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父子同為文學藝術大家的並非絕無,但實在很少,搜尋古往今來,著名的也不過文學史上之「三曹」「三蘇」和書法史上之「二王」。
但幾乎眾所周知,曹丕、曹植文學史上留名,並非是因為得了曹操什麼「真傳」;蘇軾、蘇轍更非是沾了老子蘇洵的光,有人甚至以為事實恰恰相反。
可見一個人能不能成為一名文學藝術家,有著內外多方面的原因,父輩的基因和影響僅僅只是其中的一個原因,並起不了決定性作用。
然而不知為什麼,在對「二王」的認識上,人們似乎沒有這樣的理性,總覺得一是兒子沾了老子的光,二是終究兒子不如老子。
王獻之為什麼能成為書法史上與書聖王羲之併名的大書法家呢?
有這樣三個故事:一是王獻之洗硯竟然染黑了家裡貯水的十幾口大缸——他很勤奮;二是王獻之寫字時其父王羲之從身後悄悄去抽他的筆,竟然不曾抽動——他很專注;王獻之有一次竟然對父親說:「大人宜改體」——他很有創新精神……
其實這些故事應該只在真真假假之間:細想一想,將十幾口大缸染黑(注意,並不是將其中的水都洗成了墨汁,也能用來寫字),其實並不需要洗幾次毛筆硯臺,說明不了什麼問題;至於說他寫字握筆緊到如此程度,實在是胡扯——從前不少私塾先生和小學老師,真的曾如此要求小學生這樣緊握毛筆,但是事實證明這完全是誤人子弟,要寫出二王風格的那路行書,恰恰要握筆輕巧,才能運筆自然;至於「大人宜改體」的話,倒是覺得王獻之或許真有可能說出,因為從他留下的書跡來看,他的確是很具有「改體」精神的。
我們今天將「二王」並提,這是就總體書風來說的,其實二者間就具體藝術風格來說還是有著許多差異的。
最早覺得差異的不是別人,正是王獻之自己。他在謝安幕僚時書名已經很盛,而其父王羲之還在世,其書名當然更盛,人們便很自然地將他們二者並提與比較,以至於謝安有一次也問王獻之說:「君書何如君家尊?」王獻之竟毫不猶豫地回答:「固當不同!」
王獻之如此回答是很需要勇氣的,因為中國人好講究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兒子在面對別人將自己與老子並提示,怎麼著應該謙虛點兒,以維護老子的面子為前提,以孝道為前提,而「百孝莫如一順」——父親又不是一般人,而是被尊為書聖的大書法家,豈能說與父親「不同」,且還「固當」!可見王獻之在這裡敢於「破」的不光是書法的「體」,而是連同社會的規則和倫理。
謝安聽到王獻之如此回答,心中應該咯噔一驚吧:好小子,真是太狂妄了!於是他又故唱反調地說:「物論殊不爾!」即:世人可不這樣認為呵!沒想到王獻之的回答再次讓謝安心中一驚,「世人哪得知?」即:世上人他們懂個什麼呀?
好傢夥,就這輕輕一句,便把整個社會共識和公眾輿論都給否決了!
然而,謝安畢竟是謝安,這位不僅自己的人生經大起大落終能東山再起,而且能讓晉室在遭遇失敗後以江南半壁於淝水一戰而勝從而奠定東晉近二百年基業的風流宰相,最後還是給於了王獻之「小者最勝」的極高評價——在王羲之幾個兒子中,王獻之最小,但是這個最小的是最優秀的。
或許在謝安看來,王獻之對於自己書風與父親書風表現出的這種差異性認識的如此清醒與自信,本身足可說明這是他藝術風格的主動追求,而決非無意呈現;而只有藝術上具有這種主動追求精神的藝術家,才能說出這番如此「狂言」,才能成就一番藝術輝煌;而這一輝煌的最後取得,僅僅靠父輩的基因遺傳是不夠的,甚至加上言傳身教也不夠。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都將「王家書法謝家詩」當作是一種家族的文化絕技,以為有什麼秘訣,因為人們確實看到從金陵烏衣巷王謝子弟,為書法家與詩人的特別多,謝家這裡暫不說,只說王家,各輩份中擅書者都不少,如王詢,他或許是隨意寫給伯遠的一封信,千年之後竟被乾隆皇帝作為「三希(稀)」之一珍藏於三希堂;另外還有王徽之、王凝之,還有王家的外甥羊欣等等,他們都很擅書。
然而,他們終將沒有一個人取得王獻之一般的藝術成就,並達到他在書法史上的地位。其原因當然是複雜的,但是最直接的原因,便是他們終將沒有在王羲之為代表的「王家書法」之外闢出新的蹊徑——唯有王獻之這一點做到了。
對於王獻之在其父之外所闢的這條新的蹊徑,歷來多有褒貶,且客觀看來貶多褒少。
項穆在《書法雅言》中為王獻之正了名——王獻之有意識地改變其父的創作思想,將「中和」轉為「失衡」,走向以「奇」、以「險」取勝的新境界,總之:「書至子敬,尚奇之門開矣!」
其實,僅此一句「書至子敬,尚奇之門開矣!」,對於王獻之來說就夠了!
他為中國書法打開的這一扇門內,豈止只存一個「奇」字呵!其中應該是五光十色、豐富多彩,其為中國書法的發展所開啟的可能性路徑事實上也正是從此而變得多元——
如果不是王獻之一變王羲之結體的「內扌厭」為「外拓」,或許就沒有顏真卿雍容大度、正面示人的盛唐書風;
如果不是王獻之的,「奇險」、「失衡」,或許就沒有米芾的「八面出鋒」的「刷」字書風;
如果沒有王獻之「縱逸不羈」的「一筆書」,或許就沒有明末清初以王鐸、傅山等人為代表的浪漫主義書風……
王導當年預言「小者最勝」,其「最勝」的地方也應該就在此吧——絕不是因他是王羲之的兒子,更絕非他最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