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凌,獨立學者,歷史作家,關注近代德奧史。近年在《經濟觀察報》《南風窗》《解放日報》《社會科學報》等報刊媒體發表了歷史類評論文章多篇。本文為網易歷史頻道獨家稿件,謝絕轉載。
人死之後,埋在哪裡和怎麼埋?——可能是人一生當中最能體現自己信仰的一件事了。在中世紀歐洲,絕大部分國家清一色信仰基督教。基督教信仰自然就決定了歐洲君主的身後事,同時通過對這些君主葬俗演變的觀察,我們也能從中看到中世紀以來基督教信仰本身的某些轉變。
早期基督教其實是非常一元化的宗教,信基督教就可以被拯救,不信就要倒黴。這種一元化的信仰在基督教被迫害,基督徒在社會裡佔少數的時期無疑很有效。但隨著羅馬帝國和歐洲普遍的基督教化,這種一元化的信仰就漸漸跟不上社會需要了,大多數人不是基督徒得時候大家覺得自己「是少數、幸運的少數」能帶來幸福感。但滿大街都是基督徒時這種幸福感就所剩無幾了,隨之而來的另一個問題就是,我做了這麼多好事自然能得救,他什麼也沒幹甚至作惡多端,憑什麼得救?於是隨著社會本身變成了基督教社會,基督徒內部就出現了相互比較導致得心理落差,信仰當中悔罪和補贖的重要性逐漸上升,而信仰帶來得救的重要性就開始下降。
當這種信仰上升到一定程度時,一個在《聖經》裡不太能找到依據的新觀念——「煉獄」就自然而然地登上了歷史舞臺。這時單純的信仰已經不足以讓你被拯救了,相反它只能保證你不至於下地獄。平生功過要做一個比較,如果功過相抵你自然就能被拯救,但假如功不抵過你就得到煉獄裡去淨化自己,這個過程可長可短,但總體來說是逐漸變長的。這種觀念其實和埃及的信仰有點相似,實際上在宗教藝術裡的象徵也很像埃及神話,都是用天平來衡量一生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拿天平的人從埃及的神變成了耶穌而已。
當煉獄觀念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時,剛好有一批愛爾蘭修道士成為9世紀加羅林文藝復興的主角,愛爾蘭的修道士特別喜歡把人一生中所能犯下的種種罪孽條分縷析,然後一一制定出補贖標準。隨著他們在加羅林王朝宮廷裡影響的擴大,這種小愛好也就在整個歐洲的教會裡開花結果了。當時的各種《補贖手冊》就是這種信仰的產物。但是活人可以補贖,死者怎麼辦?或者說死了但罪還沒補完怎麼辦?每個人說到底都願意去天堂,覺得煉獄也不錯的人幾乎沒有,即使真有恐怕也得去冰島找。(關於冰島的一個著名笑話來自利希滕貝格的格言錄,他冰島的教士嚴禁新來的用地獄裡永不熄滅的烈火去嚇唬信徒,因為在冰島人們聽了永不熄滅的烈火不但不害怕還往往心生嚮往,打聽怎麼才能下地獄。)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關心的還都是怎麼才能不去煉獄,即使真去了能不能少待幾年。
於是另一個信仰就派上用場了,那就是使徒善功和聖人的代禱告。人們相信聖人和殉道者是鐵定上了天堂的,肯定功過相抵,而且他們的善功很多,分點給你也沒什麼,所以活人的補贖方式裡就有向聖人祈禱和朝聖這兩種必要的方式。活著沒能贖完罪的人,到了煉獄裡還可以依靠這種方式。因此人們就相信通過三種方式可以得到聖人和殉道者的幫助:第一是葬的儘可能接近聖人和殉道者,第二是找人給自己祈禱,第三是收集聖人殉道者的紀念物、甚至是聖骨。做了這些大家就覺得心裡舒服多了,而這三種觀念一起就決定了中世紀人們的葬俗,君主也不例外。
首先是都葬在教堂裡,原因也很簡單,教堂基本上都建立在某些聖人的殉道地點或墳墓上。比如羅馬的聖彼得大教堂就被認為是建造在聖彼得的墓上,即使沒有合適的聖人墳墓,也可以把聖人的聖骨或者聖物埋葬在教堂祭壇下方。如果一個人以一種朝聖者的姿態來到這裡朝聖,就能得到這些聖人的恩寵,那埋葬在他們身邊當然也可以,所以歐洲的君主葬在教堂裡,越接近祭壇就越讓他們滿意。查理五世皇帝吩咐自己的兒子西班牙國王菲利普二世,將來把自己葬在教堂的祭壇臺階下邊,這樣當神父獻彌撒祭時,就可以踩在他的頭和心上。這種信仰的歷史其實比查理五世要早得多,沃爾姆斯大教堂祭壇前的地板上有個十一世紀死去的主教的墓碑,他選擇這個位置的目的顯然是跟查理五世一樣的。
早期基督教君主大多葬在大教堂裡,最著名的無疑是德國的施佩耶爾大教堂,在中世紀很長時間裡一直是歐洲最高的建築物。作為皇帝們宏偉的安息之地,這裡安葬著康拉德二世一直到哈布斯堡王朝的歷代神聖羅馬帝國皇帝的屍體。其中魯道夫一世還有一個按照他本人相貌製作的等身石棺蓋。大教堂的地下墓地入口就在祭壇左手邊,從這裡下去就能看到一個小禮拜堂和嵌在牆上的魯道夫一世的石棺蓋。然後其他所有的皇帝都用一樣的花崗巖石棺裝著,一個挨一個擺放在地下墓室裡。當然廢黜了自己父親皇位的亨利五世皇帝沒有跟父親並排擺放,他躲到牆上一個小壁龕裡去了。
類似的還有查理大帝被安葬在亞琛大教堂,光復西班牙的天主教國王斐迪南被安葬在格拉納達大教堂,《金璽詔書》的頒布者查理四世被葬在布拉格大教堂,勃艮第家族的好幾代公爵則被葬在南特大教堂,獅子亨利葬在布倫瑞克大教堂。但是安葬在大教堂裡的風俗並沒有一直持續,從哈布斯堡王朝全盛時期開始,葬在大教堂裡的君主就不多了。這時候為數不多保持這項傳統的有維特爾斯巴赫王朝,這個家族僅有的三個位皇帝裡魯普雷希特皇帝被葬在海德堡大教堂,路德維西四世皇帝被葬在慕尼黑的聖母大教堂,而其他的維特爾斯巴赫家族的君主都被葬在聖米歇爾教堂,其中也包括修建新天鵝堡的那位天鵝國王路德維西二世。
哈布斯堡家族的腓特烈三世皇帝是唯一一個把自己安葬在維也納的聖史蒂芬大教堂裡的皇帝。馬克西米連皇帝想要把自己安葬在茵斯布洛克的教堂裡,但最終卻被埋葬在維也納新城的禮拜堂。相比之下,新教君主倒是比較多的保持了葬在大教堂裡的習慣,比如英國君主和普魯士君主。
而天主教君主之所以不喜歡葬在大教堂裡的原因,就要談到第二個拯救自己的方法:找人給自己祈禱。這個道理其實和讓聖人拯救自己是一樣的,既然聖人有拯救的力量,那如果有人專心為自己祈,或者祈求聖人為他們代禱告其實也是可以的。而且公共的教區教堂有各種繁忙的事務,教士要為整個教區服務,但修道士就不同了,修道士理論上可以只為你一個人服務。只要有修道士能夠在修道院裡生活下去,他們做的每一臺彌撒每一次祈禱理論上都是為你和你的子孫做的。專屬你個人的VIP服務這就比教士好多了。
所以在宗教改革以前,幾乎所有的王室和大貴族都有作為自己家族墓地的修道院。其中最著名最宏偉的,無疑是西班牙的埃斯屈裡亞爾宮,這座宮殿的核心部分其實是一座修道院,而修道院的核心當然是修道院教堂。在這座修道院教堂的祭壇下,就是國王房間,在那個橢圓形的房間裡,為自哈布斯堡的查理以來的歷代西班牙君主預留了位置。而查理五世和菲利普二世的等身銅像就樹立在教堂的正前方,保持著跪拜和祈禱的姿勢。象徵著哈布斯堡的君主們作為一個朝聖者的身份,而整個修道院的修道士幾百年來都在為他們的靈魂祈禱。
法國國王們則安葬在聖丹尼斯修道院,在規模上雖然不如埃斯屈裡亞爾修道院,但是在歷史方面卻要悠久得多。這裡安葬著加羅林王朝一直到路易十六的歷代法國國王,甚至還包括沒能當上國王的那些加羅林王朝的宮相和卡佩王朝的祖先,只不過在卡佩王朝的路易九世統治時期,那些不是合法國王的人,無論是加羅林王朝的、還是卡佩王朝自己的祖先,都被移動到了不顯眼的地方。通過這種方式聖路易樹立了從加羅林王朝到他的一條傳承譜系。
跟法國國王相比,金雀花王朝的英國國王其實也喜歡葬在修道院裡,他們的修道院位於法國西南方,就是著名的豐特弗洛修道院。這裡安葬著英國歷史上最著名的兩代國王——亨利二世和獅心王理查。英國倫敦有獅心王理查的雕塑,但是他們也只有獅心王理查的雕塑,因為獅心王死在法國、也葬在法國,他同樣著名的母親、中世紀最迷人的女性——阿基坦的埃莉諾也葬在豐特弗洛修道院。
英國國王葬在法國的一個不幸後果,就是他們和聖丹尼斯的法國國王一樣成了法國大革命的犧牲品。法國大革命期間,巴黎人民搗毀了聖丹尼斯修道院,甚至把國王們從棺材裡拖出來,也正是這個原因,證明了路易十五的屍體已經高度腐爛而且全身發黑。在發洩了自己的革命情緒之後,巴黎革命群眾把法國國王們的屍體和白骨扔進了下水道。復闢王朝後來廢了好大力氣才把這些骨頭儘可能的收集起來。而法國外省的革命群眾沒有聖丹尼斯這樣好的革命對象,就只好拿英國國王出氣,亨利二世、獅心王理查的屍體都被弄了出來。這樣做的一個好處就是醫生趁機檢查了他們的遺骨,證明他們倆都是身高接近一米九的巨人。
其實選擇安葬在英國也不見得就運氣好,因為英國雖然沒有爆發大革命,但是英國爆發了宗教改革。宗教改革的重要革命對象就是修道院,而修道院又往往是大貴族的祖墳,所以英國革命群眾去修道院裡革命,最初是受到大貴族堅決鎮壓的。但是後來國王允許大貴族們自己奪取修道院的財產和地產,於是祖宗什麼的就不重要了。實際上那些中世紀的修道院教堂在英格蘭也所剩無幾,不過幸好英國君主不喜歡葬在修道院而喜歡葬在大教堂,所以才能留下那麼多中世紀風格帶塑像的石棺可看。
而成功躲過革命浪潮的修道院,大概就是維也納的嘉布遣會修道院了,這座修道院的教堂今天被作為哈布斯堡王族墓地列入維也納必遊景點。裡邊有近代以來哈布斯堡王朝歷代君主的棺材,包括2012年去世的奧託大公的棺材。
談到嘉布遣會修道院教堂,我們就不得不多說一下中世紀這種祈求拯救的信仰導致的一個比較重口的習俗:那就是既然朝聖可以祈求聖人的保佑,而一個人一生中可以去很多地方朝聖,那為什麼一個人死後卻只能葬在一個地方呢?為什麼不能分別葬在很多地方,以便祈求更多的聖人保佑呢?於是中世紀的人們真的就這麼做了。
是的國王的骨骼、國王的肉、國王的內臟、尤其是國王的心,其實都可以被分別送往各地的修道院和教堂安葬,祈求聖人的拯救和奇蹟。聖路易死在十字軍途中,他的屍體就被隨行人員給煮了,煮到骨肉分離的國王白骨和內臟被送回法國,肉則送到義大利。這種風俗實在是太兇殘,所以近代以來已經很少有哪個王室這麼幹了,但是德意志的天主教王朝就堅持下來了。
哈布斯堡王朝君主們的屍體要分成三部分安葬,身體在嘉布遣會會院教堂,心要裝在銀瓶子裡葬在聖奧斯定教堂,對腸子的處理比較兇殘,裝在銅盒子裡葬在聖史蒂芬教堂(不過作者不清楚僅僅是腸子呢、還是內臟都在裡邊)。那些地下墓室裡的盒子禁止觸碰,所以你也搞不清楚這些黑乎乎的盒子,是銅已經氧化發黑了呢?還是在銅盒之外包了一層黑色的盒子,當然也就沒機會晃一晃看看到底有多重,估量一下光是腸呢,還是全放裡邊了。維特爾斯巴赫家族並沒有葬在修道院的習慣,但是摘心這件事他們也一樣。巴伐利亞的一處聖母朝拜聖地裡,擺著裝有歷代維特爾斯巴赫家族成員心臟的銀瓶子。
摘心這個風俗一直持續到2012年逝世的奧託大公,他死後屍體葬在維也納的嘉布遣會院教堂,而他的心沒有送到奧斯丁教堂,而是送到了匈牙利的修道院,以此表示他也是匈牙利的國王。說到摘心,其實還有一位很無辜的人,那就是拿破崙和瑪麗·路易斯皇后的兒子「羅馬王」。因為1814年拿破崙曾經宣布讓位給他,所以他也被稱為拿破崙二世。1815年後,他作為萊希施塔特公爵作為哈布斯堡皇室成員生活在維也納,還依照哈布斯堡成員的習俗學了一門手藝,1832年他因為肺結核死在維也納,死後的石膏模擺放在美泉宮裡展覽。他的屍體也是按照哈布斯堡王朝的習慣安葬的,也就是說,他的心也在聖奧斯丁教堂。但是之後從沒有哪個法國人想起來找哈布斯堡要,包括他的堂兄弟拿破崙三世在內。一直到1940年,希特勒去被佔領的巴黎參觀拿破崙墓,才想起來維也納還有拿破崙朝思暮想的兒子呢,於是讓人把拿破崙二世的棺材運回了巴黎,安葬在拿破崙身邊。但是希特勒忘了拿破崙二世的心還在奧斯丁教堂,而之後的法國人也沒想起來這件事。所以拿破崙二世今天成了身體葬在榮軍院,心卻安葬在奧斯丁教堂的人——和他的出身一樣尷尬而矛盾。
本文來源:網易歷史 責任編輯: 安梁_NN2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