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啟兄的《聽見貓聲》是一篇意味深長的小說。
在小說的前半部分,幾乎沒有矛盾衝突,但這反而讓小說具有了別樣的韻味,看似平平淡淡的生活描寫,實際上讓讀者更加貼近人物內心,體會他的悲與喜、愛與痛,哭笑抑或麻木,全都滲透在文字之中。
在人物塑造上,作者並未對主人公進行過多筆墨的正面挖掘,在展現日常生活的同時偶爾提起過往點滴,猶如蜻蜓點水,恰到好處,幾筆下來主人公的性格、形象已躍然紙上:主人公老李曾經是一名會計,在妻子去世、兒子成家之後,過著退休後的獨居生活。唯一稱得上陪伴他的,是一隻來去如雲的黑貓(老李一直沒有給它取名字)。歲月似乎在他身上停滯住了,又像被拉長到無限的長度,在經歷了大半輩子的滄桑後,他的內心是極具包容的,這種包容甚至已經讓人感受到些許放棄、麻木的心態。他在等待什麼,或許等待的只是生命的終結。像看完了一本小說,翻到了最後幾頁的故事軸年表,只能向前回溯,不再有情節的後續發展。
這其實是現在許多空巢老人的真實寫照,似乎他們已完成了人生的接力,對任何事情都是泰然處之,無欲無求,在遠離塵世的角落裡等待著死神的降臨,這種等待帶有消極無助,更源自於內心的自我放逐。
直到黑貓帶著一隻花狗闖入老李的生活中,老李緊閉的心房才重新開啟大門,內心的水流也開始重新流淌,這時候的老李才算是重新「活了過來」,至少他明白了自己還有活下去的意義,要幫花狗找到主人。陪伴著老李的黑貓猶如一條紐帶,將放逐內心的老李與塵世重新連接,與女主人公蘇茜的命運也緊緊聯繫到了一起。
從基調來說,無論是男女主人公的遭遇,或者文中黑貓花狗的生存之道(花狗的生存之道與女主人公蘇茜實在相似,這或許是花狗見了蘇茜格外親切,蘇茜走得再匆忙最後也一定要帶走花狗的原因吧),小說書寫的故事不免流露出些許辛酸和悲傷,但在作者的筆下,這些故事中也流露出人世間最醇最美的情感。無論是老李和黑貓花狗生活的點滴,還是他對蘇茜的關照與愛護(教她會計那一段尤其耐人尋味,或許老李早就知道這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卻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表面在教蘇茜,實際上是自我復甦),都讓小說充滿了濃濃的溫情。雖然最後蘇茜還是走了,但是遇到老李的那些日子,一定給她原本絕望的人生賦予了一些不同意義的思考與感悟。跟隨她一起離去的花狗也是一樣,雖然命運未卜,卻也是得其所願,我們能想像它再次將肚皮展示在蘇茜面前,祈求愛撫的滿足樣子。
蘇茜和花狗的離去,一切似乎都回到了原點,老李再次回到和黑貓相依為命的日子。只不過,這一次他給黑貓取了妻子的名字,這是否意味著他終於達成了與自己的和解(或者說,在情感上放過了自己),停滯的時光開始向著未來滾動,原本自我放逐等待死亡的老李,是否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開始續寫人生的新篇章?
有趣的是,在如此溫情與充滿韻味的筆法過後,我們又讀到了《江城子》,這與之前的小說風格截然不同,在傳統文學的筆觸下蘊含著強烈的類型印記。從一開始的「無夢的一夜,醒來萬事如常。王常友決定去殺一個人」。整個小說便籠罩在巨大的懸念中:王常友為什麼要殺人?他會選擇誰下手?自己的結局又會如何?可以說王常友的每一個動作,都牽動著讀者的內心。
在這樣一篇情節跌宕起伏、劇情環環相扣的小說中,主要人物竟然只有三人:王常友、金老二、任易菲,故事主要發生的時間,也幾乎集中在一天之中。這是非常考驗作者的謀篇布局能力以及筆力,然而我們卻從字裡行間看出了作者的從容,整個故事一氣呵成,起承轉合行雲流水,在一個個懸念中將故事推向高潮。
除此之外,作品還書寫了很多值得深思的地方,比如碰瓷和醫鬧問題,幾處都令人掩卷沉思,但在我看來,這些只是外衣,內核是欲望與情感書寫,這才是小說作者真正想要探討的。王常友一直壓抑著自己的創傷,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很難找到合適的突破口,我想這也正是他想要殺人的重要原因(所以文中提到王常友受到的刺激不在今天、昨天、前天),殺人不是目的(可以是任何人,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要殺誰),是一種自我了斷與清算的方式,與《聽見貓聲》中的老李靜靜等待生命的終結不同,王常友是以一種充滿爆發力的抗爭,將死亡與終結提前。
《聽見貓聲》中,拯救老李的是那隻代表了希望的黑貓,在《江城子》中,能解開死局的唯一鑰匙,只能是任易菲。王常友是在地震裡死過一次的人,任易菲的悉心照料讓他重拾生的信心。而這一次,救贖的曙光必須來得更猛烈,數倍於前一次經歷,於是,與任易菲再度相遇,故事讀來便愈發合理、精妙起來,它充滿著韻律與力量,猶如撞鐘般一記記砸在王常友心上,也震撼在讀者心頭。
「新的春天就在眼前,雲在山野間死成了雨。雨又活成了雲。但有些花已經凋謝,不會再開。舊的傷口已經結痂,堅不可摧。新的刀鋒閃耀著光芒,破風而來。」最喜歡《江城子》中的這一段話。同時,我也在熊德啟兄筆下的老李與王常友身上看到了無數人的影子,腦海中不知為何躍上了八個字:
生生不息,絕處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