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莊成都軼聞錄
陳子莊《錦官城外柏森森》圖軸
陳子莊《芙蓉花》
一九七三年在仁厚街十一號院內所攝。
2009年冬的一個下午,我與國畫家王發強在成都陝西會館喝茶。這座有300餘年歷史的硬山頂建築面對一個緊湊的庭院,兩棵高大的銀杏把冬季的成都天空撐高,往事一如氣流從瓦簷飄墜而來。談到授業恩師陳子莊先生,王發強講述了兩個不為人知的細節,就像沉重的腳步從禪意紛飛的落葉間踏過,發出窸窣碎音……
1972年夏天,海燈法師弟子張金成陪同陳子莊、太虛的高足本光法師以及道教名宿王雲舍先生遊歷新都桂湖。只要坐下來,陳子莊會習慣性摸筆寫生。這個保持了大半輩子的好習慣讓他獲益終生。當天,他興筆畫出了數幀本光法師與王雲舍肖像。張金成一時性起,在速寫畫上,用指甲勾了一點硃砂點在本光的鼻子上,以喻本光法師的紅鼻頭。惹得幾位高人哈哈大笑:「太像了太像了!」
陳子莊與海燈法師一直是老朋友,按江湖規矩,他尊1903年出生的海燈法師為兄,因而名聲在外。1962年和1964年,海燈法師來成都兩次小住,均居於大慈寺,陳子莊就到大慈寺與海燈法師喝茶論道。即使如此,他也會掏出紙筆,手不停揮。
陳子莊屬於典型的牆內開花牆外香的類型。即使是在封閉的上世紀70年代,他在海外也頗有粉絲。1973年,一個嗅覺靈敏的日本人好不容易來到成都仁厚街,四處打聽陳子莊的住址。他站在仁厚街11號院門口,希望能拜謁心目中的大師。有人來通報,陳子莊正在畫一隻停在門前電線上的麻雀,麻雀受驚飛走了。他感到很乏味,坐在破藤椅上對弟子說:「讓他走!我不見日本人。我在永川的『蘭園』被日本飛機炸得稀爛,一些人腿還掛在樹枝上。他們休想得到我的畫。」據說有人開導他:老師你四處借債,賣點畫給日本人可以賺一大筆啊。陳子莊大怒:「少給老子扯這些。滾出去!」
李賀《致酒行》:「吾聞馬周昔作新豐客,天荒地老無人識。」移之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陳子莊,孰幾近之。受人之禮,子莊先生往往是湧泉相報的,他不斷拿出自己的畫作饋贈給禮遇者。但禮遇在很多人眼裡不過是個形式,既然視為形式,事情難免圓鑿方榫,直至有灰飛煙滅的一擊。所謂「鐵磨鐵,磨出刃來。磨朋友的臉也是如此」。
子莊師有一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的晚輩,姓馬,為1953年的四川大學畢業生,時住成都小河街。1974年的冬月,他熱情邀請子莊師到家吃羊肉。王發強用一輛28自行車載子莊師前往。到了馬家,子莊師的拐杖咚咚拄響樓板,一抬頭看到了自己的十幾幅畫作,被主人用來裱糊窗子。面對一派「花窗」圖,子莊師深深吸氣,猛揮手杖將「花窗」轟然擊碎。
「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不能侮辱我的畫!」
他拉起王發強就走。王發強覺得寒氣撲面,自己找不到一句話。走著走著,子莊說:「我瞎眼了。」
這是一個誰也沒有提及的事例,我估計怕他的心流血。2010年底,我偶然在收藏家閻曉懷的博客上,看到了如下一文:
1987年秋冬季節,為給即將舉辦的《陳子莊遺作展》籌集展品,我和張正恆教授趕赴成都,下榻錦江賓館。四處聯繫的結果,得知成都某市民家中有陳子莊作品數百幅。於是,我們立刻興高採烈地登門拜訪。這是成都最普通、最常見的民居,老房子,平房,黑瓦脊,斜屋頂,總有上百年的歷史了。
家中只有女主人。我一進屋,便開門見山:「聽說您家裡有幾百張陳子莊的畫兒?」
「有的,好幾百張,一疊一疊的。那個陳瘋子,死前幾年,總好到我們家頭來,坐下就畫,幾天就畫一摞。我一面弄小兒子,一面做飯,每次吃過午飯,他就回去了哈。」
「畫兒在哪兒呢?」
「糊在牆壁上嘍。」她還指指天花板。「諾,上面糊的也是。」
舉眼望去,天花板與牆壁上貼的都是《四川日報》《人民日報》等大張報紙。並無任何畫作痕跡。
「貼的不都是報紙嗎?哪兒有畫兒?」
「年年貼一層,已經貼了好幾層囉,陳瘋子的畫兒壓在下頭了嘛!」
我顧不上徵得主人同意,脫鞋上床,順著牆壁往下揭,一大片,一大片的貼牆紙,被我揭了下來。
「張老師,你在桌子上一層層慢慢揭開,看有沒有陳子莊的畫兒?」
張正恆便坐在桌子邊頭兒,一層層往下揭,始終未見到陳子莊作品的痕跡。我又搬了個大方桌,再搬個小方桌,疊上去,撕天花板上糊的紙。然後,丟給張老師揭,依然一無所獲。
女主人突然拍了拍腦殼兒:「哎呦,忘了忘了。幾年前春節,我們兩口子把舊牆紙統統揭掉,都燒掉了。這幾層牆紙是後來貼上去的。」
我心裡咯噔一下,知道幾百張石壺的作品早已化作輕煙縷縷了。
女主人繼續說:「我家哥子那年從北京轉來,丟下一刀啥子安徽的淨皮紙在屋頭,陳瘋子曉得我這裡有好紙,三天兩頭跑過來畫,每張紙都裁得書本本大,畫了一張又一張。」
張老師問:「不會都貼牆了吧?柜子裡頭抽屜裡頭找找看,興許還有?」
「沒得囉!沒得囉!陳瘋子說他的畫好值錢,跟齊白石差不多,要我放好!亂講!他的畫,一張也賣不脫。那時候,我家娃兒又小,畫畫的紙軟得很,還吸水,他丟下的畫兒,我順手就給娃兒擦屁股了。」
……
此事經過反覆求證,應說大體屬實。
匿身在石壺裡的子莊師啊,我猜測,你冒著寒氣餓著肚子回家後,你多半會做夢。那是一個白日的噩夢。你會夢到那石頭的壺裂開了——不是你需要透氣,而是你把石頭捏成了齏粉,成為了你的顏料。
有聖立言:挖陷坑的,自己必掉在其中。滾石頭的,石頭必反滾在他身上。泰戈爾說得極好:「人類的歷史是很忍耐地等待著被侮辱者的勝利。」
在近年國內拍賣市場上,陳子莊的小品每平方尺達到30萬元,精品更高至每平尺50萬元。子莊先生小品極佳,加之他的「大畫」現世的極少,很多畫壇中人均認為他的「大畫」遠不及小品。
1988年3月20日—27日,《陳子莊遺作展》在中國美術館舉行。開幕當天,隱士一般的吳冠中先生便獨自前往觀展。書畫收藏家閻曉懷記錄了自己與吳冠中的現場談話:
看完300幅作品後,吳冠中說:「畫得好!尤其是小品,很精彩。要知道,想在一平尺的畫紙上表現大山大水,描繪山形水勢,是很困難的一件事情。子莊先生做到了。但似乎大畫沒有小畫精彩。」
我連忙解釋:「陳子莊在世時,窮得很,買紙的錢都沒有。偶得宣紙,都裁成小幅來畫,以多畫幾張。」
吳冠中說:「那就難怪了,是畫得少的緣故。大畫的布局與小畫的布局,仍是有區別的。」
這裡可以補充兩個事例。
據王發強回憶,1963年4月,劉少奇和夫人王光美應邀訪問印尼、緬甸、柬埔寨、越南,這是中國國家元首首次出訪東南亞。四川省政協將在蓉的岑學恭、吳一峰、趙蘊玉、陳子莊等老一輩畫家召集起來,希望他們創作一批國畫精品,成為劉少奇帶到東南亞的國禮。陳子莊很久沒有畫大畫了,會議在望江樓公園舉行後,他一口氣喝乾了三碗白酒,創作一幅六尺《薛濤吟詩圖》。早在1959年,他已經畫過設色紙本四尺的《擬薛濤詩意圖》,但那是詩意,沒有人物。此幅《薛濤吟詩圖》,全在展示薛濤一手持杯,一手凌風的悲秋身姿。裙裾的褶皺與身後的竹影被一種更為強大的氣場所統攝,與薛濤側首的波光構成了一波三折之妙。此畫是否輾轉到了東南亞已不得而知。因為聽老師反覆提及這幅畫,王發強恰好在北京《陳子莊遺作展》上目睹!王發強說:「人物的心態,從持杯之手的姿態上就可以強烈感覺到!這等功力,我至今沒有在別人畫作裡見過。」
2006年1月,中國規模最大、檔次最高的陳子莊畫展在杜甫草堂開幕。「重器」之一,是現藏於武侯祠博物館的陳子莊巨作《錦官城外柏森森》,長4.2米、高2.76米,尺幅達11.6平方米,合計104平尺。
這畫是陳子莊於1963年應成都武侯祠博物館之邀而作。陳壽嶽回憶,在創作《錦官城外柏森森》時,平時省吃儉用的陳子莊破例,狠下心來買了一支18元的狼毫,前後十多次前往武侯祠寫生,長時間的準備後,用一天的時間趴在地上一鼓作氣創作完成。這幅畫當時得到了武侯祠博物館50元的潤筆費。
《錦官城外柏森森》為構圖近景,以線條和色彩代替傳統的皴法,具有強烈的表現力。
將詩意融入筆端,無疑成為陳子莊山水畫的代表作。四川省文史研究館館長劉孟伉先生為畫題詩云:「南原畫手成都客,為畫蒼蒼之巨柏。自言昔遊古劍州,終朝看柏無時休。銅柯鐵於三千本,到眼龍鸞一例收。蜀相祠堂新壁好,八尺宣州近來少。畫樓一夜風雨急,驚電連天六幅掃。錦官城外森森者,遊人愛柏兼愛畫,我來題畫不題柏,柏猶易種畫難覓。」
此外,陳子莊還為樂山大佛畫六尺山水大畫;根據偉人詩意而繪製《蒼山如海,殘陽如雪》巨構;為成都市新都區桂湖公園楊升庵紀念館畫的巨幅荷花;為新都寶光寺畫的八尺荷花鴨子;為三蘇祠而作《東坡圖》以及為大邑劉氏莊園畫數幅花鳥屏;為江油李白紀念館也留下了珍貴墨跡……在1960年代,陳子莊為四川各地名勝畫了三十餘幅巨製,至今被當地博物館珍藏,定為國家文物。
不妨記住陳子莊的話:「要畫得像不容易,要畫得不像更困難,最高境界是物我兩忘,主觀的客觀的都忘了。」而念念不忘大畫、小畫的人,似乎什麼都沒忘,進而盯死了另外一件東西。
醫生曾對陳子莊說,你的心臟腫大,足有常人兩個心臟大。子莊自嘲:「我有一顆牛心!」即使到了衰病交浸之際,陳子莊還是對門人說過這樣一句話:「我死之後,我的畫定會光輝燦爛。那是不成問題的。」在一個黃鐘毀棄、瓦釜雷鳴的時代,依是鋼聲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