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新京報公號「政事兒」發出一則消息稱:陳小魯於2月28日在海南因心臟病去世。
陳小魯是開國元帥陳毅的第三個兒子,1946年7月出生於山東。
百度百科顯示,陳小魯文革前為北京第八中學1966屆高中畢業生。文革初,他曾任學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因不同意血統論的對聯,沒有參加紅衛兵。後為維護社會秩序,倡議並組建了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西糾」),成為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文革中有關他的謠言四起,難辨真偽,甚至影響到了他的父親,於是1968年4月被周恩來送到部隊監護鍛鍊。
一年半後,因表現優異被準予入伍。1976年調入總參二部,後任駐英武官助理、副武官。1985年任北京國際戰略問題研究學會副秘書長。1986年參加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討小組,翌年10月任中共中央政治體制改革研究室社會改革局局長。1992年以上校軍銜轉業,以後,任(海南)亞龍灣開發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標準國際投資管理公司董事長。
陳小魯,雖有著這個響噹噹的「紅二代」身份,但陳小魯真正進入公眾的視野,成為關注焦點總共有兩次:一次是最近,他向自己的老師就文革中的所為進行公開道歉;另一次則是在47年前,他提議發起成立了「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即文革中名氣很響的「西糾」——「文革」中第一個跨校際的紅衛兵組織。
從文革初期的造反小將,成長為反思文革,為文革公開道歉的「紅二代」第一人。這47年中,陳小魯這位開國元帥之子經歷了怎樣的人世變遷和靈魂淬鍊?
下文轉載來自南方人物周刊13年專訪陳小魯一文,供網友閱讀參考,原標題為:陳小魯:紅二代光譜。
陳小魯:紅二代光譜
陳小魯(圖/ 梁辰)
1966年北京八中,「文革」初期校領導被當作黑幫批鬥和勞改
1966年,毛主席接見紅衛兵(圖/ 翁乃強)
只要沒有霧霾,散文裡的北京秋天就變成了街頭巷尾的現實。人們湧進東城區一處巷子裡,去看新修繕的胡同,對著房簷邊上的天空拍照。外國遊客在一切中國特色的物件跟前駐足,T恤衫、搪瓷缸上印著的符號意味強烈的毛澤東和雷鋒像。30年前統治這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已成為輕鬆宜人的流行文化。
在西面更偏僻的小巷裡,牆上還有「毛主席萬歲」的標語,下半部分被後來塗的水泥遮了起來,水泥也開始脫落。
旅遊資料介紹說,巷子遭受過兩次大災難,一次是「破四舊」,門墩兒、牌樓、女兒牆,能保留下來的很少;另一次是唐山大地震,為避災而修的窩棚一直釘到現在。
在胡同盡頭靠近河邊的地方,一個青磚鐵門的院子,陳小魯先生打開小門,招呼著。平凡得不能再平凡,頭髮多半白了,穿一件土黃色外套,裡面是一件灰色薄毛衣。
院子很大,曾經是粟裕大將的居所。1975年,陳小魯與粟裕的女兒結婚後,就搬到這裡居住。院子裡還有粟裕種下的白皮松。
「我都沒那麼關心國家大事了,這次是被推了出來,你們媒體願意關注。」坐在擺滿雕塑和繪畫的客廳裡,67歲的陳小魯說起10月7號那天,北京市八中對面的一間茶社裡,他代表八中老三屆同學會,向「文革」中批鬥過的老師鄭重道歉。老師們都已經七十多歲,年齡最小的學生也60歲了,「有些話不說,就晚了。」
1966年開始激蕩整個中國的文化大革命中,陳毅之子陳小魯是絕對的風雲人物,以至於在當時的訛傳與流言裡,「陳小虎」頻繁出現在各種傳單和急電中,一天之內在新疆、雲南、哈爾濱和廣州同時現身,還有「攜款逃到香港去啊,殺了人的事兒啦」。
「8月25日成立『西糾』(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是我的第一次反思,也是從革命到保守的轉變,其實那之後就成逍遙派了。」陳小魯告訴我。
一
1965年,毛澤東對在哈軍工讀書的侄子毛遠新說,「階級鬥爭是你們一門主課」,「資產階級統治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
來自最高權威的指示最先在幹部子弟中流傳,那年初,陳小魯就在北京八中貼出大字報,「讓階級鬥爭的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
「文革」開始時,他給學校老師講話時說,「過去有出戲是『三娘教子』,現在是『子教三娘』。」憑藉政治敏感,陳小魯在運動中成為八中的精神領袖。
到了1966年8月初,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通過「文化大革命」十六條,混亂已經無可避免。
7月末,北京各中學組建校文革委員會,試圖複製馬克思經典著作論述過的巴黎公社。「我不想進校文革,文化革命到底是怎麼回事?心裡很虛,不知道怎麼幹」。但選舉結果出來,陳小魯得到一千一百多張票,差二十多票滿票。
「那時青年人都有一種強烈的責任感,而且大家選你了,沒辦法,只得幹。」陳小魯這樣形容當時的處境——像無數紅衛兵一樣,既有意識形態狂熱,也遭到形勢裹挾。
紅衛兵興起後,打出了「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陳小魯內心很牴觸,去四中串聯時,又眼見朋友們對峙、爭吵,「文革就是窩裡鬥?」8月18日毛澤東第一次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時,陳小魯在廣場上,沒被邀請上天安門,因為他「不是那種積極分子」。
「8·18」之後,北京市抵制外地學生進京串聯,學生食宿無法解決,秩序混亂。周恩來召集鐵道部、北京市委領導開會,陳小魯作為學生領袖參加。那時,紅衛兵的湧入擁塞了北京站,旅客無法出行。周恩來中途離開,陳小魯對鐵道部領導說,「這事好辦,專門指定一個車站給紅衛兵,旅客分流不就行了嘛」,對方說,「你們不懂,很複雜的」,接著講了一大通技術上的理由。
周恩來回來後責備說,「我早就說了,紅衛兵和旅客分開。」鐵道部領導立刻回答,「是,是,可以。」陳小魯憤怒,「你是服從真理,還是服從權力?官僚主義到這個程度了,是該衝一衝了。」
8月19日晚,他組織了一場批判會。臺上,北京教育系統幹部「坐著噴氣式飛機」,不斷有紅衛兵跑上臺,掄起軍用皮帶抽打。陳小魯想攔擋不住,大喊「停下!把他們『踏倒』在地!」然後舉起紅衛兵的旗子,喊口號。「這樣就不打了嘛。」陳小魯說,那是他組織的活動第一次失控。那場批鬥後來被學者稱作「開了武鬥的惡劣先例。
「8·18」以前,對學校的武鬥倒還可控制,毛主席接見紅衛兵時的一句「要武嘛」,使形勢急轉直下。陳小魯爭辯說,這句話不是要打人,是說青年人不能太文質彬彬。但天安門城樓下的頭腦發熱的紅衛兵,只是從字面上理解最高指示,模糊的表述成了行動的依據。
「黨的政策還講不準虐待俘虜,當時就覺得很迷茫。」陳小魯皺了皺眉頭說,言談中還帶著言必稱主席的習慣——說起公民社會,他的論據之一是,「毛主席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
陳小魯的同學計三猛見證了北京的失控。一所中學的學生高呼最高指示,把圖書館的書籍堆在院裡焚燒,強迫全體老師圍在火堆邊,數著「一、二、三」,將老師往火中推。
計三猛記得,八中教師趙榮尊當年只有二十四五歲,教生物,「用現在的話說,是男生心目中的女神」,她被集體批鬥時,陳小魯就站在旁邊,「批鬥什麼不管,但是絕不能人身侮辱。」
「我雖然公開反對打人,但那時真管不住。」陳小魯甚至告訴紅衛兵,「如果你們一定要打人,也別在我面前打。」
興奮、躁動,紅衛兵籠罩在「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情緒裡,四處發布通令,享受著權力的刺激。陳小魯也曾通令要求民主黨派72小時內解散,3天後就收回來8個大印。「當時破四舊,我們也不能無所事事,要趕趕潮流。」他回憶說。
在10月7日的道歉會上,學生們反省當年的行為,「暴戾、恐怖,流弊政府、禍害社會」,給老師們深深地鞠躬。後者表現得很寬容,說大可不必隆重道歉,不要把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
「你組織過批鬥會,但反對打人,還保護過不少人,到底應該負什麼責任?」我問陳小魯。
「作為一個公民,他的自由他的人身不得侵犯是神聖的,你有義務去保護其他公民,權利和義務是對等的,你放棄了義務你旁觀,你就有愧於公民的稱號。」他回答說。
雅斯貝爾斯在討論「德國的罪過問題」時,將罪過區分為四種:觸犯法律的刑法罪過,參與罪惡制度的政治罪過,個人錯誤行為的道德罪過,以及第四種,不能盡人的責任去維護文明的人性,形而上罪過。
當然,這是人們事後講述的故事了,身處意識形態狂熱的人們並不具備反思的能力。
二
陳小魯的房子顯然已經住了很多年,保持著五六十年代的格局,客廳左拐是長長的走廊,有些昏暗,衣架上掛著外套,順手處是他的老年證,北京的公交、公園憑證免費。角落裡有這個紅色家族的全家福,採訪時,家裡少有人走動。
小時候,陳小魯曾隨父親住在中南海,在懷仁堂西側的夾道內,周邊住著譚震林、鄧小平、董必武等領導人。那時中南海很熱鬧,夏天可以划船、遊泳,毛澤東總在1點半走進專用的棚子,換了衣服下水。小一點的孩子為見到主席,離開時故意磨蹭,要是主席招呼「你們都來遊啊」,就喊一聲「毛爺爺好」,紛紛跳下水。至少在一段時間裡,「海裡」的生活是輕鬆美好的。
陳毅家教嚴,不跟小孩講黨內的事情,偶爾也會聽到一些。當中共黨內批判赫魯雪夫排斥異己時,陳毅轉述毛澤東的話說:蘇聯黨內矛盾大,我們黨比較團結。陳小魯記得,中南海的領導人原本也還互相串門,後來內部情況緊張,就不太往來了。
住進中南海那年,陳小魯在北京四中上初一,「有點開竅,關心政治了」。同學跟他講,張國燾有個手槍隊,誰不聽話就槍斃誰。學校開設了政治課,講「一大二公」、講共產主義,課堂辯論的話題是「解放臺灣」,還常常組織學生上街遊行。在這樣的環境中,他完成了政治啟蒙。
1966年8月,「天下大亂」。紅衛兵在蘇聯駐華使館前開大會,把那條街改名為「反修路」。周恩來告訴幾名在場的八中紅衛兵,中學紅衛兵是一盤散沙,不知道誰是頭兒,管不起來,精神傳不下去。他的意思是,主持更名活動的紅衛兵聯絡站不能解散,可以變成常設機構。八中的紅衛兵回答說,我們做不了主,我們學校有頭兒。
「他們回來就告訴我了。」陳小魯說,他利用自己的威望,發起成立了「西糾」(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指揮部設在解散了的九三學社,四中革委會主任孔丹(中央調查部部長孔原之子)任司令,秦曉(原西康省委副書記秦力生之子)擔任宣傳部長。因為發起西糾,陳小魯成了各中學都認可的學生領袖。
「西糾」成立後發布過十多道通令,每個學校抽出十幾人做糾察隊員,想要制止抄家武鬥,國務院給它配了住房、汽車、司機、廚師,孔丹可以與周恩來單線聯繫。西糾成立後,海糾、東糾也成立了。
「我們沒有教育打人,但階級鬥爭教育不斷給你緊那個弦。劉文學不是被階級敵人殺害了嗎?雷鋒不也講對階級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階級仇恨植根於青少年心中,語言可以變成行動,暴力就被激發出來了。」陳小魯說。
11月以後,風向變了,「上面對西糾不滿意」,陳小魯想到了散攤兒,但西糾已經換了主政者,他們覺得「你們這幫人當官過了癮了,我們還沒幹過」。
這時,國家已經面目全非,陳毅元帥也受到了衝擊,陳小魯更加迷惘。「西糾」被打為反動組織後,餘燼未滅,「西糾造反派」、「聯動」、「四三派」、「四四派」等名目繁多的紅衛兵組織又冒了出來。1967年後,孔丹、秦曉與李三友、馬凱等人創辦《解放全人類》報,被當作「反林彪反江青分子」隔離審查四十餘天。
採訪中,我問陳小魯,在整體性的政治狂熱中,人們應該如何運用自己的理智與判斷力?
「在多數場合,我是隨波逐流,但也有自覺的成分。毛主席的很多想法,跟我當時的想法是一致的。我也覺得『反修防修『這個觀點對,另外,教育制度一些不合理的事情,我們都感到需要改變。所以毛主席的講話很符合我們的口味,因為我們是他培養出來的嘛。」
文化大革命開始後,陳毅堅決反對懷疑一切、否定一切和衝擊黨委、破壞生產及社會秩序的行為,遭到林彪、江青等人的嫉恨,因而成為他們要打倒的重要對象。1966年8月30日,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對陳毅說:「陳老總,我保你。」陳毅坦蕩地說:「不用主席保,我能過關,我是共產黨員,我靠我的工作,能取得群眾的信任」
左起:趙勝利(西糾作戰部長)、孔丹(西糾司令)、秦曉(西糾宣傳部長)
1971年12月26日,陳毅在病床上對將要回部隊工作的三兒子陳小魯說:「回到部隊要好好工作,不要掛念我,我還會站起來的,我還要下地走路,我還能做些工作。」這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幅照片
三
1968年4月,各種謠言指向陳小魯,「有人說我殺了人,有人說我攜款潛逃。」一則「炸中南海」的驚悚傳聞也牽扯到他。之後,陳小魯被周恩來送往39軍,不準對外聯繫,不準回家,不準拍照片。臨走前,他給八中同學留下字條:「相信黨中央,相信毛主席,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
年末,知青上山下鄉,紅衛兵時代的風雲人物孔丹去了陝北延長,秦曉「發配」內蒙古。自那以後,紅衛兵運動也就結束了。
坐火車到溝幫子,再倒汽車,極目望去,是一片泛白的大鹼灘。團部住平房,有些連隊甚至鑽在地窨子裡。方圓15裡沒有人煙,主要任務是種水稻,陳小魯開始了勞動鍛鍊的日子,跟外界完全隔離。之後3年裡,陳小魯年年被評為「五好戰士」,抗洪搶險榮立了三等功,1970年3月入黨。
聽軍長講軍史,從紅15軍團開始,第一任徐海東,第二任劉志丹,第三任黃克誠……數完了,軍長說,哎呀,好的不多了,都打倒了,就剩吳法憲了。「聽著挺寒心的。」
在部隊,他掛念父親,只能在報上看領導人報導。1971年五一節,陳毅元帥又上天安門了,「這是大好消息,我就放心了。批就批吧,能出來,那就說明他沒倒。」3年後的一天,連長突然通知,軍區首長讓陳小魯趕快回家,那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家還在不在中南海。「我是陳小魯,我們家還在這兒嗎?」衛兵說,你父親在老地方住,還走西門。
1972年陳毅元帥去世,毛澤東在追悼會前一個小時臨時決定參加。對著陳毅的骨灰盒,毛澤東鞠了3個躬,會場的嗚咽聲一下子大了起來。陳小魯很感動,但內心仍有想法。
陳小魯後來總結說,「從思想根源來講,即使我們的父輩,還不都是帶著傳統的烙印?沒有人敢當面去忤逆毛主席,這裡面有種種因素,有他的威望,也有當時的環境,也有自身的考慮,更有傳統觀念的影響。我們這個社會就是這樣,我們在這裡面,確實是服務於他們的一個棋子而已。」
「沒有太複雜的思想鬥爭,也沒什麼浪漫情懷」,秦曉也離開了北京,在草原,他開始了理想主義幻滅後的思考,他用羅曼羅蘭的「嘔吐論」來比喻思想的再造:一個人從出生到成熟前,被灌滿了各種謊言,成熟的第一步,就是嘔吐,把這些謊言都吐出來。
1971年9月,林彪外逃。秦曉跟同在草原插隊的李三友、馬曉力等人小心地議論時局。秦曉在與友人的信中提出,除了《實踐論》,「別的都要重新認識、評價。」
孔丹在陝北6年,給習近平留下極深的印象,稱他是「在陝北窯洞裡還讀黑格爾的知青」。據說他讀遍了從高校基礎課程到黑格爾的所有能找到的文字。在陝北插隊時,他完成了一篇調研報告,向中央諫言,要改變經營體制,調動農民積極性。
歷史學者米鶴都曾記錄和探索紅衛兵的心路歷程,他認為,這代人雖然曾經在「文革」初期創造了最狂熱的個人迷信,但實際也是最早從迷狂中覺醒的群體。當他們擺脫了現代迷信的桎梏,也就否定了自己當年的迷狂。
陳小魯在瀋陽軍區很快晉升為團政治處主任,1975年「批鄧」時,他下定決心不說違心的話,開始強調自己的「個性和人格」。但當時的瀋陽軍區政委,仍執行「四人幫」左的政策。陳小魯選擇了申請調動,「道不同不相與謀」。
調令下來後,軍長找陳小魯談話,「這麼好的基礎,怎麼說走就走,太可惜了吧?你在我這個地方,我這個位置將來就是你的,沒幾年了。」陳小魯藉口說,家庭問題沒法解決。
四
10月19日,毛主席詩詞書畫展在銀川開幕,陳小魯和幾十名紅二代去捧場,到當年紅軍三軍會師的地方,瞻仰偉人足跡。有兩三個紅二代對陳小魯說起道歉的事,「你寫得好,寫得對。」陳小魯知道肯定有不贊同的,但誰也不講,「人情大於政治,礙著交情,不同意你不會跟你講的。」
在紅色後代的交往中,似乎已經達成某種默契,他們很少談論現實政治,當然,並非淡漠或沒有主張。「如果觀點一致,願意談就多談點,觀點不大一致又願意談,就少談一點,總是不能傷了和氣。」
也有例外。胡德華曾經在炎黃春秋研討會上披露,兩位紅二代在校友聚會上吵起來,質疑彼此的政治信仰和個人操守,甚至大爆粗口。胡德華說,事情都知道,道理也都明白,但是不能說,不能商量。兩位紅二代,一個是孔丹,一個是秦曉。
粉碎「四人幫「後,國家政治生活逐漸恢復。孔丹在1978年成為吳敬璉的研究生,秦曉是山西礦業學院的工農兵學員,先後調入煤炭、石油部工作。後來,兩人分別成了張勁夫和宋任窮的秘書。
1984年,孔丹進入成立不滿一年的光大銀行,兩年後,秦曉去了中信——都沒有選擇從政。有人勸秦曉,他的回應是,「在學校的時候,不想進政治圈,是認為中國面臨的不是政治問題,是經濟問題。父輩們打天下,我們建設祖國,是文化革命把我們推上了政治舞臺,文化大革命之後,我就認識到我們這批人不適合從政。」
為什麼不適合,他沒有解釋。在金融國企崗位上,兩人都快速晉升,但各自的政治信仰漸行漸遠。
1997年,秦曉在中央黨校學習,《資本論》課上,他問老師,馬克思的理論是經濟決定論,但歷史發展、文明演進是多種因素互動的結果;他假設人不是理性的,工人只要掌握了生產資料,就會把勞動作為生活的第一需要。一連串問題,老師未能正面回答。
當時,孔丹也在班裡,他就在後面拽秦曉,因為黨校裡有中組部的代表,他怕秦曉被抓了辮子。
陳小魯告訴我,他不在場,聽說爭執當天兩人喝多了。
1990年代末,秦曉重新認識了現代性的問題,對中國政治、經濟各方面的認識也發生了轉變。「以前,我比較贊同新權威主義,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民主問題上,我希望有個強勢的政府。但是後來轉向對啟蒙價值和現代社會制度的認同。」
分歧是如此顯明。「根本問題就是我認為他比較固化地堅持西方的理念信條,」孔丹說,「我則把自己稱為『實事求是派』,堅持從中國實際出發,堅持中國應該走中國特色的道路,絕不能照抄照搬西方那一套。」
陳小魯曾提出一個「共產黨光譜學說」:共產黨是個光譜,由七色組成,從深藍到紅。合起來才是白光,才是真正的共產黨。
比之歷史,現今的革命後代就是紅光的色散,而一番番歷史事件和個人經歷,正像稜鏡一般。
1985年,陳小魯從英國回國,結束了四年多的駐外武官生涯,到北京國際戰略問題學會任研究員。一次,他遇到當時的軍委副主席楊尚昆,後者關照說,「你對工作有什麼想法?要不要換個地方?」到了92年,時任證監會主席劉鴻儒也歡迎他去工作。陳小魯都謝絕了。
他選擇了「中央政改研討小組辦公室」,因為興趣,那是1986年10月。政改辦的人看中陳小魯的海外經歷和紅二代背景,「可能認為代表一方面的力量吧,其實也代表不了,在「紅」字上大家情結差不多,但現實觀點有很大差別。」
在我採訪陳小魯的當天,薄熙來案在山東省高院二審宣判,維持一審無期徒刑判決的原判。
五
在北京西三環外的寓所裡,我見到了馬曉力。她穿著玫紅色運動絨衣,顯得格外精神。她準備了兩份資料,一是關於紅二代的書,裡頭有她和陳小魯對反思與懺悔、歷史與國家的理解,另一個是德國總理下跪道歉的文章。
「這一跪,整個民族都站起來了,贏得了世界的尊重,」她拿陳小魯的行為與之相比,「反思和懺悔,是我們這一代人所需要的。」
幾十年來,馬曉力都在思考:「文革」為什麼會發生?父親馬文瑞是西北局老幹部,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陝西省委第一書記,她逼問父親,你們這些人老是挨整,究竟有沒有道理?她也審視自己那極度亢奮又極度恐懼的狀態。那時隨著父親一夜之間被打倒,她才從狂熱中退出。
1980年是觸動心靈的年份。這一年馬曉力旁聽了「四千人大會」,老同志熱烈討論——發生「文革」的土壤是什麼?今後還會發生嗎?我們國家是搞人治還是法治?她聽到老同志痛心疾首,反思自己的盲從。之後的十一屆六中全會上,通過了《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
紅色江山萬萬代——馬曉力觀察,這是「紅二代」中普遍的想法,在活動或是郵件往來裡,他們都流露出「紅色江山不能敗在我們手裡頭」的意思。
「我們不要有封建思想,」馬曉力說,「重要的是保證法治、公平,正義,把國家推向長治久安的軌道上。」
1990年後,她和陳小魯都沉寂了好長一段時間。她組織成立北京草原戀合唱團,還策劃了大型綜藝晚會《共和國兒女——老三屆》。李三友是晚會總顧問,當他們在大草原裡悄悄聚到一塊議論時局時,也許不會想到許多年後以這樣的方式紀念他們的青春。
李三友是有凝聚力的人物,在他50歲生日宴會後,朋友們每年都會相聚,陳小魯、秦曉、孔丹也常去,那時他們還是親密的朋友。
「他們只是意見之爭。兄弟還是兄弟。君子和而不同。」馬曉力特別不願意看到他們撕裂。聚會上馬曉力對孔丹說,「我們不要做好鬥的小公雞。鬥來鬥去,總要表明自己是正確的,是文革給我們落下的毛病。」
「吵架時喝多了,也沒有劍拔弩張。」陳小魯說,「大家都是朋友。紅二代裡面,秦曉的立場是少數,大多數傾向威權主義的觀點,我算中間吧,我是主張現有的體制下比較大的改革,樹立憲法權威,實現公民參與治理。」
在馬曉力的印象中,陳小魯重新參與言說是在2011年, 《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出臺30周年前後。「那幾次紀念會上,有人提出社會上思想很活躍,我們也要積極參與。陳小魯一開始有點「低調」,兩三次會議後,比誰都積極。」
十八大前夕,她和陳小魯等幾人致信中央,建議實行黨代表常任制。在另一封公開信中,她和朋友呼籲十八大代表向選舉單位黨員公布個人和家庭財產狀況。習仲勳、馬文瑞兩家同為西北局幹部,在艱苦歲月患難與共。十八大後,馬曉力寫信給中央領導,「制度建設比作風建設更重要。」
我在網絡上搜索到了多封類似公開信,其中一封來自延安兒女聯誼會。會長胡木英是中共已故領導人胡喬木的女兒,她的宣讀言辭懇切,希望為「人民少受或不受二遍苦二茬罪做出一些貢獻」。
陳小魯說,不管有多大分歧,反腐敗是共識。說起腐敗,馬曉力果然變得激昂。「紅二代腐敗的有幾個?我們平時不和那些人玩。他們父輩誕辰的紀念日也冷冷清清。」
去年馬文瑞百年誕辰紀念會上,紅二代的精神認同是話題之一,「我們和官二代不一樣,一定要劃清界限!」「大部分紅二代沒什麼權,也沒什麼錢!」「我們也非常痛恨腐敗,非常痛恨飛揚跋扈的官二代。」「不能讓這些人把黨給糟蹋了」……
我也問陳小魯先生,作為紅二代,您覺得有責任傳承父輩的政治理想嗎?他用毋庸置疑的語氣告訴我,「當然有啊,就是實現共產主義,我也是共產黨員,這是一脈相承的。」
(實習記者陳曉波對此文亦有貢獻,感謝楊瀟提供的幫助。參考資料:米鶴都《回憶與反思——紅衛兵時代風雲人物》、《心路:透視共和國同齡人》,中國企業家《中信董事長孔丹:紅色貴族的市場路》等。本文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