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張玥
梁淑怡/圖
2020年,對於28歲的黎書來說,是生命中最艱難的一年。她一邊還債,一邊打官司,兩次敗訴,最新的申訴再度被駁回。
她曾經是信和財富這家P2P公司的客戶經理。2018年中旬,信和財富就已出現兌付困難。2019年5月底,警方通告,對其以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立案偵查。
公司「爆雷」之後,黎書不僅損失了自己和家人的存款,還因曾借錢幫一位客戶度過難關後,對方拒不認帳而無法收回借款。
經此風波,她對外界的信任幾乎坍塌。當南方周末記者聯繫她時,一開始要麼沒有回音,要麼迅速被拉黑,她擔心有人冒充記者來找麻煩。
2020年12月中旬,在終於撥通電話後,當問及為何像「驚弓之鳥」時,她說「因為大家都被傷害過」。
一夜傾覆
2015年,黎書進入信和財富合肥分公司做客戶經理。
在P2P行業,信和財富算是大公司,廣告處處可見,2014年還拿到了央行頒發的企業徵信業務經營備案證。因為信任公司,客戶經理也有業績要求,她就把自己的六萬元存款放進了公司。
她身邊的同事也都把自己的錢放進了公司,有幾十萬的,也有上千萬的。收益率在10%上下。
北京總部的董事長來過合肥,在客戶見面會上,雖然當眾講話能力不算突出,但看上去是一心想把公司做好的。
黎書父母在安徽農村生活,平時靠父親做焊工、做農活來養家。2018年春節,他們把自己一輩子的積蓄幾十萬元,都拿出來給女兒放到公司,一方面是支持女兒工作,另一方面也覺得收益比銀行高。
沒想到,不到半年就出事了。
2018年7月13日左右,第一次出現客戶的錢到期後卻沒到帳。公司表示,是在改革,行業在調整,兌付需要一些時間。當時是P2P新政發布,公司要做合規調整,會有一些震蕩,要嚴格按照點對點對接。不僅信和財富是這樣,別家也一樣。黎書覺得行業是要變得更正規了,也就被說服了。
當時她有一筆4萬多元的款到期,為了測試到底有沒有風險,她提現成功了,於是就放心了。結果,她轉頭就把這筆錢借給了客戶。
沒有借條的借款
借錢的這個客戶,是黎書同事的朋友,2015年就在信和財富投資,之前有過P2P的投資經驗。後來,黎書一直在對接她。2018年夏天,公司出現兌付問題,這個客戶正好有32萬元要到期了。
她是單親媽媽,小孩在美國讀研究生,眼看要交學費和生活費。她特別著急,怕耽誤小孩上學。
黎書看到她快到期了,去問了公司,公司說資金只會延期一周,最長半個月。但她很著急,跑來公司詢問,黎書就專門為她向公司提出申請,看看能不能按時兌付,但公司的說法是所有客戶都不存在特殊申請。
黎書和另一位經手的同事,最後決定用自己的錢,給她墊用一下。當時她們都沒想過,她的錢會回不來,更沒想過她會不認。
最後,黎書拿了13萬,同事拿了7萬,大部分是從信用卡和花唄借的錢,總共20萬元借給了這個客戶。
她非常感激,說是寫個借條,拍給黎書。但黎書說不用了,她的錢到帳後還回來就好了。那時有一種齊心協力的感覺,大家一起努力讓她女兒完成學業。
結果沒想到,所有的錢都沒回來。
2018年12月以後,公司就發不出工資了,七成的人都離職了。黎書這些留下的員工,都是在等一個說法。他們一方面等著公司有沒有補救和解決的方案,另一方面等著國家對行業整改的好消息。
2019年5月30號,公司被立案偵查了。黎書就打電話給這個客戶,說公司出問題了,之前的錢怎麼處理?她說,「什麼錢?我們之間沒有錢的問題」。
在公司出事之前,黎書就去過她單位幾次,距離半小時動車車程。公司出事後,她在電話裡不僅不認帳,微信交涉中還侮辱黎書,「農民居然能有這麼多錢?」
她完全不認這20萬是黎書個人借她的,說是替公司代償的。2020年9月,黎書和借錢的同事特地去了她辦公室,但她沒有任何愧疚。
萬不得已,黎書諮詢了律師,從2019年7月初開始打官司,一審和二審都敗訴了。打官司花了1.7萬元左右。
打官司期間,一起借款的同事和前同事都幫黎書出庭作證。但敗訴的原因是沒有借貸協議。
在當時的聊天記錄裡,她寫了「感謝」「感動」這樣的話,也寫了「錢到帳後我截屏發給你,也是個憑證,等我的提現餘額到帳立刻返還給你」,但在微信聊天記錄裡,沒有「借」這個字。
2020年11月中旬,黎書的再審申請被駁回了。省高院的裁定理由是沒有借款憑證,並且返還20萬元有附加條件,投資款沒有回來,所以返還條件不成立。黎書現在準備繼續申請再審。
經過這件事,黎書感覺身心俱疲,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
「其實已經千瘡百孔」
2019年5月30號,是黎書忘不了的日子。那天,公司北京總部的領導層、業務員都被抓起來了,現在業務員交了保釋金出來了,管理層都還沒出來。
出事之前,董事長努力過,說要把P2P業務都摘掉,轉型去做大健康,終究沒做起來。出事當天,沒有任何領導出來說話,黎書也沒看到任何通知。消息是北京的同事告訴她的。
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在想怎麼辦,家裡的錢、客戶的錢怎麼辦。黎書感覺自己的後半生沒法過了。
不少客戶經理都去北京海澱區經偵了解情況,看看公司還剩下多少資產、能回來多少,後期有什麼處理方案。大家每天都在想怎麼維權,沒有心思想換工作。
這件事,不僅讓黎書自己家的錢沒了,也讓她的信用全沒了,親戚朋友都在抱怨。
公司出事那天,黎書終於打電話告訴了父母。他們一開始很緊張,後來反而安慰黎書,怕客戶來找她麻煩。
這個事帶給黎書最直接的影響,就是她再也睡不著了。
這一年多,她一直失眠,一直吃褪黑素、安眠藥,還是睡不著。前段時間,她去看了神經科,醫生建議吃抗抑鬱的藥。
再找工作時,有了爆雷公司的履歷,很多公司連面試的機會都不給。黎書現在找了個行政的工作,工資比以前低,但好歹能繼續生活了。
這一年多,黎書的心態逐漸調整過來。只要不去想以前的事,她就能開開心心的。但偶爾想到,還是覺得自己做了天大的錯事。過去一年,朋友都說她一直愁容滿面,不像是個二十多歲的女孩。
「我們這些被P2P傷害了的人,看上去跟正常人一樣,其實已經千瘡百孔。」她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黎書為化名。)
來源:南方周末 作者:張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