三江口的距離作了記錄,對寧波的地方特產和商貿海運作了調查。甚至從漢口沿長江乘船一直到巫峽,對沿途的煤田礦產資源和可供開發的碼頭,都作了一番考察。還非常有前瞻性地把漢口與上海港口的地理優勢作了對比,並把東方大港崛起的希望寄托在上海。這些都足以說明約翰·湯姆遜的確具有殖民主義者的投資和戰略家的眼光。但是我們更不能否認約翰·湯姆遜對文化的熱愛。是他第一個用相機拍攝了柬埔寨的吳哥窟,是他第一個冒著生命危險,深入到西方旅行家當時到不了的長江巫峽深處去拍攝那裡的人文景觀。當然,我們更不能否認他的三年中國之旅所作的對晚清中國百科全書式的記錄,的確是出於對中國文化和中國人民的生活狀況抱有探究了解的熱情。而約翰·湯姆遜留給我們的寧波影像,也是極有看頭的。睹物追憶,思緒萬千,時光倏忽,白駒過隙。隨著時間的流逝,約翰·湯姆遜當年所拍所記的有關寧波的舊影與文字,已越來越顯示出它的史料價值與社會學上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