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北京日報
趙永恆
LAMOST望遠鏡鏡片是由多塊六邊形鏡片拼接而成,如蜂窩狀。
本報記者 和冠欣攝
本報記者 張航
1280年春天,元世祖忽必烈取「敬授民時」的古語,命名了一部新曆法——《授時曆》。
《授時曆》之精準,令人驚訝。該歷以365.2425天為一歲,與地球繞太陽公轉的實際時間只相差25.92秒。這部曆法比現在通用的「陽曆」早了三百多年。
《授時曆》的形成,得益於一場被稱為「四海測驗」的大型天文觀測。自1279年開始,元朝14員監侯官分道而出,在全國各地27個觀測站進行觀測。
這其中,有位觀測者,叫郭守敬,「四海測驗」就來自他的建議,他也是《授時曆》的主要編者之一。
一路顛簸,逐星追月的郭守敬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也能遨遊星河——為了紀念他對天文學的貢獻,人們將月球上的一座環形山命名為「郭守敬環形山」,將一顆小行星命名為「郭守敬小行星」。
不斷發明、改制天文觀測儀器,期望能看得更遠的郭守敬,更不會想到,700多年後,就在元大都東北百餘公裡外的燕山主峰南麓,有一座世界上口徑最大的大視場望遠鏡,冠名為「郭守敬望遠鏡」。
「他」真的望到了更遠的星空。
LAMOST工程分為八個子系統:光學系統;主動光學和支撐系統;機架和跟蹤裝置;望遠鏡控制系統;焦面儀器;圓頂;觀測控制與數據處理系統;輸入星表與巡天戰略系統。
LAMOST望遠鏡的「鏡筒」南高北低,最高處離地40米。其鏡片不是一整塊玻璃,而是由多塊六邊形鏡片拼接而成,如蜂窩狀。南端的球面主鏡大小為6.6米×6米,由37塊1.1米對角徑的六邊形鏡片拼接而成。北端的反射施密特改正鏡大小為5.7米×4.4米,由24塊六邊形子鏡拼接而成。球面主鏡是固定的,反射施密特改正鏡則可以根據觀測需要調整角度,觀測天區赤緯從負10度到正90度,涵蓋了赤道和北極的星空。
LAMOST望遠鏡有32臺科學級CCD相機,每臺相機配備一個1600萬像素的光學探測器; 4000根光纖對應16臺光譜儀,可以分解星光,幫助科學家發現各種化學元素,以揭開星星的奧秘。
自製望遠鏡的少年
壩上,華北平原與內蒙古高原的過渡地帶,因地形如階梯水壩般升高得名。這裡平均海拔在1400米以上,森林茂密,土壤肥沃,湖泊遍布,是天然的避暑勝地。
1307年,元武宗將中都建在這裡,作為往返於大都(北京)、上都的巡都。此時,郭守敬已年逾古稀,還在朝廷中忙碌著。
600餘年後,元中都只剩殘垣。新中國在張北地區建設的察北牧場,正欣欣向榮。
牧場裡有座圖書館,一個小男孩總喜歡跑去那裡看書,天文畫報,是他的最愛。從畫報上,他認識了星座,也知道了郭守敬和《授時曆》。
入夜,繁星璀璨。
小男孩,抬著頭,痴痴地望著星空,分辨著一個個星鬥。探索宇宙秘密的夢想,在小男孩的心中生根,發芽。
小男孩叫趙永恆,他的爸爸是牧場裡的農機駕駛員。家裡沒人能指點他探索星空,趙永恆就白天翻畫報,晚上看星星,他慢慢認識了牛郎星、織女星、北鬥七星……
上初一那年,趙永恆試著用厚牛皮紙將一片老花鏡片和一片近視鏡片捲起來,利用凹凸透鏡組裝出一架簡易天文望遠鏡。透過鏡頭,他第一次看到了月球上的環形山,激動地跳了起來。他很想找到「郭守敬環形山」,可惜未能如願。
趙永恆想看得更遠,「我要學天文」。考大學時,趙永恆原本想考南京大學天文專業,因為那裡有紫金山天文臺。
可是,當時南京大學天文專業並不在河北招生。趙永恆只好轉變方向,準備先從天文的基礎——物理學起。1980年,趙永恆被武漢一所軍校的物理專業錄取。大學期間,他從各種渠道尋找南京大學的天文學習資料,有書借書,沒書就找油印材料,再不行就手抄。大三結束的暑假,他坐了一天一夜的船,沿長江而下,抵達南京。上了岸,他迫不及待地趕到中科院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想要參觀。但可惜沒有提前預約,未能如願。
一年後,趙永恆的願望實現了,他如願成為南京大學天文專業碩士研究生。第一次跨進紫金山天文臺大門的時候,他很是感慨:「努力了,實現夢想就是這小小的一步。」
1990年,在南京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後,26歲的趙永恆跨過長江,沿著老津浦鐵路北上。進入我國天文觀測的最高學術機構——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現中科院國家天文臺)工作。
自製天文望遠鏡的少年,終於開始了「星辰大海」的徵途。
建造大望遠鏡的「施工隊長」
自製天文望遠鏡的時候,趙永恆不會想到,有一天,他能參與建造一座口徑4米,高達8層樓的「大傢伙」。
1995年秋,一天傍晚,德國慕尼黑,馬普地外物理所。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響起。訪問學者趙永恆拿起聽筒,「永恆,回來吧!我們國家要建超大型光學天文望遠鏡了!希望你加入!」打來電話的是北京天文臺臺長李啟斌。兩人聊了很久,臨掛斷電話前,李啟斌又強調了一句要建的望遠鏡,「絕對是個大傢伙!」
掛斷電話,趙永恆興奮地走來走去。
當時,世界主要發達國家已掀起了建設超大口徑天文望遠鏡的熱潮,美國在太平洋夏威夷島上建起了凱克(KECK)望遠鏡,口徑達10米。
中國當時最大口徑的望遠鏡只有2.16米級。趙永恆切身體會過「2.16米級」和「10米級」的差距。他曾經用2.16米級光學望遠鏡發現了一個新的類星體,「只看到了一顆,因為那架望遠鏡一次只能拍攝一個天體。」
為了儘快縮小差距,中科院院士王綬琯、蘇定強向國家提出了建設大型巡天光學望遠鏡的建議。經過反覆論證,該項目被列入國家重大科學工程。
留在德國,繼續科研,有豐厚的經費,可預期的成果;回國參與建設望遠鏡,則是未知的局面,未知的結果……
怎麼選?
趙永恆沒有猶豫,很快回復李啟斌:「我儘快回國!」
為什麼這麼選?
「我渴望著能觀測更大的宇宙。」趙永恆說。
1996年初,32歲的趙永恆回國,成為項目指揮部中最年輕的成員,他和同事們為建設「大天區面積多目標光纖光譜天文望遠鏡(LAMOST)」而努力。
項目準備了整整5年,細緻入微,力求完美。2001年9月,LAMOST項目開工。趙永恆的身份也發生了改變——2003年,他從科學家變成了項目總經理,建設、人事、財務……項目運行的方方面面都需要他操心,「幹的就是施工隊長的活兒。」趙永恆笑著說。
趙永恆操心最多的是經費。
項目獲批時,國家撥付2.35億元建設資金。「看著挺多,但建設大科學裝置,錢不經花。」趙永恆說。
怎麼辦?只有把技術用到極致!經費難以支撐研發10米級口徑望遠鏡,趙永恆和同事們就從技術方案上想辦法——LAMOST望遠鏡口徑約4米,但實現了5度的大視場。
趙永恆拿起一臺單眼相機,他指著鏡頭說:「焦距越長視野越窄。那些8至10米口徑的天文望遠鏡,視場往往只有10多角分。」1度等於60角分,一般情況下,視場30角分的望遠鏡,觀測視野剛剛可以容納一個距離地球38萬公裡的月亮。LAMOST有5度的視場,這意味著它的視野可以裝下足足100個月亮。那些以光年衡量的更遙遠的群星,在望遠鏡中佔據的面積比月亮小得多,5度觀測視場幾乎就是「超廣角」,「可以博覽群星,既看得多,又能看得清,從而實現巡天的目標。」趙永恆說。
望遠鏡的鏡片也是一項大開支。為了節省經費,趙永恆和同事們貨比三家——在全球範圍內篩選出上海、俄羅斯、德國的三家生產企業。國內企業很爭氣,不僅報價低,而且試加工出的鏡片質量很高。德國企業得知消息後,立即將報價下調一半……「這充分說明自己掌握核心技術是多麼重要。」趙永恆說。
LAMOST建在山區。建設期間,趙永恆常駐工地,哪個環節出問題,他就第一時間奔赴現場解決……
七年奮戰,終有收穫。
2008年,LAMOST落成;2009年,順利通過國家驗收;2011年,啟動巡天觀測。
此時,趙永恆雖還不到50歲,但已頭髮花白。他望著傲立山間的白色望遠鏡,眼圈紅了,他確信,這是一生中最榮耀的成果。
變大的「銀盤」和「看不見」的黑洞
中國人建的望遠鏡,一定得有一個中文名字。
LAMOST項目啟動中文名字徵集,中科院國家天文臺收到大批方案:郭守敬望遠鏡、張衡望遠鏡……最終,「郭守敬望遠鏡」高票當選。
趙永恆想起了小時候看過的郭守敬的故事,「大家都看到了郭守敬在天文觀測方面的重要貢獻。」
2010年4月17日,LAMOST望遠鏡正式冠名為「郭守敬望遠鏡」,趙永恆仿佛看到,中國古代天文研究的輝煌成果和中國飛速發展的現代天文科技,在巨大的白色望遠鏡上,融通交匯。
2011年,「郭守敬望遠鏡」啟動巡天,一批重磅科研成果不斷湧現,比如重「畫」銀河系。
此前,天文學家們一直認為,銀河系的中心附近存在一個棒狀結構,外面呈盤狀結構,四周被較稀疏的恆星包裹,如同一個銀盤。距離銀河系中心約5萬光年的地方,有一個清晰的邊界,此處恆星數目驟然下降,銀盤如同被切割一般。
近年來,科學家在「銀盤」邊界外陸續又發現一些年輕恆星,它們也屬於「銀盤」,難道「銀盤」比已知的更大?
2017年年底,「郭守敬」找到了答案。中科院國家天文臺研究員劉超等利用「郭守敬望遠鏡」的觀測數據清點了銀河系外圍恆星的數目,發現更遠處的恆星和「銀盤」上恆星光譜特徵一致,這意味著整個「銀盤」的半徑延伸到6.2萬光年處,這比教科書上一直以來引用的銀河系半徑足足大了約四分之一。
2018年,劉超和團隊與西班牙加納利天體物理研究所科學家聯手,利用「郭守敬望遠鏡」以及國外望遠鏡觀測到的海量恆星光譜數據,進一步改寫了「銀盤」尺寸——其半徑可能達到約10萬光年,銀河系的疆界大大拓展。
「郭守敬」還發現了神秘的黑洞。
根據質量不同,黑洞一般分為恆星級黑洞、中等質量黑洞和超大質量黑洞。恆星級黑洞是大質量恆星死亡形成的,具有極其強大的引力。有理論預言,銀河系中有上億顆恆星級黑洞,但長期以來,天文學家僅發現了約20顆黑洞,這些黑洞的質量均小於20倍太陽質量。
2016年秋季,「郭守敬」發現了一個神秘的傢伙。
當時國家天文臺研究團隊正利用「郭守敬望遠鏡」開展雙星課題研究,監測一個小天區內的3000多顆恆星。在一個X射線輻射寧靜的雙星系統中,有一顆8倍太陽質量的藍色恆星圍繞一個「看不見的天體」進行周期性運動。不同尋常的光譜特徵表明,那個「看不見的天體」極有可能是一顆黑洞。研究人員隨即利用國內外多架望遠鏡進行確認,終於證實了黑洞的存在。通過計算,該黑洞質量大約是太陽的70倍。這顛覆了之前科學界對黑洞質量的認識。
國家天文臺首席研究員劉繼峰說,如果利用一架普通4米口徑望遠鏡來尋找這樣一顆黑洞,同樣的機率下需要40年的時間,而「郭守敬望遠鏡」用了不到兩年。
一個名為「黑洞獵手」的計劃已經啟動,趙永恆、劉繼峰他們相信,「郭守敬望遠鏡」將開啟批量發現黑洞的新紀元。
與「天眼」一起尋找地外文明
夜幕降臨,望遠鏡穹頂打開,隨地球轉動的「郭守敬望遠鏡」掃過北半球的中天。遙遠的星光投到反射施密特改正鏡上,再反射至主鏡,最後於焦面聚焦成像。
「郭守敬望遠鏡」取得的成就,趙永恆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我們把全球光學望遠鏡的門類從三種拓展到了四種。」
世界上第一臺望遠鏡是伽利略折射望遠鏡,它採用透鏡技術觀測天體。之後是牛頓反射望遠鏡,它不再使用透鏡,而使用反射鏡;再之後是施密特望遠鏡,它採用折反射技術。「郭守敬望遠鏡」則在施密特望遠鏡的技術基礎上再度創新,採用了主動反射系統。
「沒有『郭守敬望遠鏡』之前,想要觀測X射線、黑洞、脈衝星,就要到國外找設備找數據,」趙永恆說,「現在,我們有了自己的大望遠鏡,產出高質量的觀測數據,不僅能將中國天文觀測研究推到一個更高的層次,還能藉此培養出更多的天文科技人才。」
趙永恆正計劃著給「郭守敬望遠鏡」配備一個更強大的同伴——「把望遠鏡口徑加大到10米,加上我們獨創的主動光學技術,望遠鏡的焦面大幅擴大,可以裝下10000根光纖……」趙永恆越說越興奮,「我們現在已經收穫超過1000萬條光譜,以後再加上這個新望遠鏡,獲得1億光譜不是夢,那時,人類對浩瀚宇宙的認知將提升到全新水平。」
「郭守敬」還期待著與「天眼」的合作。
「中國天眼」——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AST)正尋找著來自宇宙深處高智慧生命的信號。在趙永恆看來,「郭守敬望遠鏡」和「天眼」完全可以配合行動,「『天眼』是射電望遠鏡,用於捕捉宇宙中的電磁信號,一旦發現目標恆星,就可以交給『郭守敬望遠鏡』,用光學鏡片觀其『真面目』,甚至可以利用光譜解析出這顆星球的主要環境。」
陽光透過雲層,灑在「郭守敬望遠鏡」白色的「外衣」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伴隨著城市的發展,現代建築玻璃外牆的光反射,城市照明,已經開始影響夜間觀測。「我們可能會考慮給『郭守敬望遠鏡』搬個家,比如去觀測條件更好的西部地區。」趙永恆說。
不過,不管去哪,趙永恆都願意陪著「郭守敬望遠鏡」,在黑暗澄淨的宇宙中,尋找神秘的星光,「我還想看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