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9日下午6點,張瑞敏在上海國家會展中心旁的洲際酒店,宴請了前來參加第三屆「人單合一」模式國際論壇的重量級演講嘉賓布萊恩·阿瑟(W. Brian Arthur)。剛一見面,張瑞敏就說:「我很早就期待跟您見面了,您的書(指《複雜經濟學》)是資訊時代的《國富論》!」
阿瑟是美國著名經濟學家和複雜系統思想家,1945年出生於北愛爾蘭貝爾法斯特。20世紀60年代,他移居美國,並在1983年成為史丹福大學經濟與人口研究學教授。那一年,他才37歲,是史丹福大學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教授。1987年,他進入美國聖塔菲研究所,研究跨學科的複雜性科學。他是天才型學者,擁有三個碩士學位(蘭開斯特大學運籌研究碩士、密西根大學數學碩士、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經濟學碩士)及一個博士學位(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運籌研究博士)。
複雜性科學奠基人布萊恩·阿瑟
就在今年9月,阿瑟獲得了2019年經濟學引文桂冠獎。引文桂冠獎是為了表彰世界級的研究人員,他們的研究成果通常在全球被引用最多的0.01%的出版物中。獲得引文桂冠獎的學者有相當大的概率獲得諾貝爾獎(至今已有50位得獎者獲得諾貝爾獎)。不過,阿瑟說自己在西方經濟學界並非主流,他的研究過於超前,不太容易被人接受。「當所有人都接受我的學說,我可能已經不在世上了。畢竟,世界的進步就是由一座座墓碑組成的。」他笑著說。對中國讀者來說,他最有名的著作就是《複雜經濟學》。此外,其《技術的本質》一書也已經翻譯成中文。
複雜經濟學與道家
複雜經濟學的核心思想是,經濟不一定處於均衡狀態。在這個系統中,行為主體會不斷地改變自己的行動和策略,作為對他們共同創造出來的結果做出的回應。也就是說,在這個系統中,行為主體會不斷地創造出一個「生態」來,而這個生態恰恰是他們自己必須與之相適應的。而所有行業中,存在收益遞減機制的同時,也存在收益遞增機制,前者主要指資源密集型的產品,後者主要指知識密集型的產品。
這一點讓張瑞敏頗有感觸。他說,有不均衡狀態,「自組織」就是必要條件,因為只有「自組織」才能應對複雜性。而「邊際收益遞增」就是充分條件,如海爾的食聯網和衣聯網,可以持續產生生態收入。阿瑟對此感到驚訝,他一直認為只有Facebook這樣的網際網路企業才有邊際收益遞增,沒想到海爾這樣的家電企業也做到了。
阿瑟對中國文化有極深的了解,研究了33年的道家思想。他不只閱讀老莊,還經常修道。幾年前,他在北京跟隨一位道家師傅修習了幾天。他對師傅說,他太喜歡中國了,自己應該投生在中國,而不是北愛爾蘭。師傅說,投生在北愛爾蘭是對的,他可以用西方人容易理解的語言,傳播道家思想。
張瑞敏說,難怪《複雜經濟學》充滿了《道德經》的意味。2000年之前,他管理海爾借鑑最多的還是儒家思想。2000年以後——尤其是近10年——他運用最多的還是道家思想。老子說,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無為不是不作為,而是順勢而為。學會放手了,自組織就能做起來。所以,外人看「人單合一」模式玄妙,說到底還是看是否相信每個人都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聽起來很複雜,操作起來很簡單,這就是道家的精髓之所在。張瑞敏引用了《史記·太史公自序》裡的一句話:「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這是司馬遷對道家的至高評價,意思是「主旨簡約而容易掌握,事情少而成就大」。在司馬遷看來,陰陽、儒、墨、名、法等思想流派各有利弊,唯有道家涵蓋了這幾家的優點,自身還沒有缺點。這勾起了阿瑟的另一段回憶。他曾在香港跟隨一位詠春拳大師學過一陣子武術,深感武術招式繁複。師傅告訴他,最後會越來越簡單,只是一兩個基本原則在起作用。不過,要認識到武術的本質,需要經歷很長的過程。
張瑞敏與布萊恩·阿瑟當面交流
阿瑟說,海爾打造生態系統的舉動,代表著未來。聽聞小微企業中已有數家上市公司及獨角獸企業,他興奮不已。在他看來,「股東第一」的觀念是愚蠢的,美國人在20世紀90年代以後強化了這一點。在此之前,歐洲和日本的企業也重視股東利益,但企業首先是社群中的企業,必須盡到作為社群一員的責任。以「股東第一」為導向的企業,絕對孕育不出類似海爾這樣的小微生態。
「小微主必須是特別聰明的人嗎?」他問。
「不一定,小微主是小微全體成員選出來的,如果他能力不行,不能帶領大家得到更多的增值分享,大家也可以把他選下去。」張瑞敏說。
「變革過程中,有人反對你嗎?」他問。
「當然,更可怕的是有人反對,還不說出來。但沒關係,我們的辦法是先做出幾個樣板。大家一看,其實沒有那麼難,這麼做也挺好,慢慢也就可以複製了。」張瑞敏說。
「你是偉大的變革者,擁有大道至簡的智慧。」他說。
隔著太平洋的一致
阿瑟移居美國時,恰逢美國深陷越戰泥沼,他那時就對叢林遊擊隊的作戰模式很感興趣。他說,1830年的普魯士軍隊,基層軍官有相當大的決策權,覺得某事確有必要,就可以放手去做。這一機制使得19世紀的普魯士軍隊所向披靡,但到了二戰時期,這一機制在德國軍隊中就不復存在了。
誠如管理大師德魯克所言,最有戰鬥力的隊伍是遊擊隊。遊擊隊隨時可以做決定,具備正規軍所不具備的靈活性。張瑞敏注意到,美國在中東反恐,最開始深受烏合之眾所擾。後來,美國人調整策略,士兵和小分隊變成一個一個網絡節點,隨時可以聯網,這才扭轉了局勢。「像軍隊這樣等級森嚴的組織都可以改變,企業為什麼不可以改變?」張瑞敏笑道。「祝願海爾的小微都成為遊擊隊!」阿瑟端著酒杯說。
企業管理者最該警惕的是什麼?在張瑞敏看來,是過於糾結具體事務,無法跳脫出來,企業做著做著就轟然倒下了,柯達是典型的例子。他同意哈耶克說的「理性不及」,管理者是人不是神,不可能每個決策都是對的。他反對「放權」這個概念,權力本來就是員工自己的,管理者要做的只是讓渡權力。對員工來說,最大的幸福是最大限度發揮自己的能力。張瑞敏認同的「企業家精神」,不是企業家本人的能力有多強,而是他能夠提供多大的平臺,讓多少人成為企業家,這才是真正的企業家精神。
技術決定論是社會主流思維,很多人認為技術決定一切。但阿瑟提出的「技術-經濟-技術」的分析框架,支持了張瑞敏的判斷:技術推動了經濟,經濟反過來也能推動了技術,如此循環往復。海爾的電器變成了網器,網器變成了生態系統,不同的合作者接入進來,新的技術出現了。因此,世界不是由機器驅動的,而是由生態驅動的。
在美國,聖塔菲研究所是非常獨特的研究機構,沒有領導,沒有上下級,甚至沒有學生,有的只是阿瑟精挑細選的三四十個研究者。他從來不決定他們的研究方向,也不會告訴他們怎麼做。他讓他們自己選擇,讓創意和研究成果自下而上冒出來。但在複雜科學領域,聖塔菲研究所的研究成績超過了哈佛、斯坦福、MIT等知名學府。「隔著太平洋,我們的想法和做法竟然如此一致,這大概就是量子理論所說的相互影響了吧。」張瑞敏說。
最後,阿瑟將他的兩本著作(《複雜經濟學》《技術的本質》)送給張瑞敏,並當場籤名題字:
致張瑞敏:
與您結識,實為榮幸。
報以崇高的敬意與友誼!
布萊恩·阿瑟
他說,張瑞敏是他遇到的最為非同凡響的人之一。他找到了能夠產生靈魂共鳴的人,這是一位哲學家,思想深刻,見解獨到。他希望張瑞敏的思想能夠在西方得到更廣泛的傳播,使更多的人從中獲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