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海波和他的北方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1-01-08 澎湃新聞

⋯⋯我所看到的,不是記憶中的東西,不是想像,不是什麼東西的復原,⋯⋯而是一件處於過去狀態的真實的東西:既是過去的,又是真實的。攝影作為精神食糧給予我的(我的精神不以此為滿足),就是這種「過去」和「真實」共生的簡單奧秘。——羅蘭·巴特

《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展廳現場,坪山美術館

海波的攝影總是同簡單、沉默和最基本的東西有關。收割後空蕩的平原,無盡延伸的天際線,消失在遠方的道路,幾個佇立其間的身影,散步的老人;或是一道照進室內的光,一張沉思的面容,一扇窗上面掛著一本翻開的日曆……這些照片似乎在迴避那種不容分說的視覺衝擊,以及過於顯豁與外露的情緒,迴蕩在畫面中的是一種極輕微的音響,像發自不遠處被風吹著的物體,一些洞竅醒來的虛空,或草木飄零間的喃喃自語,它們在畫面中暫存,被觀看者聽到,之後又是長長的靜默。

海波曾經長時間拍攝這裡的一切,長嶺縣太平山鎮的這個小村莊,距長春100公裡,是他母親的故鄉,也是他最熟悉的地方之一。似乎這些司空見慣的,與他最親近的,最為平凡的人和事,對他具有最大的吸引力,讓他一直著迷。他的畢業創作是一組關於故鄉風景的銅版畫。不過,曾經接受過專業繪畫訓練的海波在接觸攝影后就告別了繪畫,他曾解釋是攝影給了他一種新的可能:以不著技巧的,最樸素的方式去表現事物本身。海波喜歡引用捷克詩人塞佛爾特對詩的定義來說明自己的創作觀。塞佛爾特認為詩既不應該是思想性的,也不應該是藝術性的。詩首先應該是詩。在海波看來,藝術家要呈現的首先是事物本身,事物純粹而真實的存在,選擇攝影,意味著一種對於真實的允諾。正如羅蘭·巴特所說,「攝影在要弄虛作假的時候才會使用技巧」。而真實和純粹正是海波在藝術中尋求的東西。

《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展廳現場,坪山美術館

在他持續拍攝數十年之久的「故鄉」系列中,人、風景、房間和物質以不加矯飾的方式被呈現著,仿佛它們在那一刻只是專注於自身,只是如其所是地存在於那裡:地平線是平直的,延伸的房頂是平直的,窗欞的線條也是平直的,但這平直並不是因為刻意追求的效果,而僅僅是屬於它們自身的,最自然的性質。風就是風,它們只是偶然在原野上吹動了樹,而不是為了表現某種附加的人類情感。田埂上佇立或行走的人,昨天也曾從那裡經過,但誰知道明天還會不會來。光從某個方向過來照亮人臉,使我們能看清那面容,但他們在想些什麼,這並非一道必答題。在熟悉了這些照片之後,也許可以辨認出一些經常出現的面孔,但在大多數時候,無論是老人、成年男子還是婦女,在照片中都顯得模糊和相似,他們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所有人。在這樣的時刻,事物似乎進入了一種中間狀態,曾經深深包裹著它們的,各種話語和意義所打造的外殼正在逐漸剝離。我們仿佛是藉助於一種內在的光源,讓照片的畫面成真。

然而攝影所見證、捕捉和留存的是一則過去的切片,過去已永不復返。攝影所允諾的真實與純粹,與它在時間中的位置,它所佔據的那個不可逆轉、更改,或重來的過去,密不可分。也許可以將海波的創作看成是一種關於時間的工作:藝術家尋求一種方法,通過照片來度量、表現和真切地描繪出時間的形象。雖然人們不能直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但可以在有形事物的變化中認識它無形的力量。

《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展廳現場,坪山美術館

在海波的成名之作「他們」系列中,藝術家將相隔十數年前的兩張合影並置一處。舊照片中的人物被一一找到和召集起來,在海波的鏡頭下完全「復現」當年合影的姿勢、背景,甚至每一個細節。最初的合影者中已有人故去,那個位置就這樣空了出來。這些歷經時光的面容與當年的形影是同樣的鮮活與真實,讓我們感嘆於光陰之力是如何在肉體的畫布上盡情展現其偉大與殘酷。而在「故鄉」系列中,包括了大量關於老人的肖像或特寫,我們看到一位老人獨自站在收割過的田野上,天空投下最後的光線,照亮他布滿皺紋的臉,彎曲而僵硬的形體,在他腳下是黑暗在集結和籠罩(《無題之一百零八》,2006);仿佛在一抬頭之際,我們又撞見他迎面而來,他的表情被暗淡的天色吞沒,輪廓也是模糊抖動的,仿佛攝影師倉促間來不及對準焦點,他身後,傾斜的地平線附近,一個蒼白的小太陽正在落下。(《北方之二十八》,2004)。這位反覆出現在照片中的老人是海波的舅舅,在藝術家的童年回憶中他身強力壯,脾氣火爆,然而此刻他的生命已然安靜和衰老。這是一種帶有悲劇色彩的時間,它提示生命本來只是稍縱即逝的一陣光影,虛無之中的一段逆旅。

《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展廳現場,坪山美術館

然而此外還有另一種時間,它偶爾被攝影成功地攔截,停駐,逐漸凝固,趨於靜止,如同晶體。這種時間不再按照線性的法則推進,而在影像的平面上向各個方向打開,以至洞穿永恆。在故鄉系列,特別是那些最大尺幅的影像中,經常是無邊的天地佔據了整個畫面:空曠,裸露,沒有任何遮擋,地平線沿水平的方向無盡地伸展,形成一種穩定而近乎抽象的結構。他的《北方系列11號:無名的平原》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紀念碑一般的畫面,在長達九米的噴繪布面上,人們看到的是蒼白天空和深黯的莽原在水平方向均勻地等分,除此之外只有一條淺色的道路消失在畫面正中的滅點,那裡隱約可見的黑點或許是某個正在遠去的運輸工具。日常生活的平淡和易朽,被一種普遍而永恆的形式、一種接近純粹的精神氣息所代替。在其他一些尺寸較小的黑白照片中,地平線同時也是明暗的分界,人的形體如同黑色的剪影逆光顯現,好像從亙古以來就存在於那裡。(《無題之九十四》,2005)。另一組關於冬日窗口的靜物特寫同樣延續了這種抽象化、精神化的處理方式,漆黑的背景將一扇長方形的窗框在正中,從十字形狀的格柵背後透入黃昏純淨的金色,仿佛在農家窗口的日常景象中蘊涵著某種神秘的、超越凡俗的光芒。(《冬日黃昏》,2009)。這些照片將我們的視線引向天地盡頭,最後一道光芒正在那裡消失,但似乎又永遠不會消失。脫離了物理法則的時間在照片中逐漸減慢,最終停留在通向永恆的臨界之處。

《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展廳現場,坪山美術館

海波說故鄉的北方「沒有什麼風景,沒有山,沒有水,只有一望無際的平原,還有地平線,遼闊,蒼茫,人在裡面微不足道」。他曾經充滿感情地回憶起小時候一次冬日返鄉的經歷,漫天大雪似乎吞噬了一切,天地之間只有一片蒼茫的白色,此外空無一物。也許這巨大的洪荒之力留給生命的最初震撼,會伴隨始終,會吸引人不斷重返和探尋。也許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海波鏡頭中的故鄉,既存在於光陰的流轉中,又凝固在永恆的形式裡,就像黑暗降臨前,地平線上留下的最後一幀圖像。

還鄉是一個持續延長的過程。當熟悉的事物變得越來越陌生,人會在接近的途中感知到更切近故鄉本質的東西:你的返回可能是另一次離開。何為真實?觀看多於經驗,傾聽先於訴說。海波的攝影在最終消失和曾經有過之間,在不放棄界限、安寧、紐帶和尺度的追憶中,離開故鄉,見到了永恆。

關於藝術家

海波,1962年出生於吉林長春,1984年畢業於吉林藝術學院美術系版畫專業。

關於作者

李佳,生活在北京的獨立策展人,藝術評論寫作者,譯者。

*本文是策展人李佳為展覽「故鄉系列1:海波和他的北方」所撰寫的文字,經作者授權於假雜誌刊載,展覽於2020.12.19-2021.2.28在坪山美術館展出。

原標題:《李佳:​故鄉,海波和他的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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