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米修斯》中最有意思的角色,私以為要數機器人大衛。這個角色有兩個源頭,其一是《異形》系列裡的機器人角色,連名字都是斯科特故意按字母排列的——前幾任的名字分別是Ash、Bishop和Call;其二則是《銀翼殺手》中的反派複製人羅伊貝提,麥可法斯賓德扮演的這個「機器管家」和貝提一樣,情感上更接近人類,具有反思和質疑的精神。在漫長的星際旅行中,他負責照顧休眠的船員,同時學習古人類的語言,因此在登陸之後成了唯一可以與外星人交流的使者。影片最大的轉折就發生在他與人類創造者的一句對話中,可惜沒人能聽見,這也成為了影片中眾多謎團中最引人推究的一個。
正是在大衛這個角色上,斯科特將《銀翼殺手》中對生命的思考引入了《異形》系列。作為追尋人類起源計劃的重要參與者之一,大衛自然而然地也對自己的來歷產生了疑惑:「你們為什麼要造我?」查理的回答顯然令他失望:「不為什麼,只因為我們能造。」對生命喪失了敬畏或許可以解釋複製人此後各種「犯上作亂」的舉動。而這其實也正是人類的處境:我們給自我的起源編造出了各種美妙的傳說,賦予了無比重大的意義,而在創造者面前,或許都只是個笑話而已——他們創造了我們,只因為他們能,並沒有什麼深意。影片從此由科幻躍入了形而上的神話領域。
斯科特在一次訪談中曾如此解釋前傳與《異形》第一集之間的關係:西格妮薇佛在行星LV426上發現的飛船與《普羅米修斯》末尾起飛的飛船誕生於同一時代(前後相差一百年左右),前一艘飛船隨大隊從中繼站LV233行星起飛後,船上的「貨物」出了點問題,駕駛員遇難,於是隕落在LV426,千萬年後才被地球人發現。聯繫到LV233基地中外星人驚惶失措避難的殘影,以及甦醒的外星人怒氣衝衝地要毀滅人類的舉動,整個故事無疑蘊含著重重曲折。
影片上映後,影迷們都在議論「異形從哪裡來?」,「外星人為何要消滅自己創造出來的人類?」等無解的問題,箇中答案,老斯科特承認自己心裡也只有個大概的數。影片末尾,奴米扮演的伊莉莎白劫後餘生,卻不肯回地球,駕著飛船直奔外星人的母星而去,「冒險」也好,「復仇」也好,個人行為一下被提升到了叩問生命起源的高度,正是人類早期神話史詩的格局。類型片的外形至此與哲理電影的內涵交匯到一處,顯示出了創作團隊的勃勃野心。
平心而論,影片的劇情並不新鮮,「太空探險-發現異形-內外危機爆發-消滅異形」的情節線與第一集基本一致,單看故事梗概的話,更像是第一集的高科技升級版。然而33年的時光,已經足以改變許多事情。當年「異形」這一形象的走紅,與冷戰和高科技突飛猛進的社會背景聯繫密切,故事如同一則寓言,集中反映了時代的恐懼。而今日捲土重來的異形,則被納入了更為恢宏的故事背景中,承載了著年逾古稀的導演對生命和世態的思考。在西方人執意要將生命追溯到一尊人格神那裡的基督教背景下,斯科特依然難能可貴地在孜孜表達著一些他所珍視的人文價值觀,例如《角鬥士》中的「家庭」,《天國王朝》中的「良心」,以及《普羅米修斯》中的「質疑」——對權威的質疑,還有對科技的質疑。
依我的理解,「普羅米修斯」在影片中並非某個超級英雄的名字,目前而言,只是飛船的名稱,所謂的「天火」也不是什麼終極兵器,而是既能造福也能惹禍的科技。正如黑液中孕育的抱臉蟲必須通過人類宿主才能完成二次孵化,成為「異形」一般。科技的威權也必須通過誘惑人心才能主宰人類。它將把生命帶到什麼方向?斯科特也沒有答案,但可貴的是,他從未放棄過質疑和思考:「我們的生活比五十年代更好嗎?當然!比1850年代呢?沒有可比性。比1900年呢?也沒有可比性。但我們現在面臨著更大的問題嗎?毫無疑問!」一直「有話要說」,而且「說」得流暢動人,或許這才是貌似商業的斯科特電影始終能打動人心的奧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