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魯:紅二代光譜

2021-01-09 愛恨交加

3月1日,新京報公號「政事兒」發出一則消息稱:陳小魯於2月28日在海南因心臟病去世。

陳小魯是開國元帥陳毅的第三個兒子,1946年7月出生於山東。

百度百科顯示,陳小魯文革前為北京第八中學1966屆高中畢業生。文革初,他曾任學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因不同意血統論的對聯,沒有參加紅衛兵。後為維護社會秩序,倡議並組建了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西糾」),成為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文革中有關他的謠言四起,難辨真偽,甚至影響到了他的父親,於是1968年4月被周恩來送到部隊監護鍛鍊。

一年半後,因表現優異被準予入伍。1976年調入總參二部,後任駐英武官助理、副武官。1985年任北京國際戰略問題研究學會副秘書長。1986年參加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翌年10月任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社會改革局局長。1992年以上校軍銜轉業,以後,任(海南)亞龍灣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標準國際投資管理公司董事長。

陳小魯,雖有著這個響噹噹的「紅二代」身份,但陳小魯真正進入公眾的視野,成為關注焦點總共有兩次:一次是最近,他向自己的老師就文革中的所為進行公開道歉;另一次則是在47年前,他提議發起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即文革中名氣很響的「西糾」——「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

從文革初期的造反小將,成長為反思文革,為文革公開道歉的「紅二代」第一人。這47年中,陳小魯這位開國元帥之子經歷了怎樣的人世變遷和靈魂淬鍊?

下文轉載來自南方人物周刊13年專訪陳小魯一文,供網友閱讀參考,原標題為:陳小魯:紅二代光譜。

陳小魯:紅二代光譜

陳小魯(圖/ 梁辰)

1966年北京八中,「文革」初期校領導被當作黑幫批鬥和勞改

1966年,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圖/ 翁乃強)

只要沒有霧霾,散文裡的北京秋天就變成了街頭巷尾的現實。人們湧進東城區一處巷子裡,去看新修繕的胡同,對著房簷邊上的天空拍照。外國遊客在一切中國特色的物件跟前駐足,T恤衫、搪瓷缸上印著的符號意味強烈的毛澤東和雷鋒像。30年前統治這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已成為輕鬆宜人的流行文化。

在西面更偏僻的小巷裡,牆上還有「毛主席萬歲」的標語,下半部分被後來塗的水泥遮了起來,水泥也開始脫落。

旅遊資料介紹說,巷子遭受過兩次大災難,一次是「破四舊」,門墩兒、牌樓、女兒牆,能保留下來的很少;另一次是唐山大地震,為避災而修的窩棚一直釘到現在。

在胡同盡頭靠近河邊的地方,一個青磚鐵門的院子,陳小魯先生打開小門,招呼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頭髮多半白了,穿一件土黃色外套,裡面是一件灰色薄毛衣。

院子很大,曾經是粟裕大將的居所。1975年,陳小魯與粟裕的女兒結婚後,就搬到這裡居住。院子裡還有粟裕種下的白皮松。

「我都沒那麼關心國家大事了,這次是被推了出來,你們媒體願意關注。」坐在擺滿雕塑和繪畫的客廳裡,67歲的陳小魯說起10月7號那天,北京市八中對面的一間茶社裡,他代表八中老三屆同學會,向「文革」中批鬥過的老師鄭重道歉。老師們都已經七十多歲,年齡最小的學生也60歲了,「有些話不說,就晚了。」

1966年開始激蕩整個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陳毅之子陳小魯是絕對的風雲人物,以至於在當時的訛傳與流言裡,「陳小虎」頻繁出現在各種傳單和急電中,一天之內在新疆、雲南、哈爾濱和廣州同時現身,還有「攜款逃到香港去啊,殺了人的事兒啦」。

「8月25日成立『西糾』(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是我的第一次反思,也是從革命到保守的轉變,其實那之後就成逍遙派了。」陳小魯告訴我。

1965年,毛澤東對在哈軍工讀書的侄子毛遠新說,「階級鬥爭是你們一門主課」,「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來自最高權威的指示最先在幹部子弟中流傳,那年初,陳小魯就在北京八中貼出大字報,「讓階級鬥爭的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文革」開始時,他給學校老師講話時說,「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憑藉政治敏感,陳小魯在運動中成為八中的精神領袖。

到了1966年8月初,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文化大革命」十六條,混亂已經無可避免。

7月末,北京各中學組建校文革委員會,試圖複製馬克思經典著作論述過的巴黎公社。「我不想進校文革,文化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很虛,不知道怎麼幹」。但選舉結果出來,陳小魯得到一千一百多張票,差二十多票滿票。

「那時青年人都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而且大家選你了,沒辦法,只得幹。」陳小魯這樣形容當時的處境——像無數紅衛兵一樣,既有意識形態狂熱,也遭到形勢裹挾。

紅衛兵興起後,打出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陳小魯內心很牴觸,去四中串聯時,又眼見朋友們對峙、爭吵,「文革就是窩裡鬥?」8月18日毛澤東第一次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時,陳小魯在廣場上,沒被邀請上天安門,因為他「不是那種積極分子」。

「8·18」之後,北京市抵制外地學生進京串聯,學生食宿無法解決,秩序混亂。周恩來召集鐵道部、北京市委領導開會,陳小魯作為學生領袖參加。那時,紅衛兵的湧入擁塞了北京站,旅客無法出行。周恩來中途離開,陳小魯對鐵道部領導說,「這事好辦,專門指定一個車站給紅衛兵,旅客分流不就行了嘛」,對方說,「你們不懂,很複雜的」,接著講了一大通技術上的理由。

周恩來回來後責備說,「我早就說了,紅衛兵和旅客分開。」鐵道部領導立刻回答,「是,是,可以。」陳小魯憤怒,「你是服從真理,還是服從權力?官僚主義到這個程度了,是該衝一衝了。」

8月19日晚,他組織了一場批判會。臺上,北京教育系統幹部「坐著噴氣式飛機」,不斷有紅衛兵跑上臺,掄起軍用皮帶抽打。陳小魯想攔擋不住,大喊「停下!把他們『踏倒』在地!」然後舉起紅衛兵的旗子,喊口號。「這樣就不打了嘛。」陳小魯說,那是他組織的活動第一次失控。那場批鬥後來被學者稱作「開了武鬥的惡劣先例。

「8·18」以前,對學校的武鬥倒還可控制,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的一句「要武嘛」,使形勢急轉直下。陳小魯爭辯說,這句話不是要打人,是說青年人不能太文質彬彬。但天安門城樓下的頭腦發熱的紅衛兵,只是從字面上理解最高指示,模糊的表述成了行動的依據。

「黨的政策還講不準虐待俘虜,當時就覺得很迷茫。」陳小魯皺了皺眉頭說,言談中還帶著言必稱主席的習慣——說起公民社會,他的論據之一是,「毛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

陳小魯的同學計三猛見證了北京的失控。一所中學的學生高呼最高指示,把圖書館的書籍堆在院裡焚燒,強迫全體老師圍在火堆邊,數著「一、二、三」,將老師往火中推。

計三猛記得,八中教師趙榮尊當年只有二十四五歲,教生物,「用現在的話說,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她被集體批鬥時,陳小魯就站在旁邊,「批鬥什麼不管,但是絕不能人身侮辱。」

「我雖然公開反對打人,但那時真管不住。」陳小魯甚至告訴紅衛兵,「如果你們一定要打人,也別在我面前打。」

興奮、躁動,紅衛兵籠罩在「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情緒裡,四處發布通令,享受著權力的刺激。陳小魯也曾通令要求民主黨派72小時內解散,3天後就收回來8個大印。「當時破四舊,我們也不能無所事事,要趕趕潮流。」他回憶說。

在10月7日的道歉會上,學生們反省當年的行為,「暴戾、恐怖,流弊政府、禍害社會」,給老師們深深地鞠躬。後者表現得很寬容,說大可不必隆重道歉,不要把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

「你組織過批鬥會,但反對打人,還保護過不少人,到底應該負什麼責任?」我問陳小魯。

「作為一個公民,他的自由他的人身不得侵犯是神聖的,你有義務去保護其他公民,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你放棄了義務你旁觀,你就有愧於公民的稱號。」他回答說。

雅斯貝爾斯在討論「德國的罪過問題」時,將罪過區分為四種:觸犯法律的刑法罪過,參與罪惡制度的政治罪過,個人錯誤行為的道德罪過,以及第四種,不能盡人的責任去維護文明的人性,形而上罪過。

當然,這是人們事後講述的故事了,身處意識形態狂熱的人們並不具備反思的能力。

陳小魯的房子顯然已經住了很多年,保持著五六十年代的格局,客廳左拐是長長的走廊,有些昏暗,衣架上掛著外套,順手處是他的老年證,北京的公交、公園憑證免費。角落裡有這個紅色家族的全家福,採訪時,家裡少有人走動。

小時候,陳小魯曾隨父親住在中南海,在懷仁堂西側的夾道內,周邊住著譚震林、鄧小平、董必武等領導人。那時中南海很熱鬧,夏天可以划船、遊泳,毛澤東總在1點半走進專用的棚子,換了衣服下水。小一點的孩子為見到主席,離開時故意磨蹭,要是主席招呼「你們都來遊啊」,就喊一聲「毛爺爺好」,紛紛跳下水。至少在一段時間裡,「海裡」的生活是輕鬆美好的。

陳毅家教嚴,不跟小孩講黨內的事情,偶爾也會聽到一些。當中共黨內批判赫魯雪夫排斥異己時,陳毅轉述毛澤東的話說:蘇聯黨內矛盾大,我們黨比較團結。陳小魯記得,中南海的領導人原本也還互相串門,後來內部情況緊張,就不太往來了。

住進中南海那年,陳小魯在北京四中上初一,「有點開竅,關心政治了」。同學跟他講,張國燾有個手槍隊,誰不聽話就槍斃誰。學校開設了政治課,講「一大二公」、講共產主義,課堂辯論的話題是「解放臺灣」,還常常組織學生上街遊行。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完成了政治啟蒙。

1966年8月,「天下大亂」。紅衛兵在蘇聯駐華使館前開大會,把那條街改名為「反修路」。周恩來告訴幾名在場的八中紅衛兵,中學紅衛兵是一盤散沙,不知道誰是頭兒,管不起來,精神傳不下去。他的意思是,主持更名活動的紅衛兵聯絡站不能解散,可以變成常設機構。八中的紅衛兵回答說,我們做不了主,我們學校有頭兒。

「他們回來就告訴我了。」陳小魯說,他利用自己的威望,發起成立了「西糾」(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指揮部設在解散了的九三學社,四中革委會主任孔丹(中央調查部部長孔原之子)任司令,秦曉(原西康省委副書記秦力生之子)擔任宣傳部長。因為發起西糾,陳小魯成了各中學都認可的學生領袖。

「西糾」成立後發布過十多道通令,每個學校抽出十幾人做糾察隊員,想要制止抄家武鬥,國務院給它配了住房、汽車、司機、廚師,孔丹可以與周恩來單線聯繫。西糾成立後,海糾、東糾也成立了。

「我們沒有教育打人,但階級鬥爭教育不斷給你緊那個弦。劉文學不是被階級敵人殺害了嗎?雷鋒不也講對階級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階級仇恨植根於青少年心中,語言可以變成行動,暴力就被激發出來了。」陳小魯說。

11月以後,風向變了,「上面對西糾不滿意」,陳小魯想到了散攤兒,但西糾已經換了主政者,他們覺得「你們這幫人當官過了癮了,我們還沒幹過」。

這時,國家已經面目全非,陳毅元帥也受到了衝擊,陳小魯更加迷惘。「西糾」被打為反動組織後,餘燼未滅,「西糾造反派」、「聯動」、「四三派」、「四四派」等名目繁多的紅衛兵組織又冒了出來。1967年後,孔丹、秦曉與李三友、馬凱等人創辦《解放全人類》報,被當作「反林彪反江青分子」隔離審查四十餘天。

採訪中,我問陳小魯,在整體性的政治狂熱中,人們應該如何運用自己的理智與判斷力?

「在多數場合,我是隨波逐流,但也有自覺的成分。毛主席的很多想法,跟我當時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也覺得『反修防修『這個觀點對,另外,教育制度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我們都感到需要改變。所以毛主席的講話很符合我們的口味,因為我們是他培養出來的嘛。」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陳毅堅決反對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和衝擊黨委、破壞生產及社會秩序的行為,遭到林彪、江青等人的嫉恨,因而成為他們要打倒的重要對象。1966年8月30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對陳毅說:「陳老總,我保你。」陳毅坦蕩地說:「不用主席保,我能過關,我是共產黨員,我靠我的工作,能取得群眾的信任」

左起:趙勝利(西糾作戰部長)、孔丹(西糾司令)、秦曉(西糾宣傳部長)

1971年12月26日,陳毅在病床上對將要回部隊工作的三兒子陳小魯說:「回到部隊要好好工作,不要掛念我,我還會站起來的,我還要下地走路,我還能做些工作。」這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幅照片

1968年4月,各種謠言指向陳小魯,「有人說我殺了人,有人說我攜款潛逃。」一則「炸中南海」的驚悚傳聞也牽扯到他。之後,陳小魯被周恩來送往39軍,不準對外聯繫,不準回家,不準拍照片。臨走前,他給八中同學留下字條:「相信黨中央,相信毛主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年末,知青上山下鄉,紅衛兵時代的風雲人物孔丹去了陝北延長,秦曉「發配」內蒙古。自那以後,紅衛兵運動也就結束了。

坐火車到溝幫子,再倒汽車,極目望去,是一片泛白的大鹼灘。團部住平房,有些連隊甚至鑽在地窨子裡。方圓15裡沒有人煙,主要任務是種水稻,陳小魯開始了勞動鍛鍊的日子,跟外界完全隔離。之後3年裡,陳小魯年年被評為「五好戰士」,抗洪搶險榮立了三等功,1970年3月入黨。

聽軍長講軍史,從紅15軍團開始,第一任徐海東,第二任劉志丹,第三任黃克誠……數完了,軍長說,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就剩吳法憲了。「聽著挺寒心的。」

在部隊,他掛念父親,只能在報上看領導人報導。1971年五一節,陳毅元帥又上天安門了,「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來,那就說明他沒倒。」3年後的一天,連長突然通知,軍區首長讓陳小魯趕快回家,那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還在不在中南海。「我是陳小魯,我們家還在這兒嗎?」衛兵說,你父親在老地方住,還走西門。

1972年陳毅元帥去世,毛澤東在追悼會前一個小時臨時決定參加。對著陳毅的骨灰盒,毛澤東鞠了3個躬,會場的嗚咽聲一下子大了起來。陳小魯很感動,但內心仍有想法。

陳小魯後來總結說,「從思想根源來講,即使我們的父輩,還不都是帶著傳統的烙印?沒有人敢當面去忤逆毛主席,這裡面有種種因素,有他的威望,也有當時的環境,也有自身的考慮,更有傳統觀念的影響。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們在這裡面,確實是服務於他們的一個棋子而已。」

「沒有太複雜的思想鬥爭,也沒什麼浪漫情懷」,秦曉也離開了北京,在草原,他開始了理想主義幻滅後的思考,他用羅曼羅蘭的「嘔吐論」來比喻思想的再造:一個人從出生到成熟前,被灌滿了各種謊言,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嘔吐,把這些謊言都吐出來。

1971年9月,林彪外逃。秦曉跟同在草原插隊的李三友、馬曉力等人小心地議論時局。秦曉在與友人的信中提出,除了《實踐論》,「別的都要重新認識、評價。」

孔丹在陝北6年,給習近平留下極深的印象,稱他是「在陝北窯洞裡還讀黑格爾的知青」。據說他讀遍了從高校基礎課程到黑格爾的所有能找到的文字。在陝北插隊時,他完成了一篇調研報告,向中央諫言,要改變經營體制,調動農民積極性。

歷史學者米鶴都曾記錄和探索紅衛兵的心路歷程,他認為,這代人雖然曾經在「文革」初期創造了最狂熱的個人迷信,但實際也是最早從迷狂中覺醒的群體。當他們擺脫了現代迷信的桎梏,也就否定了自己當年的迷狂。

陳小魯在瀋陽軍區很快晉升為團政治處主任,1975年「批鄧」時,他下定決心不說違心的話,開始強調自己的「個性和人格」。但當時的瀋陽軍區政委,仍執行「四人幫」左的政策。陳小魯選擇了申請調動,「道不同不相與謀」。

調令下來後,軍長找陳小魯談話,「這麼好的基礎,怎麼說走就走,太可惜了吧?你在我這個地方,我這個位置將來就是你的,沒幾年了。」陳小魯藉口說,家庭問題沒法解決。

10月19日,毛主席詩詞書畫展在銀川開幕,陳小魯和幾十名紅二代去捧場,到當年紅軍三軍會師的地方,瞻仰偉人足跡。有兩三個紅二代對陳小魯說起道歉的事,「你寫得好,寫得對。」陳小魯知道肯定有不贊同的,但誰也不講,「人情大於政治,礙著交情,不同意你不會跟你講的。」

在紅色後代的交往中,似乎已經達成某種默契,他們很少談論現實政治,當然,並非淡漠或沒有主張。「如果觀點一致,願意談就多談點,觀點不大一致又願意談,就少談一點,總是不能傷了和氣。」

也有例外。胡德華曾經在炎黃春秋研討會上披露,兩位紅二代在校友聚會上吵起來,質疑彼此的政治信仰和個人操守,甚至大爆粗口。胡德華說,事情都知道,道理也都明白,但是不能說,不能商量。兩位紅二代,一個是孔丹,一個是秦曉。

粉碎「四人幫「後,國家政治生活逐漸恢復。孔丹在1978年成為吳敬璉的研究生,秦曉是山西礦業學院的工農兵學員,先後調入煤炭、石油部工作。後來,兩人分別成了張勁夫和宋任窮的秘書。

1984年,孔丹進入成立不滿一年的光大銀行,兩年後,秦曉去了中信——都沒有選擇從政。有人勸秦曉,他的回應是,「在學校的時候,不想進政治圈,是認為中國面臨的不是政治問題,是經濟問題。父輩們打天下,我們建設祖國,是文化革命把我們推上了政治舞臺,文化大革命之後,我就認識到我們這批人不適合從政。」

為什麼不適合,他沒有解釋。在金融國企崗位上,兩人都快速晉升,但各自的政治信仰漸行漸遠。

1997年,秦曉在中央黨校學習,《資本論》課上,他問老師,馬克思的理論是經濟決定論,但歷史發展、文明演進是多種因素互動的結果;他假設人不是理性的,工人只要掌握了生產資料,就會把勞動作為生活的第一需要。一連串問題,老師未能正面回答。

當時,孔丹也在班裡,他就在後面拽秦曉,因為黨校裡有中組部的代表,他怕秦曉被抓了辮子。

陳小魯告訴我,他不在場,聽說爭執當天兩人喝多了。

1990年代末,秦曉重新認識了現代性的問題,對中國政治、經濟各方面的認識也發生了轉變。「以前,我比較贊同新權威主義,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民主問題上,我希望有個強勢的政府。但是後來轉向對啟蒙價值和現代社會制度的認同。」

分歧是如此顯明。「根本問題就是我認為他比較固化地堅持西方的理念信條,」孔丹說,「我則把自己稱為『實事求是派』,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堅持中國應該走中國特色的道路,絕不能照抄照搬西方那一套。」

陳小魯曾提出一個「共產黨光譜學說」:共產黨是個光譜,由七色組成,從深藍到紅。合起來才是白光,才是真正的共產黨。

比之歷史,現今的革命後代就是紅光的色散,而一番番歷史事件和個人經歷,正像稜鏡一般。

1985年,陳小魯從英國回國,結束了四年多的駐外武官生涯,到北京國際戰略問題學會任研究員。一次,他遇到當時的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後者關照說,「你對工作有什麼想法?要不要換個地方?」到了92年,時任證監會主席劉鴻儒也歡迎他去工作。陳小魯都謝絕了。

他選擇了「中央政改研討小組辦公室」,因為興趣,那是1986年10月。政改辦的人看中陳小魯的海外經歷和紅二代背景,「可能認為代表一方面的力量吧,其實也代表不了,在「紅」字上大家情結差不多,但現實觀點有很大差別。」

在我採訪陳小魯的當天,薄熙來案在山東省高院二審宣判,維持一審無期徒刑判決的原判。

在北京西三環外的寓所裡,我見到了馬曉力。她穿著玫紅色運動絨衣,顯得格外精神。她準備了兩份資料,一是關於紅二代的書,裡頭有她和陳小魯對反思與懺悔、歷史與國家的理解,另一個是德國總理下跪道歉的文章。

「這一跪,整個民族都站起來了,贏得了世界的尊重,」她拿陳小魯的行為與之相比,「反思和懺悔,是我們這一代人所需要的。」

幾十年來,馬曉力都在思考:「文革」為什麼會發生?父親馬文瑞是西北局老幹部,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陝西省委第一書記,她逼問父親,你們這些人老是挨整,究竟有沒有道理?她也審視自己那極度亢奮又極度恐懼的狀態。那時隨著父親一夜之間被打倒,她才從狂熱中退出。

1980年是觸動心靈的年份。這一年馬曉力旁聽了「四千人大會」,老同志熱烈討論——發生「文革」的土壤是什麼?今後還會發生嗎?我們國家是搞人治還是法治?她聽到老同志痛心疾首,反思自己的盲從。之後的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紅色江山萬萬代——馬曉力觀察,這是「紅二代」中普遍的想法,在活動或是郵件往來裡,他們都流露出「紅色江山不能敗在我們手裡頭」的意思。

「我們不要有封建思想,」馬曉力說,「重要的是保證法治、公平,正義,把國家推向長治久安的軌道上。」

1990年後,她和陳小魯都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組織成立北京草原戀合唱團,還策劃了大型綜藝晚會《共和國兒女——老三屆》。李三友是晚會總顧問,當他們在大草原裡悄悄聚到一塊議論時局時,也許不會想到許多年後以這樣的方式紀念他們的青春。

李三友是有凝聚力的人物,在他50歲生日宴會後,朋友們每年都會相聚,陳小魯、秦曉、孔丹也常去,那時他們還是親密的朋友。

「他們只是意見之爭。兄弟還是兄弟。君子和而不同。」馬曉力特別不願意看到他們撕裂。聚會上馬曉力對孔丹說,「我們不要做好鬥的小公雞。鬥來鬥去,總要表明自己是正確的,是文革給我們落下的毛病。」

「吵架時喝多了,也沒有劍拔弩張。」陳小魯說,「大家都是朋友。紅二代裡面,秦曉的立場是少數,大多數傾向威權主義的觀點,我算中間吧,我是主張現有的體制下比較大的改革,樹立憲法權威,實現公民參與治理。」

在馬曉力的印象中,陳小魯重新參與言說是在2011年, 《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出臺30周年前後。「那幾次紀念會上,有人提出社會上思想很活躍,我們也要積極參與。陳小魯一開始有點「低調」,兩三次會議後,比誰都積極。」

十八大前夕,她和陳小魯等幾人致信中央,建議實行黨代表常任制。在另一封公開信中,她和朋友呼籲十八大代表向選舉單位黨員公布個人和家庭財產狀況。習仲勳、馬文瑞兩家同為西北局幹部,在艱苦歲月患難與共。十八大後,馬曉力寫信給中央領導,「制度建設比作風建設更重要。」

我在網絡上搜索到了多封類似公開信,其中一封來自延安兒女聯誼會。會長胡木英是中共已故領導人胡喬木的女兒,她的宣讀言辭懇切,希望為「人民少受或不受二遍苦二茬罪做出一些貢獻」。

陳小魯說,不管有多大分歧,反腐敗是共識。說起腐敗,馬曉力果然變得激昂。「紅二代腐敗的有幾個?我們平時不和那些人玩。他們父輩誕辰的紀念日也冷冷清清。」

去年馬文瑞百年誕辰紀念會上,紅二代的精神認同是話題之一,「我們和官二代不一樣,一定要劃清界限!」「大部分紅二代沒什麼權,也沒什麼錢!」「我們也非常痛恨腐敗,非常痛恨飛揚跋扈的官二代。」「不能讓這些人把黨給糟蹋了」……

我也問陳小魯先生,作為紅二代,您覺得有責任傳承父輩的政治理想嗎?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告訴我,「當然有啊,就是實現共產主義,我也是共產黨員,這是一脈相承的。」

(實習記者陳曉波對此文亦有貢獻,感謝楊瀟提供的幫助。參考資料:米鶴都《回憶與反思——紅衛兵時代風雲人物》、《心路:透視共和國同齡人》,中國企業家《中信董事長孔丹:紅色貴族的市場路》等。本文發表時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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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海容還是一位典型的紅二代。她的父親叫王德恆。抗戰爆發後,王德恆被父親送到延安,幾年後被毛澤東派去隨王震支隊南下。王德恆在湖南做地下工作時,在桃江縣坐船時被國民黨特務發現和追捕,跳船逃生,結果被特務子彈擊中犧牲,年僅30歲。那時王海容才3歲。 王海容還與新中國的最高領導人毛澤東也有緣分。她是毛澤東二姑的二兒子的孫女。
  • 李永存,紅二代,71 歲,他把藝術歸結為紅二代的不甘平庸|「星星美展...
    「紅二代」總想做出一些什麼事情1963 年考美院附中前,我們住在鼓樓的一幫人號稱是「鼓樓美協」,一幫人湊在一起談畫。這些小圈子有個特點,因為當時信息不太流通,我偶然得到了畫冊來,趕快打一塊看,或者互相鼓勵。那時候任何人拿個大畫箱在街上畫也沒人管。
  • 光譜分析儀組成_光譜分析儀原理_光譜分析儀的應用
    光譜分析就是從識別這些元素的特徵光譜來鑑別元素的存在(定性分析),而這些光譜線的強度又與試樣中該元素的含量有關,因此又可利用這些譜線的強度來測定元素的含量(定量分析)。  光譜分析儀組成  (1) 光源 提供強度大、穩定、而且發光面積小的連續光譜或線光譜的裝置。
  • 光譜
    (1)發射光譜物體發光直接產生的光譜叫做發射光譜。發射光譜可分為兩類:連續光譜和明線光譜。連續分布的包含有從紅光到紫光各種色光的光譜叫做連續光譜。只含有一些不連續的亮線的光譜叫做明線光譜。明線光譜中的亮線叫譜線,各條譜線對應不同波長的光。 熾熱的固體、液體和高壓氣體的發射光譜是連續光譜。
  • 光譜分析及光譜分析儀器的原理與分類
    光譜分析是根據物質的光譜來鑑別物質及確定它的化學組成和相對含量的方法。光譜分析的優點是靈敏,迅速.歷史上曾通過光譜分析發現了許多新化學元素,如銣,銫,氦等。  眾所周知,光譜分析是基於物質中的原子和分子處於不停的運動狀態,這種物質內部運動,在外部可以以能量輻射和吸收的形式反映出來,這種形式就是電磁輻射。
  • 多光譜與高光譜成像技術的區別
    多光譜、高光譜甚至是超光譜首先是應用於衛星的遙感,遙感技術已經成為人類獲得地球以及其他星球信息重要的手段之一。利用遙感成像系統得到的地球資源信息已成為人類開發、合理的利用、管理和監測地球資源及環境不可缺少的基本手段,在農業、地質、森林、水利、土壤、海洋、環境、大氣研究等領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
  • 氫原子光譜
    3、光譜:含有多種顏色的光被分解後,各種單色光按波長大小依次排列的圖案。連續譜:連續分布的包含有從紅光到紫光各種色光的光譜叫做連續光譜。熾熱的固體、液體和高壓氣體的發射光譜是連續光譜。例如白熾燈絲髮出的光、燭焰、熾熱的鋼水發出的光都形成連續光譜。
  • 光譜特性
    光譜中最大的一部分可見光譜是電磁波譜中人眼可見的一部分,在這個波長範圍內的電磁輻射被稱作可見光。光譜並沒有包含人類大腦視覺所能區別的所有顏色,譬如褐色和粉紅色。  由於每種原子都有自己的特徵譜線,因此可以根據光譜來鑑別物質和確定它的化學組成,這種方法叫做光譜分析。做光譜分析時,可以利用發射光譜,也可以利用吸收光譜。
  • 分光譜分析及光譜分析儀器的原理與分類
    摘要:眾所周知,光譜分析是基於物質中的原子和分子處於不停的運動狀態,這種物質內部運動,在外部可以以能量輻射和吸收的形式反映出來,這種形式就是電磁輻射。而光譜就是按著波長順序排列的電磁輻射。由於原子和分子的運動是多種多樣的,因此光譜及光譜分析儀器的種類也是多種多樣的。
  • 光譜分析
    光學成像可以看到物質世界的形狀、尺寸等外在信息;地球上所知的元素及其它們的化合物都有自己的特徵光譜線,光譜分析可以獲得物質成分信息,幫助我們看清事物的本質。   每種原子都有自己的特徵譜線,可以根據光譜來鑑別物質和確定它的化學組成,這種方法叫做光譜分析。光譜分析非常靈敏而且迅速,可以利用發射光譜,它模擬的自然光光譜圖案可以利用吸收光譜。
  • 原子光譜
    」光譜是複色光經過色散系統(如稜鏡、光柵)分光後,被色散開的單色光按波長(或頻率)大小而依次排列的圖案,全稱為光學頻譜。光譜研究,人們可以得到原子、分子等的能級結構、能級壽命、電子組態、分子形狀、化學鍵性質、反應動力學等多方面物質結構的知識。人類觀察到的第一種光譜是天空中的彩虹,自然界中另一個引人注目的光譜現象是極光。
  • 成像光譜儀光譜定標技術的背景及原理
    成像光譜儀光譜定標的背景本文引用地址:http://www.eepw.com.cn/article/201701/335885.htm  成像光譜儀將成像技術與光譜技術結合在一起,在探測地物空間特徵的同時對地物像元色散成像,一般提供幾十個或上百個地物光譜成像圖,為生態、地質、礦產、海洋、陸地水資源、冰雪和大氣環境等學科提供了更廣的研究手段
  • 聚焦光譜分析技術前沿「超快光譜」——光譜分析前沿技術論壇(北京...
    (北京)」現場  「光譜分析前沿技術論壇(北京)」的內容較多的集中於超快光譜技術。  「光譜分析前沿技術論壇(北京)」邀請了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李運良研究員、北京師範大學張文凱教授介紹二維中紅外超快光譜、超快X射線光譜的技術進展及應用。
  • 氫原子光譜實驗
    實驗三十四  氫原子光譜【目的要求】    1、測定氫原子巴耳末系發射光譜的波長和氫的裡德伯常量;    2、了解氫原子能級與光譜的關係,畫出氫原子能級圖;   【實驗原理】    1、光源與光譜物質的發射光譜有很多種,不同物質、不同發光機制的光源有不同的光譜,白熾燈等熱輻射光源的發射光譜為連續譜;氫燈、汞燈、鈉燈等原子氣體(或金屬蒸氣)放電時發射的光譜為分立的線光譜;分子氣體、液體和固體的發射光譜多為帶光譜。
  • 光與恆星光譜
    隨著光譜分析應用到天文學,恆星光譜不但可以看出恆星的元素組成與元素的豐度,也可以通過光譜中的吸收譜線,我們可以大致知道恆星的溫度高低。然而恆星光譜的研究內容特別廣泛,但從觀測角度來看,主要有三條途徑。第一是認證譜線和確定元素的豐度。就像我們發現了一個新的超新星時,必須要對它證認譜線。
  • 北京光譜年會召開 盤點光譜技術新進展
    本次年會的特點之一是,光譜分析專家們結合BCEIA展出的新產品、新技術,詳細盤點了光譜分析儀器及技術的最新進展。鋼鐵研究總院國家鋼鐵材料測試中心賈雲海研究員、北京化工大學袁洪福教授分別主持上、下午的報告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