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偉棠,香港作家,詩人、攝影師,自由撰稿人。
關於人類的登月執著,美國總統甘迺迪說過一句名言:「我們選擇在這個時代登月,還要做其他事,並不因為它們簡單,而是因為它們很難。」——這句話裡的「其他事」,包括了人類的大多數理想主義的行為,當然也包括拍電影本身。
今年7月20日是人類登陸月球五十周年(不是所有人都這麼認為,尤其下文會提及的那些懷疑論者),但在電影裡,登月已經實現了117年。早在1902年,梅裡愛拍攝的世界第一部科幻片《月球旅行記》(Le Voyage Dans la Lune),就安排了六位小丑一樣的星相學家乘坐一枚炮彈登陸了月球。
《月球旅行記》
今天重看這部耗資1500金路易拍攝的15分鐘手工染色黑白短片,未免覺得像一個鬧劇,的確梅裡愛也是本著拍攝一個他作為魔術師所擅長的鬧劇那樣的目的製作該片。但是這部電影隱含了日後科幻片、月球片、災難片、懸疑片的許多母題,成為當之無愧的元祖。
電影裡,人類來到月球的第一景,是回看地球在背後冉冉升起,這一幕幾乎會出現在日後所有太空電影中,當然也出現在微信裡——連角度都一樣,電影裡看到的地球也是非洲為中心的。
《月球旅行記》電影裡看到的地球也是非洲為中心的
這鑄造了科幻片的鄉愁母題,在宇宙中我們眺望地球繼而注目人類起源的非洲,是尋找人本主義的象徵定位,因為宇宙中我們置身的是不可知規則的叢林,基本上是否定人類中心的。而月球,作為地球在宇宙中唯一的伴侶,成為了我們窺探深淵時最後依靠的懸崖。
鄉愁亦導致對理想主義的懷疑。回到短片的第一部分,是一大群星相學家在爭吵,因為是默片,只能猜測大概是爭論月球到底能否抵達這個問題,最後他們分別選擇了去留——這種選擇困難,直到2014年的《星際穿越》依然是電影矛盾張力營造的要點。後者「地球派」與「星際派」的衝突,實際上也是五十年前登月現實所面對的質疑。去年的那部鮮為國人關注的「傳記片」《登月第一人》就還原了那一幕:
阿姆斯特朗的妻子面對「愛國主義」對人性的拒絕(太空人的妻子無法獲知他遭遇的危險)之際,說出了同一種徵服的激情在不同價值觀裡的反應:「你們這不過是一群男孩的遊戲而已!」(還涉及了對男權的調侃)。
更深的隔閡出現在關注地球的人和關注星空的人之間的衝突,電影提醒了我們六十年代除了是理想主義年代同時也是憤怒的年代。
《登月第一人》劇照
它還原抗議NASA繼續爭取撥款探索月球的集會的鏡頭裡,一位黑人說唱詩人的Rap極具說服力:「白人上了月球,我家孩子看病沒錢,白人上了月球,我不知道下一頓吃啥……」接著是作家馮內果的出現,作品帶有大量科幻元素的他,也猛烈抨擊探月計劃是浪費納稅人錢財,這呈現了一個現實:太空探索從來不只是浪漫之舉,它總要被或左或右的引力所劫持。
有懷疑就會有陰謀論者,《月球旅行記》也已經埋下這個母題:騙局。
星相學家們在月球上睡了一覺,進入一個「夢中夢」亦幻似真的套盒式結構(一百年後我們熟悉的諾蘭《盜夢空間》玩得熟練),最後他們敗走月球部落,掉回地球,卻成了徵月英雄。地球人無視尾隨而來的月球人,趕緊樹立雕像狂歡慶祝。梅裡愛那個時代,人們就是如此單純相信電影是魔法而非視覺騙局的。
然而有了上述六十年代的左右翼政治角力,陰謀論就成為電影創作的絕佳藉口。我們都知道,現在依然有人相信1969年登月是美蘇太空競賽之中美國人「偷步」的行為,美國找了當時世界最擅於製造科幻場景的大導演庫布裡克——他剛剛拍完偉大的《2001太空漫遊》——偽造了一部關於登月的紀錄片。陰謀論者言之鑿鑿地指出登月者影像的高清、光影的戲劇性、旗幟的飄揚等等他們理解力當中「不可能」的事物,並指出這些影像與庫布裡克電影風格的相似之處。
《2001太空漫遊》
風格累人,庫布裡克被這樣誤會,只能怪他的《2001太空漫遊》拍得太好(關於這點請參看我在騰訊大家另一篇文章《從到天宮一號的哀榮》)。這部電影僭越了現實,甚至影響了太空總署等日後的部署。
電影裡的轉折點也發生在月球,在月球背面的隕石坑基地,人類發現了那塊電影史上最無以名狀的道具:「黑板」,它象徵了宇宙文明對人類文明的啟迪、質疑還是挑釁?庫布裡克沒有回答,只是讓人類以月球為跳板前往木星尋找真相,結果演變成人與AI的悲劇。
《2001太空漫遊》
因為月球背面的不可知,隕石坑的深不可測,月球也更容易成為陰謀論電影、架空歷史電影大本營。近年值得一看的兩部科幻「B級片」《阿波羅18號》與《鋼鐵蒼穹》就是拿這個做文章。《阿波羅18號》偽託一部神秘曝光的紀錄片,全部仿七十年代手動膠片攝影,局限在太空人視角,把外星生物的威脅拍得極其懸疑又感同身受,和另一部偽記錄片《歐羅巴報告》很相似。而最後美蘇政府聯手對月球上被「感染」的太空人見死不救,也稍稍諷刺了一下政治對科研的用完即棄。
說稍稍,是因為《鋼鐵蒼穹》的諷刺還要大得多,類似架空歷史平行世界的設置:假如納粹德國沒有毀滅,而是轉移到了月亮背面建立基地,時刻想著反攻地球,那會怎樣?
《鋼鐵蒼穹》
雖然這是一部搞笑片,但諷刺不只是關於歷史上的納粹,矛頭直指美國未來的某一個浮誇的美女總統(別說她影射川普哦)。後者為了連任,採用從月球來到地球的兩個納粹宣傳官員作為競選助手,結果她改頭換面讀出的那些希特勒/戈林風格的演講詞蠱惑了現代美國的選民。這才是這部披著蒸汽朋克科幻外衣的喜劇的批判現實主義目的。
《鋼鐵蒼穹》
以上,從月球出發,科幻電影走向經典與邪典。最後真正配得上兩者結合的奇葩之作,無疑是鄧肯·瓊斯的《月球》,這部深度燒腦作品,也是建基於陰謀論:受僱於月球開發公司的科研人員山姆,以為自己完成工作就可以回地球,結果在任期結束前遭遇事故,導致電腦啟動「另一個他」,他才發現一個殘酷的事實:自己不過是無數個人造人奴隸中的一環。
《月球》
這部極其出人意表的電影裡,不止批判了資本主義把人異化為生產工具,更令人顫慄的是深入人造人的內心,讓他面對月球的無比孤寂的寒意——呼應的是地球人冷酷所為的寒意。人造人面對自己少得可憐的、純屬偽造的記憶,卻流下了真實的淚水——人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山姆與製造/毀滅他的人類相比,誰更可稱之為人?尤其當山姆犧牲自己,送「另一個他」回地球揭露真相時。
《月球》
這讓我想起「這是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人所共知的阿姆斯特朗這句名言聽著輕巧,看了《登月第一人》才知道這小步與大步之間,有多麼沉重的距離。因為「人類」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掩蓋了概念下上萬上億不同的命運,不同的生與死。
死亡主題其實才是《登月第一人》的真正主題,太空徵途上每一個犧牲的人,也都是懷著雄心壯志活過的,但是他們的死亡有時輕率得荒唐。最能說明這一點的,是阿波羅一號實驗艙中慘死的懷特他們,那隻飛入登月艙的蒼蠅,其實是太空人的不祥之兆,它被其中一個太空人隨手捏死,隨後,造物主也同樣地對待艙中的人類。
如此,登月成了一個陰慘的神話,是鬼魂的接力,第一人,其實是最後一人。
當年的大片《阿波羅13號》裡倖存的湯姆·漢斯,其實是另一個幽靈,就像《阿波羅18號》裡那三位被偽造死因的太空人一樣。
第一沒有意義,只有「人」有意義。無數個喪禮之後,阿姆斯特朗仍然不願意麻木,仍然會痛苦而無從排解,但只有忍耐忍耐再忍耐,電影在登月下來夫婦相會後結束,現實中這種對「人」情感沉重的肩負,還要折磨阿姆斯特朗夫婦很多年直到他們最終離婚。
地球與月球之間是始終有引力相牽,但也始終有斥力讓它們保持距離,未來也終會有一天會斷線的。科幻的啟示,始終不敵現實的警示。只是電影中唯一一處虛構的部分依然安慰了我:阿姆斯特朗往環形山裡放下紀念他女兒的一串手鍊。這和現實中他烙印在月球表面的第一個小心翼翼的腳印一樣,是屬於地球給月球的、人類給宇宙的第一個——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