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策反湯恩伯起義事敗,陳儀被解職拘捕,後被秘密處決。圖為陳儀被執行槍決前的照片。
蔣鼎文與陳儀同府所屬,同向而行,唯中道分手,不期然同途殊歸。兩人呼風喚雨,檄傳一方,都為蔣介石重臣,然彼此之間卻有說不清的恩恩怨怨。
一、杭州「識荊」
蔣鼎文結識陳儀是經同鄉軍界前輩蔣尊簋牽線介紹的。蔣尊簋,字百器,浙江諸暨人。戊戌變法之後,與蔣方震(百裡)等官費選送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留學,二人同以精研軍事學著稱,畢業考試時,蔣尊簋為騎兵科第一,蔣方震為步兵科第一,章太炎譽之為「浙江二蔣,傾國傾城」。
蔣尊簋在組織浙江都督府班子時,委陳儀為軍政司司長。陳儀(公俠)是浙江紹興東浦人,與蔣尊簋經歷有許多相同之處,出身均為名望之家,年齡相差一歲,早歲都在求是書院求學,都赴日本士官學校留學,歸國後都在軍中供職,唯個人聲望、資歷上稍遜於蔣。
而其時的蔣鼎文還是剛剛從軍的毛頭小夥學生兵,因為省城有蔣尊簋這樣位高權重的同宗、同鄉,故常常上他府上拜訪。蔣尊簋樂於提攜年輕軍官,對蔣鼎文尤為器重,認為他有發展前途,多方竭力推介,並將蔣鼎文介紹給陳儀,由此他們很快熟識起來。
蔣鼎文(銘三)無論從年齡、閱歷上都與陳儀相差一輩,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蔣鼎文對陳儀恭敬有加。直至晚年,蔣鼎文還回憶說:陳儀是與他恩師蔣尊簋同一輩的人物,見多識廣,古文基礎好,唯自恃有才,待人接物有些傲氣,但因為有這種淵源關係,後來有許多事情他多以忍讓為先,亦多遷就他,成全他,並一直尊稱他為「公俠先生」。陳儀當年離開人世,最後聽到「公俠先生」幾個字,亦是從蔣鼎文口中吐出。
杭州「識荊」,蔣鼎文並沒有與陳儀走到一起,未及一年,陳儀北上投奔袁世凱;繼之輾轉至北洋軍閥孫傳芳門下,當上了浙江省省長兼第1師師長。北伐軍逼近浙江,陳儀向蔣介石暗中輸誠,轉身成為國民政府軍中的要員;而蔣鼎文以浙江督軍下級軍官策動浙江獨立後,旋遭北洋軍抓捕,乃南下廣東,與蔣尊簋一起追隨孫中山。自此後,蔣鼎文與孫中山、蔣介石逐浪沉浮,一脈相隨。
陳儀是軍政幹才,蔣鼎文是戰陣勇將,這兩人一直為蔣介石所器重,只不過陳儀進退盈縮,時移世易,長袖善舞;而蔣鼎文則線性思維,始終抱著軍人義不帝秦之信條,一根筋到底不回頭焉。
二、福建爭鋒
蔣介石對第五次「圍剿」剛欲發力之時,「福建事變」突然發生。蔣介石急欲撲滅後院之火,乃調集精兵強將,展開陸海空立體進攻。蔣鼎文以北路軍前敵總司令之職,指揮討閥「閩變」。由於蔣軍快刀斬亂麻,再加「福建政府」的自身失誤,僅二個多月時間,這場聲勢頗壯的事變便告平息。
當時各界鹹以為蔣鼎文將出任福建省政府主席,然出乎意料,蔣介石卻將陳儀空降至福建任省主席之職,令人大跌眼鏡。
從蔣介石的角度看,把陳儀放到福建任省主席這一位置上,是任得其所,因為無論從資歷和忠心上,陳儀可說是不二人選。
有一種流傳甚廣的傳說,蔣鼎文對此大為不悅,說蔣介石事前曾示意他,「閩變」一旦平定,即委他為主席,如今出爾反爾,使他臉面無光。這種傳說的可信程度,此處限於篇幅,不作展開。
在第五次「圍剿」得手後,蔣介石又應陳儀之請,由蔣鼎文出任福建綏靖區主任,讓他們兩人文武搭擋,治理福建。然不久,兩人在對福建地方武裝是「撫」還是「剿」的大政方針發生了嚴重的分歧。
原來粵、閩兩省聯繫緊密,一地有動,兩相呼應。護法之役後,孫中山號召民間組織軍隊,以作擴充革命武裝之用,並下了許多委任狀,可謂山頭林立。在內戰中,中央政府自顧不暇,地方武裝嘯聚一方,或私設關卡,收取捐稅;或各自為政,驅逐中央所派人員,割地自雄,已呈尾大不掉之勢。蔣介石「剿共」之時,哪有精力他顧?但當他認為福建已經為他所控,就須騰出精力來對付這批亦匪亦民的武裝,以「綏靖」地方。此前,他聞知蔣鼎文與陳儀在解決這批武裝上有不同的想法,並為此爭吵。蔣介石於是把陳和蔣叫去,商量如何解決這個棘手的問題。
蔣鼎文與福建淵源頗深,入黃埔之前,蔣鼎文即奔波在閩粵兩地,策反援閩浙軍投誠粵軍,又帶領粵軍北攻閩境,奉孫中山之命與地方武裝「司令」們有過很多交往。對於解決地方武裝問題,他的主張是「先撫後剿」,將地方武裝編成地方保安團隊進行整編,對不拒接受整編的武裝,再行進剿。
對蔣鼎文的觀點,蔣介石表示贊同。於是,善測風向的陳儀一改原先堅決剿滅的思路,表示贊同「先撫後剿」。但同時表示,福建的財政緊張,無力解決招撫的經費開支。
陳儀的算盤打得很精,或撫或剿均是你綏靖主任的職責,但若招撫的經費開支要落實到省政府頭上,我們是無力解決的。
考慮到陳儀所講省財政開支困難確是實情,蔣介石最後決定,解決福建地方武裝按蔣鼎文策略進行,經費開支由中央負責解決。
招撫進行得很順利,福建地方武裝紛紛向蔣鼎文表態,願聽命於政府的收編。蔣鼎文依照人數、勢力等,一共收編成18個保安團,如後來抓獲瞿秋白的鐘紹葵就是收編而成的。由於收編了不法武裝,地方治安逐漸好轉,華僑紛紛回鄉,又成氣候,以至惠安縣不少涼亭有頌揚蔣鼎文功績的碑文出現。
陳儀對此很不以為然,然亦莫可奈何。作為地方政府首腦,又因未能解決糧食問題,導致福建民眾以春秋陳國糧荒之典故,諷諭「陳儀在閩,閩人在陳」。這一民謠一時風傳「八閩」大地,陳儀可謂焦頭爛額。
三、秋後算帳
西安事變結束後,蔣鼎文聲譽日隆,未久蔣鼎文出任第九戰區司令兼陝西省主席長。陳儀給新任主席蔣鼎文發出一封賀電:「長安蔣主席銘三兄:嘉猷誕布,輿誦雲興,忝屬寅恭,彌增私忭。弟陳儀。」
然政客手法的骯髒也就在這裡,面上虛情假意,背後卻果斷出手。原先蔣鼎文在閩時,由於省府要納入綏署之下,陳儀無奈之下,也只得聽蔣行使職權。
但陳儀自視甚高,且資歷又老於蔣鼎文,內心實有不甘,一來二去,齟齬多了起來。還在早些時日,陳儀有一次自行將軍隊調離福州,紅軍羅炳輝獲悉後派奇兵突襲,福州頓時告急,陳儀急電蔣鼎文馳援,蔣鼎文飛速趕到,雖解福建之圍,然亦損兵折將,人心惶惶。蔣因此譏陳儀不懂軍事,二人心結加深。
蔣鼎文調出福建後,陳儀軍政一身兼,他馬上開始收回蔣鼎文任命的官職,並對被收編地方保安隊一個個再次整頓,稍有重犯前科者,則開殺戒。一次對一位影響最大的團長囚禁關押,閩方人士求援於遠在陝西的蔣鼎文,蔣電話陳儀,這位團長有功,所犯過失罪不足殺,請陳慎重考慮。陳儀根本不領情,反而加快槍決了事。很快,蔣鼎文安排在各地的官員被陳一個個清理乾淨,不少保安團又遁入山林。再加二人原來在福建時的分歧,就加深了積怨。其後,奉陳儀為「恩師」的湯恩伯又適時暗替陳儀多次為難蔣鼎文。
1948年初夏,蔣介石委陳儀為浙江省主席。過了二天,蔣介石告訴陳儀,擬派蔣鼎文出任衢州綏靖公署主任,想先徵求一下他的意見。陳儀一聽非常不高興,說他不願與蔣鼎文搭擋,不甘再作蔣鼎文的部屬,不想再受綏靖公署節制,否則的話他又要像當年在福建那樣受蔣鼎文的掣肘。
陳儀因此離開南京,急匆匆趕到蘇州與當時被蔣介石冷置的湯恩伯密室相商。返京後,陳儀積極向蔣介石推薦湯恩伯,認為湯能勝任衢州綏署主任之職,如此他願出任省主席。鑑於當時內外交困,蔣介石不想把家鄉搞得軍政不和,他又深知陳、湯一體,也就同意了陳儀的舉薦。而在湯恩伯看來,真是峰迴路轉,這是陳儀對他的又一次再生之德。綏靖主任之職在省政府主席之上,在職位上陳儀當然是湯的屬下,但湯就任後,凡對省政府的行文,竟以「職」落款署名。公事規矩以派係為依規,被私人恩情所顛倒。未久,湯調任京滬杭警備總司令。
陳儀不謂不精明,在他看來,由湯出掌軍職,他可以操縱本地乃至周邊的軍政大權,而他與湯恩伯關係密切,無以復加,故湯不可能不聽從於他。
然陳的過度自信,為他付出生命埋下了伏筆。
四、刑場送別
1949年初,陳儀策反湯恩伯起義。湯一方面虛與委蛇,一方面原原本本將情況報告最高當局。驟然之間,陳儀在懵懵懂懂中被解職拘捕。蔣介石想不到他如此器重的陳儀竟要顛覆他本已少得可憐的軍隊,連斥「無恥之徒」,並決定嚴懲不貸,開斬問罪。陳儀畢竟是中央執委、二級上將,從程序上來說,要有兩位上將以上官員對他審判。蔣介石在命顧祝同為審判長後,又任命蔣鼎文為監斬官。對於這一安排,可見蔣介石政治手腕功力之深。
由於當年「二·二八事變」,身為臺灣行政長官兼警備總司令的陳儀對臺灣人民血腥鎮壓,導致上萬人包括不少社會精英遭屠殺。因而臺灣各界對陳儀有切身之恨,生殺之仇,當得知陳儀判處死刑時,群情為之亢奮,不少人準備好了石頭、臭雞蛋、燥牛糞,輪流守候在監獄至刑場的必經之路上,準備對陳儀發洩積怨。
蔣鼎文聞知後,便與顧祝同作了緊急會商。用什麼方式處死陳儀,作為監斬官的蔣鼎文有決定性的發言權。其時的蔣介石乘海輪遠遊海上,不知是故意躲避,還是怕人說情,始終無法聯繫上。蔣、顧會商後認為陳終是黨國的二級上將,不忍心對他五花大綁,遊街示眾,遭群體性的羞辱,二人決定對陳秘密處決。
蔣鼎文派了幾個士兵,給他們交代一項秘密任務,讓他們事先到臺北市郊永和的竹林深處挖好一個大坑,並準備好一隻運送公文到臺灣的樟木箱,而且指定要從大陸運送過去散發出香氣的老樟木箱,還要挑選一隻最大的。不準走漏任何風聲,否則軍法從事。
行刑前夕,蔣與陳儀有一番悽然的對話:
「公俠先生,請問還有什麼事情要交待。」
「銘三兄,我認命了。看在多年的共事份上,求你給我一個好死,不要受辱,痛快一點。」
「我不會為難你,我也不會公報私仇,請問你走時穿軍裝還是穿其他。」
「不,我不穿軍裝,穿軍裝伏法會玷汙軍人。」
「那穿什麼?」
「我要穿白色的西裝,戴上禮帽,帶好領節,整整齊齊地走。希望你能滿足我最後的請求。」
「公俠先生,我答應你。」
蔣鼎文特意囑士兵為陳儀沐浴更衣,並送上美食美酒,然後讓他不穿囚衣,不上鐐銬,讓他照鏡整容,著一襲白西裝,系一條花色領帶,戴一頂黑色禮帽,再押赴臺北市郊馬町場行刑。
陳儀穿戴整齊後,蔣鼎文按照軍人的方式向陳儀行了個軍禮,作了最後的送別。然後命令行刑士兵,務須一槍貫胸斃命。
然而後事的安排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波折,原來樟木箱夠大夠深,可就是長度不夠,怎麼放也無法把陳儀的身軀平整地放下。蔣鼎文再次念念有辭:「公俠先生,對不住了,我能做的只有這樣了。」於是士兵將陳儀曲身躬背放入樟木箱,用最快的速度運至永和竹林深處掩埋。
當日,蔣介石海遊歸來,蔣鼎文、顧祝同一道向他作了匯報,並送上行刑現場的照片及向他說明陳儀後事的處理經過,蔣介石聽後點頭稱好。臺灣當局發布新聞:「抗戰勝利後,奉命接收臺灣,並曾充首任行政長官的陳儀,因勾結共匪,陰謀叛變,業經軍法審訊終結,依法判處死刑,定於今(18)日執行槍決。」
事情本該到此畫上句號,可臺灣輿情瞬時軒然,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哪有這樣槍決民憤極大的人犯,甚或有人說蔣介石與陳儀私交深厚,是他悄悄地把陳儀流放到日本,讓陳儀這個日本人的女婿逍遙法外。一時謠傳紛紛,甚囂塵上,於是蔣介石不得不迅速出來說話。蔣說,我讓顧、蔣二位上將經辦陳儀這個案子,他們兩個都是黨國重臣,做事絕對可靠。但餘波依然蕩漾。為平息風波,只得將陳儀屍體重新挖起,置放殯儀館,事情才告平息。陳儀屍體由其弟目睹火化後,葬於臺北郊區。
對於陳儀的處決方式,陳儀的親信部屬也感滿意。如陳儀原秘書鄭士容撰文評述,對陳儀「行刑時非但未穿囚衣裳,不加腳鐐手銬刑具,更無任何罪狀標示。還準沐浴淨身,穿上全套整潔西裝,自行邁步登車駛赴刑場,了其捨身心願。一個以『通敵叛國』罪名被判處死刑的囚犯,執行時獲得如此待遇,即使當局並無尊重之意,我仍於悲痛中欽佩他去得莊嚴」。
殊不知,對陳儀的這種處決方式,蔣鼎文是經過思前想後,才最終定下的。蔣鼎文的後人向筆者轉述當年蔣鼎文在茶餘飯後,向他們說過不知幾遍的話:對於陳儀和湯恩伯這對「叔伯父子」,他是非常看不慣的,認為他們概是見風使舵,投機取巧之徒,毫無氣節可言。然面臨彼方人生終點,作為以何種處決方式的決定者,他還是動了惻隱之心,不忍落井下石,鞭屍暴棄。當他把內心的想法告訴顧祝同後,亦獲得了響應,於是相拍即合。
就這樣,二位昔日恩恩怨怨無法說清,知根知底不說自明的同事,在1950年6月18日這一天,於人生路上戛然永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