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6日,沃卓斯基姐弟的新作《木星上行》上映,和海外收到的惡評與低分類似,這部電影也引來國內觀眾的陣陣吐槽,而導演沃卓斯基姐弟的粉絲們更是難掩失望之情。要知道,姐弟倆之前的電影作品,都是《黑客帝國》、《V字仇殺隊》、《雲圖》水準的,卻沒想到,這部本該有鮮明的沃卓斯基風格的新片,卻只是另一部平庸的爆米花電影。那麼,《木星上行》拍得怎麼樣,到底想表達什麼東西?騰訊電影邀請了三位專業人士,聽聽他們的解讀和評價,沒看過以及看過這部電影的網友,相信都會有所收穫。
人物簡介
桃桃林林:影評人,專欄作家。
夏茄:西安交通大學教師,科幻作家;代表作《九州·逆旅》、科幻短篇集《關妖精的瓶子》等。
寶樹:科幻作家;代表作《時間之墟》、《三體X》等。
《木星上行》女主角朱庇特
問:電影院裡看《木星上行》體驗如何?
夏茄:我不算沃卓斯基的鐵桿粉絲,但是一直抱有期待。這次看片的時候一直比較著急,因為沒有看到什麼新東西,很多缺點也一目了然,到了不值一說的地步。
桃桃林林:整體感覺是視覺非常出色,尤其是世界觀和飛船等設定,都極其出彩,動作場面也很有想法。不過劇情確實有些讓人失望,比較無趣且缺少波折的故事。
寶樹:「開頭還不錯——這段有點雷啊——這段還蠻精彩——這段更雷……」基本是這樣的一個交替。
問:據說很多人看《木星上行》睡著了,你呢?
夏茄:在電影院裡沒有睡著,但是看了好幾次表。
桃桃林林:沒有睡著,確實有點累。看完之後,走出影院,馬上就精神了。
寶樹:倒沒有睡著,走出來最想幹的事,大概就是吐槽吧。
問:翻譯的「木星上行」是什麼意思?《Jupiter Ascending》怎麼翻譯才合適?
寶樹:這個片名挺有意思,Jupiter可以翻成「木星」,也可以翻成女主的名字「朱庇特」,英文裡Jupiter既是木星,也是羅馬的主神,暗含天上帝王之意;「ascending」本來是「上升」的意思,作為天文學的術語是指天體從地平線升起,也就是「上行」,同時也有帝王「登基」的意思。所以表面上是說木星升起,實際上指的是女主朱庇特從洗廁所的卑微地位而一路飛升,離開地球,登基成為宇宙中的女王。
片子一開頭就告訴我們,女主是以木星這顆「獨一無二的行星」命名的;但是,中文的「木星」只是五大行星之一,並沒有眾神之王,唯我獨尊的意思,而影片中木星雖然出現,但只是一個背景,和故事沒有必然的聯繫,實際上講的還是女主朱庇特的事。因為這些語言文化間的差異,所以很難有一個信達雅的翻譯。要我說不如自由意譯吧,比如《木媚娘傳奇》、《星球大戰之女王歸來》、《朱庇特人:一次意外的旅程》……
問:為啥女主角的基因和宇宙女王重合了?
寶樹:因為人類是外星人「播種」的,所以人和外星人本質上擁有同樣的基因序列(至於有沒有摻入猩猩的基因這種事大家不要在意)。每個人都是23對染色體上的大約20000個基因組合的產物,兩個人在同一位置上的基因往往有一些差別,這也導致了每個人各方面都不一樣。說不定就那麼巧,女主的每個基因正好和宇宙女王的一樣,打個比方說,一個20000位的彩票數字,你把每一位的數字都猜對了,就能中大獎。至於為什麼會那麼巧到這個程度,這種事情大家不要在意……
桃桃林林:這其實有點中國的轉世投胎的意思,只不過是以基因的方式解釋的。
問:《木星上行》中,低級外星人都是外星人的樣子,可最頂級的宇宙三兄妹卻長得跟人類一樣,為什麼?
桃桃林林:我覺得可以這樣理解,把宇宙微縮為地球的人類社會,宇宙三姐妹相當於統治階級——王族,他們的幫手當然就是儘可能猙獰就好了,反正也是反派。所以,王族長得跟人類一樣並沒什麼,只不過是地位的差別。一個高高在上,一個是底層平民。
寶樹:必須要一個模樣,否則故事的基礎——作為人類的女主的基因和前女王一模一樣——就無從談起了。其實太空歌劇類的影片中宇宙人長得和人類一樣或者幾乎一樣,也是一個傳統,我們熟悉的《星球大戰》、《星際迷航》、《火星公主》——對了,還有《來自星星的你》——很多都是這樣。這既是因為拍攝電影的方便,也是因為審美的理由:長得像是「人」,觀眾才會有對這些角色認同感,感到人的愛恨情仇。當然,為了表示在宇宙中有許多文明,其他模樣的外星人也是需要的,但明顯大部分還是以人形為底子,有些造型和《西遊記》裡的妖怪蠻像的……
問:宇宙中最好的東東是可以恢復青春的精華液,100個人類的生命能做1瓶。外星人「收割」地球,就為了這個?
夏茄:沃卓斯基挺喜歡搞這種噁心巴拉的東西,他們倆最早創作的一部劇本《食肉動物》(Carnivore),就是講述一家飯店將有錢人砍死,做成美味湯羹來餵養窮人。當然這部作品沒有拍。後來又有了《黑客帝國》中的人體電池啦、《雲圖》中的複製人屍體回收船啦、《木星上行》中的人體精華液啦……話說回來,有多少人在歡歡喜喜地使用奢侈商品時會想到背後的產業鏈條和凝聚於其中的人類勞動時間呢?
看到有一個豆瓣影評覺得很有意思:「三顆星全部給特效,為什麼?那是產業啊!產業!那毒品一般的人體精油簡直就是各種榨乾人精力行業的比喻啊!每一個畫面和設定的背後,多少個美工在那裡算,寫代碼,貼圖啊!」
寶樹:首先,導演說是這個就是這個。當然很多人要問,宇宙人科技那麼發達,徵服銀河系都小菜一碟,擺弄一下基因就好了,幹嘛一定要播種啊,收割啊,提取啊花上好幾億年這麼麻煩。而且科學原理也非常可疑……其實這個倒是很符合人性的,大家去超市逛逛就知道了,那些號稱野生的人參、燕窩、蟲草貴得要死,可是要的就是這種感覺,你人工合成一個,別人也不認。所以宇宙人也是這樣的,喜歡原汁原味、野生放養的無汙染有機人。
桃桃林林:嗯,其實沃卓斯基姐弟在上一部電影《雲圖》中也有類似的表述,就是那個屠宰複製人的段落。大概的暗喻就是統治階層對底層的壓榨,只不過方式更誇張些。
問:在《木星上行》裡,說蜜蜂是最尊重血統和等級秩序的生物,女王就是女王;片尾女王就回到地球刷馬桶了……怎麼評價導演的這種安排?不殺生的女王就是好女王嗎?
寶樹:美國有一些超級英雄的電影,最後總是絢爛歸於平淡,比如超人還是老老實實當小記者,蜘蛛俠還是苦逼地送外賣……其實他們只要稍微運用一下自己的超能力,也不用怎麼違法亂紀就可以成為億萬富翁了。可人家就是這麼選擇,從編導的角度考量,主要是為了繼續和現實接軌,拍續集方便吧。你想,女主要是「噌」一下離開地球,去宇宙皇宮裡享福了,下面的故事還怎麼展開?要是繼續在地球上刷馬桶,碰到一個霸道總裁什麼的,宇宙中又來人追殺……就可以上演續集了。
夏茄:沃卓斯基電影中始終有個反抗和革命的主題,但革命最後靠的總是耶穌基督這樣的chosen one。說實話我一直比較反感這樣的主題,《國際歌》教育我們:「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所以一看到電影裡的草民們主動向「女王大人」下跪,我就忍不住要笑。
其實兩年前看《雲圖》的時候我就很迷惑,星美的反抗最終充其量只是傳遞了某種抽象的「反抗精神」,而真正的救贖是轉世到過去和愛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跟女王最終一邊幸福地刷馬桶一邊約會也沒什麼不同——都是「小確幸」嘛。
問:《木星上行》想表達什麼?是在反思現代工業嗎?
夏茄:威爾斯曾經在《世界大戰》(War of The Worlds)中寫道:「儘管塔斯馬尼亞人具備人類的所有特徵,但還是在一場由歐洲移民發動的種族滅絕戰爭中被殺得一個不剩。我們自己殘酷無情,絕非仁慈之徒,又怎麼能責怪火星人同樣心狠手辣地發起戰爭呢?」可以說,所有表現無辜的地球人類如何遭到「高等文明」殘酷蹂躪的科幻故事,表現的都是資本主義文明對於自身發展方式的某種良心不安。
問題在於,so what?那又怎麼樣呢?《木星上行》中連想像另一種文明發展方式的敘事空間都沒留給我們。
寶樹:要說被壓迫者反抗吧,地球人基本上什麼也沒幹;要說女王復位吧,最後還是回去刷馬桶;要說愛情吧,也是浮光掠影……最後耳邊就一首歌曲在迴旋:「我的滑板鞋,時尚時尚最時尚!摩擦、摩擦……」
桃桃林林:對極權社會的批判,這也是他們作品一貫的主題。
問:《木星上行》在沃卓斯基姐弟的作品裡,屬於什麼位置?
寶樹:慚愧,他們的作品我沒有都看過,但是最近的幾部《黑客帝國》三部曲、《V字仇殺隊》、《雲圖》還是蠻熟悉的,風格上來說其實離大家比較熟悉的好萊塢大片若即若離,有小眾一點的思想意境,又不太背離大眾的審美趣味,可以做到雅俗共賞。大家會期待一種感覺有點怪咖、有點極客,有點深度,但又很刺激好看的東西。加上原來的哥哥變性這個事是舉世聞名的。大家會想,這樣有趣的姐弟倆,一定會給我們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這部作品和以前的主要作品風格不太一樣,主要是太向好萊塢大片的模式靠攏,背離了人們對他倆的期待。一會兒銀河帝國,一會兒謀朝篡位,一會兒星艦大戰,這些梗這十來年被美國大片薰陶出來的中國觀眾太熟悉了,難免覺得我褲子都脫了你給我看這個?但說到大片,對於人物塑造、故事節奏等方面的打磨又不如其他一些好作品,比如《銀河護衛隊》,裡面的幾個主要人物都各具鮮明特色,又栩栩如生,這個《木星上行》比不上。所以總的來說,《木星上行》是處於一個兩邊不靠的尷尬地位。當然它也試圖傳達一些較深刻的內容,比如影射了階級分化,財閥統治之類,但其模式還是個人英雄拯救世界,並沒有體現出多少的深度。
夏茄:我曾經將沃卓斯基稱為「異世界中的越界者」,通過將各種不同的類型、文本、風格、視聽奇觀、身體形象拼貼雜糅,他們的作品中展現出的是對於當下生存經驗的一種極為真切的再現:各種各樣具有不同社會結構、道德準則、文化表徵的異質性的小宇宙被犬牙交錯地擠壓在一起,每個人都會隨時遭遇「他人的世界」,並在各種可見與不可見的邊界中穿梭往返。
相比前作,這次的「越界」沒有給人太大的驚喜。除了極少數片段外,我們很少能看到宏大的宇宙帝國版圖中不同「小宇宙」中人們不一樣的生活方式。包括沃卓斯基此前所鍾愛的「身體」與「身份」越界(如《驚世狂花》中的同性戀女賊,《黑客帝國》中精神脫離身體的束縛,《V字仇殺隊》中沒有身份只有符號的蒙面反叛者,《雲圖》中讓角色藉助化妝術在性別與族裔之間轉換),在《木星上行》中也表現乏力——也許是因為我們對於「草根妹靈魂穿越變換裝女皇」的故事多少有些審美疲勞了吧。
問:你認為《木星上行》最好的地方是什麼?最不能忍受的是什麼?
夏茄:蘇珊·桑塔格曾在《對災難的想像》一文中,分析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各種末日科幻電影,並指出觀眾如何從這種類型中獲得兩種能夠帶來滿足感的東西:「感官上的驚心動魄」和「道德上的極端簡化」。她發現科幻電影在說出文化焦慮的同時,卻「沒有社會批評,哪怕是最含蓄的社會批評都沒有。」在這個意義上,科幻電影一方面反映了全球範圍的焦慮,另一方面,也同時給觀眾灌輸一種對於輻射、汙染和大規模毀滅等一系列麻煩事的「奇怪的冷漠態度」,以至於幾乎像是「與這些邪惡力量背地裡相互勾結」似的,而這種邪惡,其實正來自現代文化本身所蘊藏的那種恐怖的毀滅性力量。對此,她生動地稱之為「對於當代焦慮的不良反應」。
桑塔格的觀點基本上可以概括我對於包括《木星上行》之內的一大批科幻電影的不滿。
寶樹:最好的部分:飛船和武器造型別致,幾場大戰特效精彩華麗,很有誠意。最不能忍受的是,一眾「宇宙貴族」的造型山寨怪異,透出洗剪吹殺馬特的氣質,看著分分鐘出戲。
問:看過《木星上行》後,你會對沃卓斯基姐弟說什麼?
寶樹:……姐,咱還是別拍續集了。
夏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桃桃林林: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