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黃連的藥效還沒落實,網上已經賣到斷貨,北京中醫藥管理局、上海藥物所和武漢病毒所的聯合背書,讓中成藥在2003年的潔爾陰之後又火了一把。
加繆說過,疫病「是一個狡詐的、頑強不退的敵人,它是一個老謀深算的組織者」,人類很難佔到上風,尤其在現代醫療體系建立之前。
如果對比早期西醫和中醫的兩位標誌性人物,就能看出,在預防方面,他們對付大規模疫情的辦法都不多。
英國人合信在《西醫略論》中總結了3條經驗:
1、病之傳染於人,蓋因病者屎溺汙及衣服,坐臥處邪氣沾人;
2、不令患者聚集一處,以免傳染;
3、疫者死後,房內宜燒甘松、硫磺、蒼朮等物,以避疫氣,數月後方可居住;
明朝著名科學家方以智在《物理小識》中介紹了兩條。
1、時氣一行,闔門相染,以草繩度病人之戶,屈而結之於壁,則一家不染;
2、入疫家,以麻油塗鼻中,既出以紙燃取嚏,則不染;
合信算是中國最早也最有影響的西醫,1847年10月他在廣州創辦惠愛醫院,系統性發布了多本專著,是醫學領域「西風東漸」的代表人物。至於方以智,學貫中西,知識儲備牛到什麼程度,稍微學過歷史的都知道。
合信的主要著作
兩位宗師在時間上有代差,但他們的防疫手段都是極普通的措施,合信的遣詞造句還能窺見明顯的中醫影響,尤其用了大量「氣」字,這與國人「六氣為病,乃中醫最精之學」的認知頗為接近。
至於診療,雙方撕得就比較厲害了。
疫病大多伴有發熱症狀,合信認為「熱病初起,汗不出宜用逼汗法」,具體辦法是「熱水浸腳」或以「被褥數層裹身出汗」,如果是內熱,就用巴豆油、水銀散、大黃等藥物催吐,如果是頭熱,就用「冰塊按頭頂」,以「冷水澆身」,以「酸醋水洗身」等等。
這些觀點很有代表性,但中醫並不認同,清人唐宗海在《醫經精義》一書中就反駁,「西醫見熱病,即以冰置胸前,外被冰阻,熱反內攻,為熱毒伏心而死,現下香港疫症,為西醫十治十死,皆此之故也。」
近代名醫陳存仁也自曝過棄西醫改學中醫的經歷:
「在南洋醫科大學苦讀一年,對醫學基礎漸有認識,不幸在暑假中我患上了傷寒症,就請大學中一位老師治療,但是西醫治傷寒並無對症藥物,只是要我靜臥四星期,吃葡萄糖和維他命C而已,不料病勢越來越嚴重,後來家人力勸就診於孟河丁甘仁先生,只連服了5天中藥,熱度竟然退清了。」
中國歷代醫書對解毒防疫之法多有記載,如《素問》的小金丹方,《肘後方》的屠蘇酒、歲旦飲,《千金翼方》的太乙神明丸,《外臺秘要》的斷瘟疫硃蜜丸等。
由此可知,在尚無特效藥的年代,中醫的經驗主義和民間驗方對症狀的遏制有時還勝過西醫,這是事實。
當然有些方子今天看來相當後怕。
如晚清名醫陳虯在《瘟疫霍亂答問》一書提到桃葉、石榴皮、馬齒莧、川椒、苦參、小藍、穿山甲、獺肉、地龍、水銀、雄黃等等都是很好的殺菌藥。
其實不少存在毒副作用,有些現在被證明與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的新冠病毒有染。
1911年東北鼠疫時也有中醫獻上驗方,得到官方嘉納,說是「用紅紙捻照前後心窩,見有紅點,即用針刺破,挑出肉內紅筋,可保無事。」
到了清末民初,西醫的話語權便得到兩個因素的加強:
從防疫上說,中醫的「五行」、「六氣」、「陰陽」等理論,相對玄學,被證明不易在公共衛生層面落地施行。
從診療上說,技術進步使人類逐漸認識了病毒和細菌,對疫病患者的救治開始形成完整的科學體系。
中醫對細菌和微生物並非全無了解,中國最早的科學雜誌《格致彙編》在1881年發表過一篇名為「人與微生物爭戰論」的文章,稱「西醫言豬肉內多有小微蟲,人食其肉體,內亦生此蟲」,但與列文虎克或巴斯德的科學論證不同,經常有特別本土化的解讀。
例如章太炎因為《莊子·齊物論》中有一句「樂出虛,蒸成菌」,便斷定「夫人心之樂,發於空虛,而能蒸成有形之菌」,其實莊子是一種哲學語境,表面詠物,實則寫人,泛指現實與內心的變化無常,玄幻不真。
章太炎將其具像為一種中國人能理解的學術概念,進而推論「微生菌者,遠西近代所發明也,舊時只言微生蟲,則中土亦有之,按諸書言五屍者,屍即蟲也」。
這個考據很牛,但明顯是志怪小說看多了。
技術進步加大了中西醫的對立,雙方的交鋒隨之激化。
1921年國民政府在名醫餘雲岫等人推動下通過「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提案,試圖以行政力量廢止中醫,其中最根本的一條論據就是中醫的「陰陽、五行、六氣、臟腑、經脈,皆憑杜撰,全非合實」,按照餘雲岫的說法,中醫「以為疾病之原,皆由風、寒、暑、溼、燥、火六氣而來,此皆幼稚時代之言論」。
如果這個論斷成立,那中醫的靈魂就被掏空了。
中醫對此採取三種回應模式。
首先,部分中醫開始說服西醫接受「氣」與「病」的原理。
著名的溫病學派就認為「西醫不言氣化,以傳染病為瘟疫,不知天氣為病,亦能傳染,如風熱咳嗽,其氣由鼻入肺,病氣相傳,西人誤以為肺疫,不知風能生蟲,乃氣化之常理,風去蟲自絕,風不去則久咳成癆,此非地氣為病不能殺人」。
還有的從症狀入手,試圖找到中西醫理念的對應關係。
出身同盟會的名醫楊則民對舶來文化有一定接觸,在所著《潛庵醫話》中,就強調西醫的細菌與中醫「溼」的概念有共通之處。
「西醫好言細菌,而中醫好言溼,溼與細菌實有相似之處焉,…中醫概以利溼清熱毒之劑治之,西醫細菌以顯微鏡知之,…是由細菌與溼,殆有相當之關係也」。
另外一些人基本接受了細菌、病毒的存在,但認為中醫應該堅持自己的理論體系,不能動搖,也就是洋務派所謂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部分中醫蔑視技術進步,「病菌之說,必有打倒之一日,而六氣之論,無時焉可破者也。」把解剖視為奇伎淫巧,「西醫視人如器物,縱解剖極細,何能攸往鹹宜哉」?又否認顯微鏡等器械的作用,「鏡能顯微,不能窮變,剖視臟腑,已非原相」。
醫學評論家陸士諤認為,「凡是一種學術,必有其根據地,必有其立腳點,此點絲毫不能遷就,絲毫不能通融,假使必以遷就西醫學說勾入時,立案論證,滿紙發炎細菌,則根據盡失,立腳毫無」,這代表了不少人的觀點。
名醫惲鐵樵也覺得,「中醫一旦研究細菌,勢必要連帶研究血清注射,果然切實做到,已是完全西醫,無復國醫本來面目」,後來傅斯年諷刺中醫改革「改無可改」,原因在此。
1935年曾有一樁公案,暴露了中西醫的嚴重對立,就是中國報業之父戈公振之死。
戈是老報人,愛國記者,九一八後曾冒死深入瀋陽北大營揭露日本侵略軍的罪惡,深受讀者愛戴,彼時他訪問蘇聯歸來,身體不適,入住上海虹橋醫院,醫師黃秉琦、梁福蓮初診是瘧疾,複診為盲腸炎,交醫生董某手術,耗時僅1小時,一度情況樂觀,但術後病情突然惡化,宣告不治。
此事真相撲朔迷離,但戈素信西醫,臨終仍囑好友鄒韜奮,「把遺體交醫院解剖,供醫學研討」,由此引發了中西醫的激烈論戰。
西醫程翰章解剖發現戈氏死於7種敗血症病菌和18種併發症,中醫陸士諤認為這個結論「雲中捉月,霧裡看花」,堅稱此病「就是我們中醫之暴感風寒,如何會死,就使不延醫服藥,煎一二付午時茶,吃了也會好的」。
由於當時醫療條件有限,雙方皆無切實論據,所謂辯論實際上是基於不同知識體系,牛頭不對馬嘴的隔空互噴。
發生這種情況,與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也有一定關係,學者錢穆曾說,「太抽象的偏於邏輯的思想和理論,在中國不甚發展,中國人常在活的直接的親身經驗裡去領悟」。
這當然對中醫有利,因為中醫本質上是經驗和效方的總結和升華,但此後的爭吵迅速超出醫學範疇,連公眾人物都不得不出來站隊。
民國元老于右任就篤信中醫,宣稱「我一生都看中醫吃中藥」,史學家陳寅恪則說,「寧願讓西醫治死,也不願讓中醫看病」。
對中藥的態度也趨向極端,明人張介賓的《景嶽全書》提到福建香茶餅有沉香、白檀、兒茶、粉草、麝香、冰片成分,口服可以防疫,後來西醫也覺得「比口罩更方便而實用」,反倒是著名的洋務派人物吳汝綸完全否認,堅稱「中醫之不如西醫,…故景嶽諸書,盡可付之一炬。」
雖然如此,中西醫最後還是不可避免的進入緩慢融合的過程。
晚清學者丁福保編纂《丁氏醫學從書》時,曾確立一條標準,「凡古方之可用者則存之,以保國粹,凡西藥之可以中藥相代者,則代之,如不得已之時,非西藥不能奏效者,則不得不用一兩種以補中藥之所不足也。」
這被視為中醫勉強接納西醫的肇始。
堅定的惲鐵樵也看到中醫的硬傷,就是中藥處方常能發揮奇效,但由於無法科學闡述作用機理,只能停留在驗方的階段,不能上升為系統理論。
清末民初,劍橋畢業的南洋華僑伍連德用西式檢疫制度和西藥消滅了造成5萬多人死亡的東北鼠疫,最終創造了一個中西醫融合的契機。
後來的著名中醫張贊臣在總結經驗時明確承認,「此病為禍最烈,應以預防為主,萬一感染,尤宜以西藥施治,舊有方論,存之以備參考可也。」
這意味著在疫情爆發的特殊時期,中醫基本退出了防疫戰爭的第一線,這讓人深感遺憾,尤其是歷史上中國的公共衛生體系曾經非常高效。
乾隆時期馬戛爾尼使華,他和助手斯當東一邊看到大部分清朝民眾面黃肌瘦,衣衫襤褸,一邊也注意到天津郊區松林間的墳塋,「把死者安葬在距住宅相當遠的地方,比歐洲人謹慎,歐洲人把死者安葬在城市中心,容易腐化感染,也不衛生」。
反觀歐洲自中世紀以來一直髒亂差,BBC紀錄片《骯髒的城市》就描述了當時的倫敦,由於公廁很少,大家都習慣了在街上方便,每個清潔工一天要運出6噸「翔」,BBC為了測試這個工作量,曾經「人造」了1噸出來,結果大家光是看看就崩潰了。
清末刊物《格致彙編》也提到,「英國大鎮名立發埔,陰溝不通,臭惡之氣甚多,每年因此死者萬餘人」。
相比之下中式公共衛生系統獨具特色,尤其是城市給排水系統領先全球,漢代長安城方圓36公裡比同期羅馬大4倍,各種明溝暗渠總長超過35公裡,並建有昆明池調蓄雨水,唐律規定「穿垣出汙穢者,杖六十,出水者,勿論」,極為重視糞便和生活垃圾的處理,宋代汴梁的地下管網更是四通八達,陸遊的《老學庵筆記》提到,「京師溝渠極深廣,亡命多匿其中,名曰無憂洞」。
但這套系統到庚子國難的時候已然衰敗,劉半農曾經採訪過晚清名妓賽金花,後者回憶:「北京的街道那時太腌臢了,滿街屎尿無人管。洋人最是嫌膩這個,便下了個命令,叫住戶各自打掃門前的一段,倘有一點汙穢,查出來是先打後罰,他們這種辦法固然太厲害些,可是北京的街道卻賴以潔淨了許多。」
一般老百姓反覺得這是苦役,《仲芳氏筆記》就有這麼一段記載,「各國界內不準在沿街出恭,……偶有在街上出恭,一經洋人撞見百般毒打,近日受此凌辱者不可計數。」
這也是近代中國疫病流行的一個重要原因,學徒出身的醫學家範行準就指出,近代中國人僅有消極的個人衛生思想,而沒有積極的公共衛生思想,可謂一針見血。
所幸中醫及時跟上了時代,一個明顯的跡象是中醫語境的革命性變化。
1924年張錫純寫《醫學衷中參西錄》,提到樟腦的功效是「通活周身血脈,尤善消除毒菌」,前半句是典型的中醫術語,後半句就是洋為中用了。陳邦賢編纂的《新本草備要》是一本中醫著作,但在「黃連」條目下,釋文為「對細菌有抗生作用」,要知道李時珍《本草綱目》寫的是「降火燥溼」,《丁氏醫學叢書》是「健胃止瀉」,雖是一句之差,但其中況味已經大不相同。
以往中醫排斥西醫倡導的檢疫隔離,後來也逐漸認同。
惲鐵樵曾經認為,「西國之方法,炎腫則消炎,有菌則殺菌,傳染則講隔離,講清潔,但其愈病成分甚少,多數結果不良。」
羅燮元甚至攻擊隔離制度「慘無人道」,「中醫對於大疫,從初起到嚴重,歷代都有成方,又何必如西醫之手忙足亂,檢之驗之,隔離之,聚物於室而焚毀之,甚至有斷絕交通,禁止來往,……非西人過於迷信科學之過耶?」
這些妙論放在疫情肆虐,多地封城的今天簡直是笑料。
幸好形勢比人強,1935年中醫黃國材總結預防傳染病的經驗時,就不再提什麼天人感應了,只是總結了三條:
一是維持身體康健(這可以理解為增強個人抵抗力);
二是嚴行清潔,但凡溝渠廁所,撒入石灰,殺滅臭蟲,撲滅鼠族,病人臥室,宜用硫磺,閉門久薰,用過衣物,沸水洗滌等;
三是設傳染病收容治療所,凡有傳統病之疑者,均令送入治療。
回首審視,當年的所謂中西醫之爭更像是一種文化涅槃。
錢穆曾說,「東西文化孰得孰失,孰優孰劣,此一問題圍困住近一百年來之全中國人,餘之一生亦被困在此一問題內」。
2010年,有人曾把類似的難題拋給鍾南山,他的回答最為得體,「我不喜歡講中西醫結合,因為很難結合,但中西醫可以並舉發展」,這大概是公允之論了。
屠呦呦從葛洪《肘後方》「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漬,絞取汁,盡服之」的記載研究出拯救2億人的青蒿素,充分證明了中醫走出虛無縹緲的玄學世界所能產生的驚人潛力。
對公眾來說,能治病的就是良醫,能救人的就是好藥,能把口罩分給最需要醫院的,就是好紅十字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