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連線、澳大利亞人阿桑奇與美國陸軍上士曼寧聯手製造了2010年全球十大新聞之一(美聯社)—維基解密事件。美聯社的評論是:它使美國陷入尷尬。我們看到,面對一心要使希拉蕊等美國政要嚇出心臟病來的大解密事件,美國政界、財界、知識界(包括媒體界)三界鼎立的精英圈如何輕鬆應對。雖然有佩林那樣的共和黨人對阿桑奇惡語相向,但總的來說美國鐵三角精英階層在維基解密事件面前迅速達成「統一戰線」,各司其職,減緩了衝擊(如紐約時報所做的那樣),其結果也就如美國國防部長蓋茨所說的:是的很尷尬,但是對美國損失很小。而我們看到阿桑奇會陷入無盡麻煩中。
一個沒資格上牌桌玩的人突然在背後把玩牌人手中的牌喊出來,立遭驅逐。人們將牌壓得更靠胸前一些後,遊戲繼續。
但是在其他國家和其他一些政要與知識人群裡,阿桑奇成了一個有爭議的英雄,一個以一己之力反抗一個世界霸權的羅賓漢,是一個爭取徹底言論自由的酷斃大俠。他一句「不要殺死揭露真相者」,贏得廣泛的道義同情。他所洩露的幾十萬機密外交電報對無數普通人的政治倫理、外交倫理聞倫理觀念產生極大的衝擊,是的,是對普通人的這些觀念產生衝擊。但是,曾經在CNN採訪過溫家寶總理的美國著名記者扎卡裡亞在美國《時代》雜誌上撰文說:「這些解密電報正反映了美國外交官的實幹努力,他們的外交活動與我們想像的做得一樣好。」充分說明,對美國的精英圈,維基解密拿出來的東西不意外,他們知道,他們就是這麼玩的。
阿桑奇要創造一個透明的世界,這是他的烏託邦。他要通過顛覆現有世界的運行秩序來人為創造他的世界,這是他堂吉訶德式的悲哀。他把信息自由推向了極端,把揭露真相的正義性絕對化,以致滿口言論自由、信息傳播自由的希拉蕊和《紐約時報》們都受不了。試想,在阿桑奇的這個透明的世界裡,以真相、透明的名義,如果把每條街、每個家庭的每間房都安上攝像頭進行實時轉播(技術上已可能),阿桑奇還要嗎?
不過阿桑奇的「革命行動」,至少讓希拉蕊們以後動輒以「言論自由」的高調指責別人的時候,要三思而後開口。
為了確保維基解密事業的安全,阿桑奇把維基的伺服器搬到了對伺服器保護最嚴格的國度—瑞典,但是,阿桑奇沒有想到,對伺服器保護最嚴的,同時也是對婦女權利保護最嚴的國度,阿桑奇不僅蔑視高高在上的全球權威,他也蔑視小女子的性安全權利,總之蔑視一切世俗的遮蔽,但安全套事件讓他陷入意外訴訟。現實世界就是這樣,充滿矛盾、弔詭,阿桑奇在靈與肉兩端的極致追求難以調和。
阿桑奇不顧一切要真相、要透明,但卻是要別人的真相和別人的透明,他的維基信息來源不能透明,他的個人HIV檢測真相不能公開,他知道一個透明的成年人將無法生存。同樣一個完全透明的世界也不適合人類生存。
自由無法絕對,道理不能一人獨佔。
沙燁:「維基解密」成功的技術秘密
作為網際網路的發明者—美國政府,卻不能把網際網路上有關此次洩密的信息完全控制住,如此狼狽的境況所顯示出的完全是一場非對稱戰爭的特徵。以這樣一個強大的政府,卻不能解決掉只有五個全職員工、幾百個志願者的「維基解密」所製造出的「麻煩」,最終釀成如此之大的一個風波。
這一麻煩,從技術上講是由網際網路的結構所決定的。網際網路上的每一個終端、每一個節點,都對應一個IP位址;而從IP位址的分布上來說,每個國家被賦予了一定的IP位址段,在一國範圍內,按照同樣規則層層分布下去,而且不同運營商也有差別。這樣層層分布的結構使得網際網路呈現出非集中的分布式系統特質,這也決定了網際網路上沒有一臺電腦完全擁有整個網際網路的所有信息,也沒有完全的一個資料庫掌握整個網際網路的所有信息。
而用戶在接觸「維基解密」時,是通過點擊一個如www.wikileaks.org的地址來實現的。從點擊網址到獲取數據,實際上包含兩個關鍵步驟:一為「域名解析」,二為「數據服務」。域名解析是將方便記憶的域名,也即網址,轉換為IP位址的過程。而「數據服務」則是將數據放在一個伺服器上讓用戶讀取。二者疊加,用戶就能最終得到數據。
既已知曉整個過程,何以美國政府無法將其切斷呢?
關鍵在於,其一,在前文所述的這一應用鏈上,每個節點都可以有很多選擇。舉例來講,美國政府曾經試圖將www.wikileaks.org關掉,現在也確實實現了這一目標。最初www.wikileaks.org是由美國的一個域名服務商EveryDNS提供域名解析服務的,但後來EveryDNS以遭受超大規模攻擊為由,將「維基解密」網站的域名解析服務關掉,但阿桑奇馬上就採取其他的方式規避。
「維基解密」最初所使用的.org這一域名為頂級域名,屬美國管理。現在這個被關閉後,維基解密網到其他多國申請域名,而國家域名則是歸屬各國管理,這樣一來超出了美國域名管理商的管理範圍。即便美國政府可以將美國管轄範圍內的域名關掉,也不可能將所有國家註冊的全部域名都關掉。
其二,對於每個域名信息,維基解密網又選擇多個不同的域名服務商,改變了最初在美國時只選擇一個服務商的狀況,從而保證即便關閉其中一個或多個,服務仍能維持,這樣又增添了一層保護。
第三,阿桑奇本人又將最終的IP位址公開。在整個分布式的網際網路結構下,整條用戶應用鏈的環節中,各個節點都可以以極其微小的成本做出迅速改變,而每一個改變都將使得可選擇性巨量放大。經過如此變異後的IP位址,又可以通過諸如Twitter等便捷的網絡工具,以幾乎零成本的方式迅速傳播。
這種情況下,即便美國政府能將美國的域名服務商控制住,也不可能把所有的域名服務商控制住。即使能將某些域名服務商控制住,也不可能將所有的IP位址都管住。即使能確定某些IP位址位置,將伺服器關掉,也不能阻止維基解密網將數據轉移到其他伺服器上。
在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中,阿桑奇可以有很多方式與美國政府周旋。這也是他敢於放言「想阻止我們除非關掉整個網絡」的原因所在。
最後,阿桑奇本人「被捕」前還透露,曾將一些核心數據包加密後複製發送給十餘萬人。而現代的加密技術,尤其是很多所謂非對稱式的加密方式,沒有密碼是很難解密的。而他本人藉助網絡則有可能將密碼迅速發布出來,一旦密碼公開,也就意味著一批數量龐大的「機密」將公之於眾。這等於在網絡上又給他多了一層防護,也成為他對抗美國政府的一個強有力的槓桿。
(作者系成為基金高級合伙人)
胡鍵:技術異化與個人行為體的技術解構
維基解密事件本身提供了很多思考。比如,我們怎樣理解安全的問題,安全是相對的還是絕對的。其實美國自建國以來,尤其是冷戰結束後,一直追求所謂「絕對安全」,在維護其自身利益時,不惜犧牲其他國家的利益。
我相信維基解密事件更像是一場網絡戰爭,是一場非對稱性戰爭,是個人對抗國家的戰爭,某種程度上,類似9?11恐怖襲擊。如果視為戰爭的話,解密就有其合法性。戰爭本身即是詭道,戰爭就是解密。如同兩軍作戰,千方百計掌握對方最核心的情報,摧毀對方的指揮中心,所以說具有一定的合法性。
另一方面講,現實社會中,是否意味著「解密」都是合法的?個人隱私如果被竊取,無疑是違法的,即便因個人防範不夠,竊取也是不合法的。而國家也有其隱私,國家機密就是國家的隱私。是不是政府任何時候做出的任何決定,都可以利用技術手段加以公開?若此,那也就不需要政府了,因為政府的決策與民眾所了解的信息是大致等同的,這就意味著世界成為大同,每個人都在關注、管理自己的事情。從這個層面上講,解密有其不合法性。
技術和技術異化哪種更可怕?
技術的發展是重要的,但技術的異化對於人類的安全、國家的安全,或許才是最可怕的東西。因為在我們所面對的社會中,沒有一種措施是能保障個人、國家是絕對安全的。人都有趨利性,當一個人出於好奇或其他興趣時,所掌握的技術就會發生某種異化。網際網路本來是美國軍方所發明的,但現在美國卻被網際網路所掌控,就是典型的技術異化。
技術的發展,會帶來一個很重要的變化。以前講「全球治理」是在國家或國際組織、國際體系的層面下實現的。技術發生異化後,個人成為解構國際社會世界權力的因素或者行為體。這種解構的力量,甚至於個人也將成為分配國際權力的力量。全球治理越來越體現出一種多層次化、分散化,甚至於一種不可預測性。我們以為可以從這裡得到全球善治,但有可能全球會因此走向毀滅。
(作者系上海社科院歐亞所研究員)
蕭功秦:極端自由主義思潮膨脹是「維基解密」事件的根源
「阿桑奇的這種極端自由主義對國家的挑戰,危害的不僅是美國的利益,更是對整個人類社會公信良知的挑戰。」——蕭功秦
阿桑奇及他的支持者,以這樣的方式「解密」,其目的何在?而支配這一群體的意識形態是什麼?這是應當引發思考的問題。
我認為,這不像是自由主義,至少不是正統的自由主義。美國的主流自由主義者是絕對反對他的做法的。我覺得更應屬於「極端自由主義」,而不是自由主義。這實際是無政府主義的一個變種,是自由主義進一步發展到極端化的狀態。
自由主義有一個前提,承認國家存在的合理性,國家有法律等遊戲規則,在這一規則中,個體得到保護。極端自由主義則認為國家就是一個守夜人,國家沒有任何權力。這樣的觀念在美國整個文化和歷史中,來源非常悠久。19世紀以前,南方的牧場主就有這種觀點。國家不應當關注太多,只需要保護個體的安全,甚至於安全也可由個體自己解決。這是一種「小政府、大社會」思想的極端化體現。而這種思潮,在近十多年甚至更長時段內,僅僅是美國各種思潮中非常邊緣的一種,主流社會中罕見身影。緣何如今表現出如此強烈的反彈呢?我認為有兩個非常重要的原因:
首先與美國整個的大環境有關。「國家主義」在布希任期內,形成了第一次衝擊波,美國以自由主義為基礎的全球化的國家主義,利用國家所掌握的巨大資源,去實現美國的意識形態,進行了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美國政府利用國家所具有的稅收能力,實際上做了在美國人看來並無利益的事情。他們看來,政府將稅收拿在手裡做壞事。第二波是歐巴馬上臺,儘管他作為保守主義對立面的自由主義派別,卻在另一層面上重複了國家主義的某種舉措。現在要推行的全民醫保,搞高福利,這對美國中產階級造成巨大壓力。而自由主義者認為,所謂收稅就是國家強迫富人為窮人打工。這兩次衝擊使得國家主義造成的困境雪上加霜,也成為極端自由主義這種思潮強有力反彈的原因。美國的民眾從自由主義的更極端的方式反對美國現有的主流意識形態。
第二個原因是網際網路的發達。網際網路的特性就是非中心性。沒有一個中心能對網際網路形成總體控制,各自為戰,每個人可以自由地根據網際網路發揮自己的能力。黑客技術的高度發達,使得網際網路有著巨大的程序漏洞,而人類目前的技術還不能將全部的漏洞堵上。這些擁有技術的人,利用網際網路的這一技術手段,挑戰美國的主流意識形態。這一情況發生以後,美國人所崇尚的自由主義意識形態使他們沒有能力來約束這一問題。我認為自由主義的困境在於:美國的文化中,沒有約束自由主義的機制和傳統。只要不侵犯他人利益,什麼都是神聖的。這在某種程度上是美國文化最深層危機的表現。
反觀中國,儒家文化的傳統有可能走向專制,從集體主義的角度走向不受約束的專制主義。在中國的思想傳統中,對於專制沒有約束力。在美國則是另一個極端,對於自由主義沒有約束力。中國對個體是有約束力的,「克己復禮」是一種約束。但美國沒有,這造成的後果很可能是,世俗的自由主義和原有的對國家反抗的傳統結合起來,形成了現有的這種危機。
問題具有兩面性,一方面應該看到,國家利用所掌握的資源成為「利維坦」,約束個人的行為。而現在終於有人站出來挑戰,至少能使膨脹的權力得到一定約束。某種意義上這種解讀是有其合理性的。另一方面,我覺得阿桑奇的這種極端自由主義對國家的挑戰,危害的不僅是美國的利益,更是對整個人類社會公信良知的挑戰。這種「解密」,只有破壞沒有建設,這也就是為何大部分美國民眾反對這一事件的原因所在。
這種破壞人類社會底線,破壞最起碼遊戲規則的行為,只有破壞而沒有建設,是非常可怕的,我們中國人絕不能幸災樂禍。若處理不恰當,難保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因為,這是人類的公害,並不是什麼好事情。
(作者系上海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誰來定義「真實」?
一場「維基解密」,成為西方媒體的危機。所謂「新聞公開」被證偽,主流媒體成為特殊集團的辯護者。媒體已死,誰堪滿足大眾「知情權」?「維基」危機,事實上是一場關於定義「真實」的爭奪,是話語權的戰爭。
「虛偽」的真實,能讀出些什麼?
李希光:誰來滿足大眾的知情權?
關注最近的《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媒體的報導,它們實際上並不關心解密的內容,而是另外設置一些議題,巧妙地轉移視線。
《時代周刊》講,整個「維基解密」顯示了美國政府在外交政策方面的行為是令人滿意的,「解密」電報跟當年的五角大樓洩密文件是不同的。《華盛頓郵報》則稱:解密文件表明美國政府在秘密地完成它所公開聲稱的外交目標時是心口如一的。無論在伊朗、阿富汗或者巴基斯坦以及朝鮮,這些電報證實美國的外交政策,關注的是更廣泛的地區安全而非狹隘的美國利益。美國的駐外大使密電中從未表露出給它國施壓以達成秘密交易,增強美國的力量。《紐約時報》則稱「維基解密」試圖揭露美國外交的虛偽,但事實上美國的外交做得如此出色。電報顯示美國的外交官拼命工作,只為消除世界上各地最難以解決的衝突。
諸如此類的報導評論,一方面設置了一個非常好的議程。另一方面讓人費解的是,到底報導所滿足的人民「知情權」是什麼?這個「情」字,從英文講,沒有情報的意思,但中文中就包括情報的範圍。如果說滿足人民的知情權就是滿足人民知道情報的權利,那應該報導秘密文件。如果說知情權通過媒體報導就可以滿足,至少美國媒體在關於朝鮮、伊朗、阿富汗這三國的報導,通過解密文件證實,基本都是假的,說明媒體已經不能滿足人民的知情需要,從這個角度講,只有情報才能滿足人民的知情權。
反觀中國,新聞教育、媒體都在十字路口,在這樣歷史的、技術的發展關頭,我們能不能超越所謂美國的新聞理論,產生一種新的新聞標準、新的對知情權的解釋。過去講滿足人民群眾的知情權,媒體必須保持自由和中立。現在通過維基解密事件來看,過去學生們在課堂上所敬仰的知名媒體,沒有堅持所謂的中立和自由,並沒有滿足人民群眾的知情權。在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上,解密文件表明之前媒體的報導都是假的。媒體不都是揭秘報導麼?現在怎麼報導出來都是假的呢?
如何操縱輿論、記者和媒體呢?從公司的角度,可以通過金錢。媒體的記者、編輯,尤其是高薪的部分,本身已經變成這個軍工-軍情利益集團的一部分,自覺自愿,甚至本身樂在其中。美國一個退休記者講,為什麼維基解密在美國公眾中引發暴怒,因為他們發現今天的記者都是不合格的,完全沒有滿足人民的知情權。他們看到的所謂真實,跟政府的完全不同。維基解密證明,記者已經變成瀕危動物。
大公司利用金錢操縱,那美國國務院等政府部門是怎麼做的呢?澳大利亞學者採訪美國國防部一位負責外宣的助理部長,問他能否保障阿桑奇本人不受傷害。他回答說,他根本沒有職責保護阿桑奇的安全。美國國務院發文件給哥倫比亞大學,警告那裡的學生,如果他們在網絡包括Facebook上討論維基解密的文件,將來會在政府裡找不到工作。美國政府為什麼不讓自己的僱員甚至於未來的僱員接觸這些解密文件?它這是擔心什麼?是對政府失去自信還是對制度失去自信?我覺得,關鍵在於這些僱員將會發現,政府在世界各地秘密地監控知識分子、新聞記者的思想動態,這是對美國制度的背叛,對美國信念的背叛,我覺得這個是它所害怕的。
阿桑奇本身雖然不是美國人,不能以叛國罪被起訴,但這一事件表明,現在出現一個近似帝國的時代,整個帝國的中心就在美國,帝國不允許內部人洩漏帝國信息。如果阿桑奇是個中國人,則西方世界的態度可能就會不同。
(作者系清華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李世默:新聞自由的雙重標準對國人的啟示
「維基解密事件」不僅僅是秘密文件的洩漏事件,更重要的在於,將美國一個隱秘的主流社會曝於前臺。讓我們看到,在貌似鬆散的社會中,竟有一個如此穩定且有著高度認同的主流社會。
美國內部對「維基解密」一事以及對阿桑奇本人的態度有不同意見,但這並不代表官方意見。在美國,所謂的主流社會對此事件是一致聲討或譴責的,甚至要求採取司法措施。官方或非官方的企業界、輿論界,包括《華爾街日報》、《紐約時報》等所有的主流媒體,多數的社論和評論都持聲討態度。這表明,美國在表達所宣揚的所謂「新聞自由」或是「信息透明」的態度上,是有其利益底線的,儘管它在全世界努力地推廣它所謂的「信息自由」。
回顧2010年初,希拉蕊在美國國務院就谷歌事件發布的報告中宣稱,網際網路應該全部開放,所有信息應該不受任何阻礙地自由傳播。但應注意到,這種自由傳播是建立在不損及其本國及文明的核心利益基礎上的。一旦感受到核心利益受損,他們整個的主流社會是有其底線的,將會表現出一致的聲討。這應該是對中國,尤其是知識界、新聞界的一大啟示。
(作者系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校董)
寒竹:對「維基解密」事件的三點看法
對於「維基解密」事件,我主要發表三點看法:
第一點,世界上大多數國家,包括中國和美國,在言論自由上的底線都是一樣的。當言論自由涉及到國家的根本利益時,政府會採取暴力或非暴力的措施予以幹預。這說明了一條基本原則,從前美國媒體如《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可以批評美國政府,只要這種批評不涉及到美國最根本的國家利益,是可以被容忍的。但一旦觸及到國家利益的底線,就會被幹預。既然中美兩國政府在言論自由上的底線是一樣的,又如何理解兩國政府在控制手段上的不同?一般認為中國政府對言論的控制要比美國政府為嚴。我的理解是,中國和西方的底線一樣,但門檻不一樣。西方在言論自由上門檻較低,而中國的門檻更高。西方社會經過幾百年發展,整個社會已經進入十分穩定、有序的狀態。而中國作為一個現代國家只有幾十年的歷史,從「文革」結束時起,只有30多年正常發展的歷史。和西方國家相比,中國在社會組織、公民意識等很多方面還要落後西方國家很多年。由於這樣的差距,某種言論在美國或許無關緊要,但在中國卻可能引起不安,因此中國政府不得不提高言論自由的門檻。這種高門檻不是中國政府的主觀願望,而是社會現實的客觀需要。
第二點,阿桑奇代表了一種反政府的激進自由派,這對整個西方主流社會無疑是個挑戰。政治、經濟和知識精英,這三種主流力量構成了西方主流社會穩定的鐵三角,社會的基本共識是非常穩定的。阿桑奇代表了一種新興的網絡力量,這種力量開始挑戰現有的主流秩序。但迄今為止,西方社會表現出強大的調整和應變能力。美國政府的反應非常輕鬆,甚至可以說是遊刃有餘,其中上述三種主流力量的互相呼應是十分關鍵的。主流媒體如《紐約時報》幾十年來已經掌握了社會的話語權,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影響社會輿論。阿桑奇這樣的挑戰,爆出了一些主流媒體不願意向公眾透露的內容,但仍然沒有動搖西方主流媒體和主流社會的權威性。這其中有解讀的問題,比如主流社會依舊掌握解讀平臺。阿桑奇發布了一些讓美國政府尷尬的內容,但主流社會的解讀會自動地維護美國的國家利益。這已經是西方的一個傳統,可以批評,但必須是基於忠誠的反對派的立場。我相信阿桑奇儘管代表了一種新的力量,但最終無法在根本上動搖西方社會,畢竟主流社會還是強大的。
第三點,回過頭來說,「維基解密」這種行動方式,對中國的威脅可能要比西方社會大。因為中國社會還沒有形成互相呼應的三大精英集團,主流社會沒有共識,至少一部分知識界和政府並不完全一致。如果「維基解密」波及的是中國,中國政府不大可能像美國這樣輕鬆應對,中國媒體特別是網際網路媒體也不會像《紐約時報》這樣為政府辯護。美國方面十分了解,「維基解密」對美國只能觸及皮毛,傷及不了根本。但對一個還在轉型、處於成長期的社會而言,類似的行動可能造成很大的傷害。中國現在受到兩個壓力,既有美國和西方的強勢壓力,也有來自底層的社會壓力,而且這兩者可能產生共震效應。在中國部分市場化新媒體那裡,美國代表著一種道德形象,阿桑奇這次攻擊美國,但其本身又是在追求言論自由,這就造成了立場定位的衝突。一些中國新型媒體現在正儘量迴避這種衝突,說明其在認識上還處在幼稚期。經過這次「維基解密」事件,應該反省中國如何發展成西方這樣一個成熟的社會,知識界和媒體應該在其中扮演怎樣的角色?在這一點上,我們還落後西方社會很多年,他們是我們學習的對象。
(作者系本刊評論員,旅美著名政論時評家)
張維為:「維基解密」與中國的人權話語
「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知識精英,為何還沒有形成默契和共識?我覺得原因之一是我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張維為
「維基解密」事件發生後,曾經出現過兩大不同的看法。一種是美國又一次遭遇了9?11事件,是一次沉重的打擊;另一種是陰謀論,是要陷害非西方的國家。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現在我傾向於認為,這對美國的軟實力是個打擊,但打擊的程度是不動根本、只傷皮毛。另外,我們更要關心一下其透露的內容。
中國的政治、經濟和知識精英,為何還沒有形成默契和共識?我覺得原因之一是我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話語體系。在人權問題上就是這樣,沒有強勢的話語體系,往往受制於人。從「維基解密」事件中,中國應該吸取一些經驗,在建設自己的話語體系上有所進展。
了解西方的人都知道西方的言論自由有很多限制,現在對阿桑奇就是這樣,這引起了對西方言論自由的質疑。從歷史上看,西方承認言論自由,是基於社會的整體利益。如果不看美國的國內法,從國際法上看,聯合國1966年制定的《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國際公約》其中第十九條第二款對言論自由的表述是:「人人有自由發表意見的權利;此項權利包括尋求、接受和傳遞各種消息和思想的自由,而不論國界,也不論口頭的、書寫的、印刷的、採取藝術形式的、或通過他所選擇的任何其他媒介。」但接下來第三款又有限定:「本條第二款所規定的權利的行使帶有特殊的義務和責任,因此得受某些限制,但這些限制只應由法律規定並為下列條件所必需:(甲)尊重他人的權利或名譽;(乙)保障國家安全或公共秩序,或公共衛生或道德。」
這就是國際法上對言論自由的完整、嚴謹表述。但是中國知識界某些同行對言論自由傾向絕對的理解。我覺得這是由於冷戰時期,美國對蘇聯施加意識形態壓力,導致人們開始抽象、絕對地理解言論自由。現在應該恢復言論自由的本來面目,回到國際社會的法律共識,而不是美國冷戰時期的意識形態宣傳。
英國有一句名言,「絕對權力導致絕對腐敗」,即任何絕對的權力都將導致異化,從而走向其反面。新聞自由也是這樣,阿桑奇的絕對自由也是一種極端,會引起危機,損害國家與社會的整體利益。對言論自由的限度如何把握,是需要仔細討論的問題,但限度是必需的。
從言論自由推開去,自由是文明社會的人權之一。西方很多時候很抽象地鼓吹人權,而我們的一些知識分子對此也有迷信。但仔細觀察西方,作為自由主義鼻祖的英國,現在裝備了世界上最發達的電視監控系統;作為自由主義超級大國的美國,現在實行世界上最徹底的機場裸檢。對傳統的自由主義來說這些都是不可思議的,我覺得現在西方已經進入了後自由主義時代,而我們的知識界部分精英並沒有意識到,還在對前一個時期的自由主義津津樂道。自由主義號稱尊重所有權利,但必定會有某些權利被犧牲。西方現在的一些理論已經走到極端,造成了很大的問題,比如既要低稅收,又要高福利;或者既要經濟增長,又要勞工自由。因此中國在發展時,不應該走西方的路,應該走自己的路,要在民主、社會理論上有自己的突破。
(作者系瑞士日內瓦外交與國際關係學院教授、春秋綜合研究院研究員)
沈逸:維基解密對中國的影響
很多學者都認為,「維基解密」對中國的影響將來可能要比對美國的震動更大。一些評論家認為,「維基解密」說明美國實行的是雙重標準,因此它沒有資格指點中國的問題。但是這種觀點有失偏頗。在一些關鍵概念的定義上,中國是受制於人的,比如「人權」、「民主」。整個西方是有共識的社會,政治、經濟和知識的精英集團共同製造了共識。中國現在面臨的問題是沒有共識,媒體和政府的分離越來越大。對美國來說,「維基解密」的確觸及了其底線。對任何國家來說,權力和資源佔有的不平等必然導致信息的不對稱,「維基解密」是要打破這種不對稱。我們從西方主流媒體獲得的信息,和「維基解密」公開的信息之間是有差距的。但對中國而言,影響可能還不止於此。如果中國沒有掌握對核心概念的定義,那麼後續受到的影響可能會更大。絕對的自由是不存在的,關鍵是如何去定義。
對中美兩國而言,言論自由的關鍵之處完全不同。對中國而言,言論自由關乎國家政治安全,而美國無須擔心這種威脅。在中國講人權、自由這些在政治上完全正確的內容,往往是有現實政治指向的,涉及到列寧所說的政治的核心問題,即和政權相關的問題。言論自由完全正確,但在現實政治中,革命不是請客吃飯。如果不是單純地討論言論自由,那就要討論中國的外部環境,中國和世界的政治、經濟互動關係。中國現在面臨的外部環境,是趨向於寬鬆,還是趨向於緊縮?中國現在和冷戰時期的蘇聯有很大不同。當年蘇聯對資本主義世界造成了現實威脅,國際資本也必須顛覆蘇聯,才能擴大市場。但是現在中國和世界經濟體系已經有十分良好的合作,任何其他形式的中國政府都不可能在這一方面做到更好。考慮到所有政治動機之後的實際目的,中國在政治上面臨的外部威脅正日趨削弱,因此在言論自由上可能會趨於寬鬆。美國的政治像個鐘擺,9?11事件之後美國政府控制輿論和言論的權力膨脹太厲害,現在要往回擺。一些美國評論人士認為,「維基解密」這一事件本質上是在維護美國的國家制度,是個人自由對國家極權的修復機制。美國政府應對「維基解密」事件的一個特點是,從不觸及言論自由這個底線,而是以別的方式如性騷擾的罪名來操作,這表現了政治上的成熟度。
(作者系復旦大學國政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