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在北下朱村1200多個門店前的創業者們,最不缺的就是夢想。
這裡是義烏無數個城中村當中的其中之一,但這裡比其他任何一個村都更容易「起風」。這裡距離義烏國際商貿城不過三五個路口,擁有得天獨厚的供應鏈基地,隔著馬路是義烏當地著名的大型貨運場,又讓北下朱加持了便捷且廉價到超乎想像的物流優勢。
這意味著,即便你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身無分文,依然可以在北下朱獲得成功。這裡是網紅產品的海洋,這裡提供一件代發,這裡對刮躁的網紅、達人和主播們,擁有天然的好感。
這裡如同一個「野生片場」,按照劇情設定,最終的指向無一例外,都是「白手起家和一夜暴富」。但是,就像現場的許多缺乏專業素養的網紅,在鏡頭前演嗨了,總想自我放飛,北下朱的劇情走向,也總會時不時地偏離。
野生片場
「重來,重來,再來一遍。」阿來大幅度甩著胳膊,雨越下越大,已經將他精心梳理過的大背頭,打溼成一團一團。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這一天,他的團隊正在模仿「歪嘴贅婿」的狗血劇情。阿來對情節進行了二次加工,以符合北下朱的調性。
他扮演一個到義烏打工的年輕人,被本地小老闆欺負,在被人推進大雨不斷奚落時,他終於露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某富豪的大公子。然後,他一口氣買下了北下朱的整條街。
只有與眾不同的表演,才有資格出現在北下朱的街道上。行人的目光說明了一切,圍觀阿來團隊的人已經圍了一大圈,有人喊牛逼,也有人喊傻逼。而路對面,一個中年男子手裡抱著一堆粉色的小豬泡泡機,對著手機奮力嘶吼:「29塊9,29塊9,10個只要29塊9,還給你包郵!」
他的對面,只有一個拉貨小哥,無精打採地靠在電動三輪上,低頭刷著手機,對一旁的嘶吼聰耳不聞。
幾乎每走一段路,就能在某個店鋪門口,見到一群表演者。
在這裡,最入門的套路是,幾個男子,打扮得花裡胡哨,在北下朱的不同位置,來回走模特步,主打一個「土味」。也有女生,但調性卻天差地別,無論是身上掛著名牌包包的閨蜜逛街風,還是單人踩高跟氣場十足的女王風,氣場都不能丟。稍微有點演技的,會在走貓步的過程中,添加一些「小意外」,比如崴個腳、絆一跤,或者被路過的某個異性吸引。
「他們段位還是太低,搞不贏。」拍完視頻的阿來拉過一個小馬扎坐定,一旁的拍客趕緊將手機遞過去,他好似一個導演盯著監視器,一本正經地開始指指點點,「三兒,你這個推我的動作不夠狠啊,微表情也不夠,你看我,摔地上那一瞬,臉上是有表情的,又痛又火還有輕蔑,看到了嗎?」
三兒是阿來的馬仔,又當助理又當群演,他跟另外兩個馬仔一樣,對阿來尊敬有加,原因也很簡單,在這條街上,阿來的演技「是專業的」。阿來在橫店當過六七年的群演,「合作過的頂流,有黃曉明、楊冪、鹿晗、李現等等。」
他聲稱楊冪曾在他的背心上籤過一個名,「那件背心後來讓群頭偷走了。」
半真半假的話語背後,是為了固守自己的「專業」地位。他有30多萬粉絲,在北下朱諸多「野生網紅」跟前,也算一個腕兒。但是,要想在北下朱這地兒站穩腳跟,關鍵還得能帶得動貨,能賺得到錢,這也是眾多馬仔甘心把他當「大哥」的原因。上個月,阿來爆過一單,一款打底褲賣了十幾萬,「賣貨才是我的核心競爭力。」他將手機一扔,頗有些得意地翹起二郎腿。
突然,不遠處的角落裡大呼小叫地衝出一個男子,身後追著一個穿著睡衣留著大捲髮的女子,提著雞毛撣子,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溜煙又消失在密集的車流當中。我看看阿來,他歪著嘴朝我笑笑:「沒事兒,拍快手呢,每天都來回追幾次,上個月賣了一千多塊錢,我倒想看看,下個月他們還追不追。」
為什麼是北下朱?
北下朱的村口豎著一塊大牌子——中國網紅直播小鎮。一口氣將「網紅」和「直播」兩大風口,收入囊中,這個村子口氣不小。王軍建卻說:「這有什麼,那塊牌子換掉之前,寫的標語是『走進北下朱,實現財富夢』,這就是義烏,不為賺錢,來義烏幹什麼?」
「王哥」在北下朱有自己的店鋪,屬於主播必打卡的存在。原因是之前他拍過一個段子,火了。
當時,一個主播砍價砍得太狠,王哥一氣之下,拿起一盆水就照人頭上潑去。當然,這一切都是表演。但視頻很快就火了,王哥也火了。從此之後,就不斷有主播找上門來,要王哥給自己潑上一頭。這些主播知道,一遍過不了,所以乾脆帶來好幾套衣服,帶了吹風機,一遍不行,換一套衣服,頭髮吹乾,繼續潑。
最多的時候,王哥一口氣潑了上百個人。他記得當時還有一個老阿姨,排隊來潑水,但是不敢出鏡,「我說都要做網紅了,咋還不出鏡呢?阿姨說,她不想出名,萬一被村裡人看到會笑話,我又問,那你直播為了什麼?她說,就想賺兩萬塊錢,回去給女兒當嫁妝。」
王哥猶豫了一下,眼前人的年紀,都快趕上自己的母親了,但他還是狠狠地朝她頭上潑去,老阿姨尖叫了一聲,王哥想趕緊上去扶一下,但他馬上拋掉了這個念頭,「那個時候,最好的結果,就是一條就過。」
老阿姨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真心希望她那次是爆單了,賺到錢了」,王軍建說。在他眼裡,北下朱之所以會這麼火,優勢有兩點,一個是離商貿城非常近,拿貨容易,一個是旁邊有一個貨運市場,而從全國各地湧來的主播和短視頻創業者,將直播電商帶了進來。
他分析,與許多舊城改造不同,北下朱既沒有廣場,也沒有大花園。與其說這裡是住宅區,不如說是商業區更貼切。
住宅樓都是六層,一樓清一色的檔口,每家一個地下室,方便充當倉庫。2016年,隨著抖音快手,淘寶直播相繼火起來,北下朱的人流突然猛增,店鋪租金的水漲船高最為明顯。2010年左右,當地一個店面的租金大概是一兩萬,但是到去年,房租漲到了五六萬,「今年你只要隨便掛一個房子出租,電話馬上就會被打爆,而且你手裡得有幾十萬,不然別想在這裡找到店面。」
在北下朱,基本囊括了各種日用百貨、針織品、家電、美妝護膚,衣服鞋子箱包,還有一些網紅爆款。
除了義烏先天的地緣優勢,在北下朱,快遞價格可以做到一兩塊錢就能全國包郵,「而且這裡不宰外地人,不管你從哪裡來,你都能享受一件代發,絕大部分店鋪,還會幫你找渠道。」
言下之意,只要你能賣得動貨,在北下朱,隨時有人幫你搞定背後的一切。
夢想與現實
但賣貨卻是最難的。
靠近北下朱主街有一個小亭子,哪個主播逛累了,或者哪個「劇組」拍攝完工,都會在這裡休息。在這裡的話題永遠逃不出兩個詞:流量和賣貨。「我從來沒在那裡聽人說過好消息。」
去年底,義烏佛堂人王華實花了18萬元的租金,接手了北下朱主通道上的一間門面,與小亭子並不遠。他沒事就喜歡端著一個紫砂壺,坐在門口,與隔壁老闆聊天。對亭子裡的「網紅們」印象很深。「我來了快一年了,中間除去疫情停工那些天,那兒的年輕人已經換過好幾波了,有一個染綠頭髮的小夥子,在街上跳了一個多月的舞,每天就那麼一兩個動作,功放聲音搞得很響,後來突然不見了。」後來有一對夫妻,也去過王華實的店裡,每次直播倒都能賣出去一些,少的時候兩三個,多的時候十幾二十個,每天都去,王華實問他們一個月能賺多少錢,他們說上個月賺了一千多。
「我的門店租金現在都漲到30萬了,比福田那邊還高,他們一個月賺一千多,我問他們圖什麼?為了夢想嗎?那男人臉一下子就紅到脖子了,拉起老婆就走了。」王華實搖著頭說。
「夢想?當然有夢想啊。」淘寶主播三姐笑著說,「我的夢想就是幫粉絲們找到又便宜又好的貨呀。」
一旁馬上有人翻著眼皮幽幽地說:「幹嘛說得那麼冠冕堂皇呀,賺錢就是賺錢,還怕人家不知道你能賺到錢嗎?」
三姐立刻來氣了:「對啊,我能賺到錢怎麼了,有本事你也漲7000個粉絲呀。」
眼見著兩人吵起來,幾個年輕人上前打圓場,其中一個大聲喊:「吵啥吵啊,我昨兒那條片子又給關小黑屋了,你們說,憑什麼其他人露肉都不管,我稍微露一點,天天盯著我?」濃濃的東北口音出自一個高挑的女生,她是吉林人,原本做化妝品銷售,疫情期間丟了工作,刷到北下朱暴富的視頻,就坐上高鐵來了義烏。
「好傢夥,我一到這村兒,就感覺完了,滿大街都在拍暴富的短視頻啊,那能是真的嗎?」
有「過來人」勸她留下來試試,「因為身材好,口條也好,天生為直播而生」。但是兩個月過去了,「還不如賣化妝品掙得多呢。」前兩天,她又在網上刷到了北下朱暴富的一則視頻,一個月賺了幾十萬,那個年輕人對著鏡頭激動地說,「一個月把一輩子的錢都掙了。」
她用力拉起低胸的T恤,遮住裸露的胸口,大步往外走。有人喊她去幹什麼,她頭也不回地說:「再拍幾段視頻去,再不火,乾脆就撤了完事兒。」
亭子裡的十幾個人陸陸續續站起身來。此時已經是下午四點左右,街上的各種快遞車和三輪摩託逐漸多了起來,接下去的時間屬於打包和發貨,一直會持續到晚上九點多。此刻,遠遠的,我又見到了阿來,他看上去心情不錯,正彎著腰,跟一輛保時捷的司機聊著,幾分鐘後,保時捷揚長而去,他朝我走來。
他問我:「還有什麼問題嗎?」
我想了想,問他:「你有夢想嗎?」
他笑了:「有沒有搞錯啊,來義烏不就是為了賺錢嘛,就算有夢想,那也是賺大錢啊。」
阿來確實是我遇到的這些主播和短視頻創業者中,唯一炫耀自己賺到錢的。
北下朱的錢該這麼賺
北下朱總會有人賺到錢。從門店一路堆到路邊的快遞,就是最好的證據。
「在北下朱,真正賺得到錢的有三類人,哦不,四類人。」阿來笑著說,「我怎麼把房東給忘了,他們做的可是穩賺不賠的生意。」
他提到了王軍建:「王哥當然屬於賺錢的那類人,他在北下朱有門店,也有固定的工廠供貨,幾個倉庫中,貨源不成問題。」但不是所有門店老闆都像王軍建那樣,擁有自己的供應鏈,稍微有實力的老闆,自己會有一些貨,同時也會賣樣品,當客戶上門跟他要貨了,「他就打個電話,給義烏五愛庫存街的老闆,從那邊的庫房調貨,一壺茶的工夫,貨就發到隔壁貨運市場了。」
而最大的一個賺錢群體,就是渠道商。
「你在他店裡面買的任何商品,都不是自己生產的,他只是賺一個差價,但是你看他有門面,他肯定跟你說,他是直營的,背後有工廠,你自然就信了,因為義烏嘛,大家都以為所有人都是前店後廠,但這種空手套白狼的老闆,在北下朱多如牛毛,大部分都是北方人。」
大部分時候,這些渠道商都是值得信任的,但如果遇到某個產品爆單,就可能出現找不到貨的問題。阿來剛到北下朱時,曾幫一個門店賣爆了一款聯名小白鞋,出了5000多雙,老闆找了兩天才弄到貨,後來在一次聊天中,阿來才無意中得知,那批貨義烏早就不產了,最後在寧波找到的。
而最讓阿來憤憤不平的,則是各種網紅直播培訓公司,「整個北下朱叫得上名的培訓機構十幾個,裡面的人我都認識,我敢說,裡面沒有一個人靠直播賺到過錢的,他們懂直播嗎就去教人?純粹是蒙人嘛。」
他的馬仔三兒初到北下朱時,就曾進過培訓班。
「交了2999,說手把手教你出爆款。」當時三兒剛從老家安徽到義烏,身上帶著5000塊錢生活費,介紹業務的人說,機構老師靠著兩千個粉絲,一個爆款就帶了幾十萬的貨,「投入未必馬上有回報,但是你不投入,肯定不會有回報。」
三兒一激動,就交錢了。還沒開課,他就遇到了阿來。阿來一聽,「我就沒聽說過北下朱有一個爆款帶幾十萬貨的人。」他當時就帶人衝到那個培訓機構,硬生生地讓人把錢給退了。
「他們不敢不退,他如果捨不得這3000塊錢,他知道我一鬧,他今後可能賺不到3萬三十萬甚至三百萬。」
說到這兒,他嘆了口氣,他也知道,培訓機構的生意之所以這麼好,就是因為直播帶貨並沒有那麼好做。幾天前,他剛剛送走了一個朋友,兩人差不多同時到義烏,當時合租一間房,房間裡只有一張一米二的小床,兩人就說好,一個人睡床一個人睡地,一周一換。
「你之前問我夢想是吧?」阿來突然說,「當時我的夢想就是,租到一間帶獨立衛生間的單身公寓。」
他最終實現了這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