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新澤西一家普世教會(促進基督教不同教派聯合)研究所——神學研究中心(Center for Theological Inquiry)被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NASA)獎勵了110萬美元,原因是該研究所致力於探究「太空生物學的社會內涵」。
一些人則憤憤不平。推行政教分離的擺脫宗教基金會(Freedom From Religion Foundation)要求NASA撤回這筆獎金,並威脅NASA如不照辦,就等著被起訴。儘管擺脫宗教基金會表示他們是擔心政府和宗教組織摻合在一起,他們明確表示這筆獎金是浪費錢。「科學不應涉及它本身的進步對宗教信仰的影響。」
然而,如果某天人類需要面對發現了外星人的事實,屆時擺脫宗教基金會的觀點很有可能就站不住腳了。因為一旦發現外星人,將出現一系列超出科學範疇的問題。比如,「什麼是生命?」,這是個科學問題還是神學問題?有關生命起源和未來的問題很複雜,人類必須以全局視角,橫跨多個學科來研究。這其中也包括我們發現外星人後該如何應對的問題。
這不僅僅是天馬行空的想像:現在很多科學家認為,發現外星生物這個問題並不在於可不可能,而在於什麼時候。
藝術家對於行星Proxima b的想像圖
之所以有這份自信,科學家們自有其理由,而其中之一和科學家們探索外太陽系行星的進度相關。2000年,天文學家們發現了約50個系外行星。到了2013年,他們在800多個行星系統中發現了近850個系外行星。大衛·溫特勞布(David Weintraub)預計,到2045年,被發現的系外行星的數字可能會接近100萬。他是凡德比特大學天文學副教授,也是《宗教與外星生命》的作者。他在書中寫道,「我們完全有理由預計,被發現的系外行星很快會和恆星一樣變得幾乎不可數。」在已發現的系外行星中,有逾20個和地球差不多大小的系外行星處於其恆星系的「可居住」區①,其中包括最近發現的比鄰星Proxima Centauri的行星Proxima b。
所以結果是,我們越是探索茫茫宇宙,越能確信我們居住的地球不是唯一的宜居行星。
隨著天文學家在外太陽系發現越來越多的系外行星,一些人堅信發現外星生命是遲早的事。(圖源:Getty Images)
太空探索直接引出宗教及哲學問題。——卡爾·薩根
毫無例外,大部分有關SETI(搜尋外星智慧生命,the Search for Extra-Terrestrial Intelligence簡寫)的討論圍繞自然科學領域展開。但SETI的內涵遠遠超出生物和物理範疇,它可以延伸至哲學等人文學科,甚至神學。正如卡爾·薩根(Carl Sagan)在《宇宙問題》(The Cosmic Question,此書現已停印)中指出,「太空探索直接引出宗教哲學問題」。我們需要思考一下,自己的信仰是否能接受這些新生物——或這些新生物會不會動搖我們信仰的根基。
研究這些問題的學科可以稱為系外神學或天文神學,這是泰得·彼得斯(Ted Peters)定義的術語。彼得斯是太平洋路德教會神學院的神學名譽教授,他用該術語表示「對外星生命神學意義的思考」。彼得斯提到,他不是第一個或唯一使用此術語的人。該術語至少追溯到300年前, 1714年的一篇刊物論文題目就叫《天文神學,或蒼穹窺探中神祇或神性的顯現》。
我們有多獨特?
那麼發現智慧外星人後會產生什麼問題呢?讓我們從獨特性說起——這個問題既困擾了神學家,也困擾了科學家。保羅·戴維斯(Paul Davies)在《宇宙中只有我們嗎?》一書中解釋了SETI(搜尋外星智慧生命)的三大指導原則。第一,自然的一致性原則,即地球上的物理過程在宇宙中俯首皆是。這意味著地球上孕育生命的過程也出現在宇宙的其他各處。
第二,豐富性,這一原則承認一切有可能的事物必將實現。從SETI的目的來看,第二項原則認為,只要無相關障礙,生命就能形成;或按該術語的創造者、美國哲學家亞瑟·羅孚喬伊(Arthur Lovejoy)話來說,「一切真實可能的存在都可實現」。薩根解釋說,這是因為「宜居星球孕育生命起源這一規律似乎已融入宇宙的化學中」。
第三,平庸性,也即地球的地位或位置在宇宙中不足為奇。這對主要的亞伯拉罕諸教【指世界主要的三個有共同源頭的一神教──基督教(包括天主教、基督新教與東正教)、伊斯蘭教與猶太教】產生了極大的挑戰,亞伯拉罕諸教教導信徒,人類是神有意創造的,且地位高於其他生物。
一些信徒覺得如果發現了外星人,會撼動他們有關人類獨特性的感覺。
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現代科學正是基於對人類平庸性的認識。正如大衛·溫特勞布在《宗教與外星生命》一書中指出:「1543年,哥白尼提出地球在太陽的軌道上旋轉,隨後的知識革命……把亞里斯多德地心說的殘餘扔進了歷史的垃圾箱。」
人們後來才明白,哥白尼革命為戴維斯這樣的科學家們打下了基礎,使他們最終得以指出我們的星球是「在典型星系中繞典型恆星公轉的典型行星」。薩根更是語出驚人:「我們發現,我們居住的星球無足輕重,它的恆星單調乏味,所在的銀河系被遺忘在宇宙的一角,而整個宇宙的星系比地球人口還多。」
鑑於信徒堅信人類是神創造的最得意的作品,他們如何能使這個事實和自己的信仰握手言和?如果人類的星球只是那億萬中的一個,人們如何能相信他們是造物者的掌上明珠?
外星智慧生命的發現對人類自我認知的影響可能不亞於哥白尼的革命。這種發現會不會讓信眾妄自菲薄,最終懷疑自己的信仰?
「《塔木德》上說,上帝夜間飛越18000個世界。」
我想說,這種顧慮來自於誤導。神與人相關聯且被人感動的說法從來不以地心神學為必要條件。聖經舊約詩篇,猶太教徒和基督徒眼中的聖書,書裡說上帝給所有的星星取了名字②。猶太法典《塔木德》上說,上帝夜間飛越18000個世界。而伊斯蘭教堅稱,如《古蘭經》所言,「所有天上地上的事物」都屬於真主,這意味著神的統治範圍遠遠超出了一個小小星球。種種文本清楚地表明,人類對於上帝來說是特別的,而上帝似乎完全可同時進行多項工程。
這取決於你如何理解神的旨意,某些神旨並沒有排除外星生命的可能性。
其次,我們不是只把「特殊」這個詞留給不可複製、獨特、孤立的現象。正如彼得斯所言,在宇宙其他地方發現生命並不會減少神對地球生物的愛,「好比父母對孩子的愛不會因為有了個弟弟妹妹而減少」。如果你相信神,為什麼認為他只能愛一小部分的星際子女呢?
天啟
但宗教文獻本身有沒有提及外星生命的可能性?天主教神父和神學家託馬斯·歐米拉(Thomas O』Meara)寫道,「宗教裡最基本的一點,是肯定人性內外的接觸。」對猶太教徒、基督徒和穆斯林教徒來說,這種觀點必須是白紙黑字的天啟,儘管最初天啟流傳的方式由特定的歷史情況決定。最傑出的神學能認識到這些局限性。然而,有些人不承認,對那些堅持信仰的教徒來說,外星人的發現可能首先意味著威脅。
福音傳道者比利·格雷厄姆接受《國家詢問報》的採訪時說,他「堅定地 」相信是神「在遙遠的太空」創造了外星生命。
溫特勞布認為福音派可能很難接受SETI,因為他們堅持逐字直譯經文。他們詮釋經文的淵源可以追溯到路德的「唯獨聖經」(Sola Scriptura)(馬丁·路德,16世紀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發起者,主張「因信稱義」)。「唯獨聖經」這一改革口號,肯定了「只有聖經」對於理解上帝的救贖計劃來說必不可少【有一個令人矚目的特例,1976年,福音傳道者比利·格雷厄姆(Billy Graham)接受《國家詢問報》(National Enquirer)的採訪時說,他「堅定地」相信是神「在遙遠的太空」創造了外星生命】。這些信徒認為,任何其他形式的文字或思想必須根據聖經評判。例如,一些福音派拒絕達爾文進化論的理由是,聖經上說上帝在七天內創造了世界。
這些信徒的世界觀可以用一句基督教口號概括,「上帝既言,吾必信之,然必踐之。」(God said it, I believe it, that settles it!)如果你問他們中的一個是否相信外星生命,其第一直覺很可能是想想聖經裡是怎麼講上帝的創造。若沒發現任何支持外星生命的語句,她可能會和神創論者喬納森·薩法提(Jonathan Safarti)得出一樣的結論:宇宙中只有人類。「聖經中強烈暗示他處沒有智慧生命,」出自喬納森在《科學和神學新聞報》(Science and Theology News)上登載的文章。誠然,這位教徒也許能用開放的心態接納外星生命,但她也得大幅改動對神聖啟示的理解:通過認知上的謙卑來調和。
再者,她需要深思上帝化身這一概念。基督教徒相信上帝完全且唯獨通過一世紀的拿撒勒人耶穌顯現。基督教認為,救贖只能通過耶穌的殉道和復活來實現。實際上,所有通往上帝的道路都經由耶穌。但對於宇宙中其他各繞各恆星公轉著的文明又如何呢?它們可完全不知曉耶穌。
信徒可能需質疑,他們的宗教及其救贖之路是否適用於所有外星生物。
託馬斯·潘恩(Thomas Paine)曾在他1794年出版的《理性時代》(Age of Reason)探討多世界時討論過這個問題。潘恩認為,相信有無限多個世界的想法,「使得基督徒的信仰系統一下子變得微小而可笑,它消散在信徒的心中,就像空中四下飄落的羽毛」。他寫道,人們不可能同時支持自我的宗教和外星生命的存在,「認為自己相信兩者皆有的人實則對兩者都思之甚少。」要是相信上帝「應該放棄他所創造的其他世界」,而至死鍾情其中一個,這難道不荒謬嗎?另一方面,「難道我們該認為」神都會蒞臨祂創造出的「無數個世界」嗎?如果這是真的,潘恩的結論是,神「只能不停穿梭於各個世界,死而復生,生而復死,連喘息的一刻也沒有」。
一言以蔽之:如果基督教救贖只能發生在那些有神的化身的世界,那麼這就意味著上帝一直穿梭於宇宙的各個世界間,每個世界裡他總是迅速被釘上十字架後又復活。但這點對潘恩來說似乎非常荒謬,也是他反對基督教的理由之一。
但還可以用潘恩沒想到的另一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也許地球歷史上神的化身,對全宇宙所有生物「都適用」。神父喬治·柯尼(George Coyne)在其2010年出版的《多世界:新宇宙、外星生命和神學含義》中提出了此猜想。他也是梵蒂岡天文臺前主任。
「上帝怎麼會把外星人留在罪孽中?祂選擇了一種非常具體的方式來救贖人類——把他唯一的兒子耶穌留給人類……那麼上帝這樣做是為了外星人嗎?有個理念深深嵌於基督教神學中:即上帝救贖的普遍性,甚至祂創造的萬物,即使是無生命的事物,都以某種方式參與到救贖中。」
然而還有一種可能性。拯救本身可能是地球特有的一種概念。神學並不要求我們相信罪惡會影響宇宙中所有的智慧生命。也許只有人類是性本惡。或者,用宗教語言表述,也許地球是唯一有亞當和夏娃的不幸之地。誰說我們的星際兄弟姐妹道德欠缺,需要精神救贖?也許比起我們此刻的造化,他們已經實現了一種更完美的精神存在。
許多宗教信仰要求進行和精神體驗相關的特定儀式。
正如戴維斯指出的,精神思維要求某種動物既要有自我意識,又要「智力達到可以評估其行為後果的水平」。在地球上,這種認知充其量只有幾百萬年的歷史。如果宇宙的其他地方也存在生命,那麼它不可能與我們處於進化的同一階段。鑑於宇宙本身的無際時間線,可能至少有些外星生命更古老,從而進化程度比我們更高。因此,他總結道,「我們估計是宇宙中精神進化程度最低的生物之一。」
如果戴維斯所言正確,事實將和暢銷文學作品如《麻雀》(The Sparrow)中描寫的完全相反,輪不到人類去教導星際兄弟姐妹們上帝是什麼,我們才是被教導的一方。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可能性並不會使地球上宗教對神啟的詮釋變成一紙空文。我們沒有必要想像上帝以同樣的方式,向宇宙中所有智慧生命揭示同樣的真理。其他文明也能以自己的各種方式來理解神聖,所有這一切都可以互相兼容。
身份
但是信仰之間的分歧怎麼辦?外星生命的發現將如何影響宗教認同?1974年,菲利普·克拉斯(Phillip Klass)寫了一篇名叫《金星上有一個拉比!》(On Venus We Have a Rabbi!)的故事(拉比:學者,智慧的象徵),這個故事請來了猶太教徒和所有宗教人士思考這個問題。故事是這樣的,在未來的某一天,金星上的猶太人社區舉行了宇宙第一次星際新猶太復國者會議。出席會議的有名為Bulbas智慧外星物種,他們來自一個名叫Rigel的遙遠星球,有著灰色斑點和觸角。在會議上,猶太人對他們的外表感到困惑。猶太人認為Bulbas應該不是人類,所以他們也算不上是猶太人。
人們請求猶太法庭思考該如何應對他們的新訪客。猶太人們問,如果有一天他們遇到了想成為猶太人的外星生物,該怎麼辦?「我們要不要說,不,我們不能對你張開懷抱?」
拉比們認為這個回答不夠好,為金星人提供了一個很矛盾的建議:「猶太人分成兩種:猶太人——以及猶太人。而Bulbas屬於第二種。」
這個故事的幽默至高點在於我們眼中宗教固有的某種部落文化。任何身份的宣布都有可能把世界分裂成不同群體:我們和他們。但是,如果涉及到宗教,這種分裂則上升到了一個宇宙的維度:我們和他們,並且上帝站在我們這邊。這一直是跨文化轉換的挑戰之一,雖然不至於消融各邊界,但通常需要各方的協商。
對於許多宗教習俗來說,位置感也至關重要——意味著這些信仰可以和我們星球上的生靈相維繫。(圖源:Getty Images)
也許這對猶太教和伊斯蘭教來說是一個更大的挑戰;其他宗教比某些形式的基督教更重視日常儀式。比如,伊斯蘭教要求信徒們全年採取具象的宗教儀式行為。基督教與伊斯蘭教不同,它的創始人抹除了宗教活動地點的必要性。伊斯蘭教是一個非常注重位置的宗教。祈禱者需在一天內五個特定的時間,面朝麥加,通過鞠躬和下跪的肢體動作祈禱。每年特定時期還要求禁食,所有條件允許的穆斯林都要去麥加朝聖。猶太教也有齋戒,以及前往聖地的朝聖之旅——雖不是必需的,是猶太教徒的天賦權利之旅Taglit(希伯來語:發現)。然而,鑑於悲慘的流亡和離散歷史,當代猶太教不像伊斯蘭教那麼依賴位置感。
那麼,一個外星人要想加入地球宗教需要什麼呢?她要做什麼?一天祈禱五次?也許她的星球自轉不像我們的一樣,她的一天會短得多——她祈禱的頻率要像地球上的穆斯林一樣嗎?她得接受洗禮嗎?領受聖餐?搭住棚節帳篷?雖然我們想像外星人和我們有相似的物理結構,但沒有理由認為他們也有血有肉。也許他們就是沒有身體。這會限制他們的皈依選擇嗎?
這似乎是有點像無關緊要的天文神學,但關鍵是:我們所有的宗教身份都是以地球為中心的。這並沒有什麼錯(只要我們不把宇宙壓縮至地球大小)。正如故事中的拉比傑裡米·卡馬諾夫斯基(Jeremy Kalmanofsky)所言:「宗教是人類和社會對超凡的詮釋……正統猶太教提供了一個極好的、經過時間考驗的路徑,它淨化我們的思想、道德、身體,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改善我們的生活世界,把我們的生活和無限的神聯繫起來,是神在護佑著有限的地球。」
他的結論?「我是猶太人。上帝不是。」
拉比的理論可以幫助我們思考外太空以及地球上的鄰居。如果宗教是人類對神的回應——即使這種回應是由神教導和發起的——那麼很明顯,這些反應會因形成的環境而有所不同。外星人也有自己回應神的方式,如果西方基督徒能夠學會尊重善意外星人的宗教行為,或許也能運用同樣的原則來學習和地球上的穆斯林教徒更加和平相處。反之亦然。
「在數十億個太陽系中,」歐米拉寫道,「愛的形式,無論創造和毀滅,是無限的。神靈的實現形式不會自相矛盾或與創造物矛盾。」
宗教的結局?
如果我們明天早上醒來,聽到我們已經和智慧外星人有接觸的消息,宗教會作何反應?有些人認為外星人的發現讓我們踏上一條新的道路,其最終的目標將是超越宗教。彼得斯進行的一項著名研究發現,認為外星生命的發現將給地球宗教帶來麻煩的非宗教人士人數,是宗教人士的兩倍(分別為69%及34%)。
但若要認為宗教在一個有外星人的世界難以為繼,則是無視史實。正如彼得斯指出,這種說法低估了「已有的適應程度」。創世論、粗暴的原教旨主義、同性戀婚姻——幾乎毫無例外,宗教往往能夠波瀾不驚地適應面臨的各種模式轉變。當然,它的獨創性和適應性證明了一個事實,即宗教基本能和人類產生共鳴。
歐米拉指出,人們也將不得不重新考慮宗教的某些方面,但不會完全拋棄。「如果神的存在、啟示和恩惠降臨地球以外的多個世界,這是在用溫和的方式修改基督教徒的自我認識」,乃至,不妨說,所有宗教的自我認識。但他還說:「這不是一個增加或減少的問題,而是以一種新的方式審視什麼是基本的。」
許多宗教一直相信神為星星取名。如果認為神也會給那些星星上的居民取名是否太過牽強?亦或每個星星都給神起了個特別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