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你要活下去》/[法]品雅特海 著/花城出版社,2014-1
27個月內,失去全家17口人和無數的朋友,一切都被奪走,只留下痛苦不堪的記憶。品雅特海的《兒子,你要活下去》,是其基於個人親身慘痛經歷的回憶錄,但紅色高棉的暴政統治給柬埔寨人帶來的罪惡,卻盡顯無遺。可以說,它是一份對紅色高棉的控訴書。
從1975年4月17日,到1979年1月7日柬共統治柬埔寨,即民主柬埔寨時期,是柬埔寨歷史上最為黑暗和慘痛的歷史階段。在革命和建設社會主義的名義下,1975年4月17日會的一周,超過200萬柬埔寨人從城市被趕到農村強制勞動,他們被稱為「新人」或「4月17日人」,只有柬共高官家庭和紅色高棉士兵被允許留下。大衛•錢德勒在《柬埔寨史》中稱,在整個民主柬埔寨時期,全國範圍內大約有200萬人死於民柬的政策或行動,佔柬埔寨總人口的四分之一,大約有40萬人被作為革命敵人殺害。品雅特海個人及一家的經歷,顯然只是柬埔寨眾多罹難家庭中的一例。但是,作為受害者,他生動地展示了受難者在恐怖和暴力統治下的煎熬。
「組織」:操縱品雅特海一家命運的幽靈
上世紀席捲全球的共產革命,不僅以暴力方式改變了世界格局,而且以其獨有的意識形態,創造了許多新詞。奧威爾在其《一九八四》的後面,還專門做了一個新詞解釋。對於品雅特海而言,最重要的新詞就是「組織」(安卡)——「組織」決定了他和幾百萬柬埔寨人的命運,「組織」成為了士兵為所欲為的尚方寶劍。
紅色高棉奪取政權之前,一直與朗諾元帥的共和政府持續衝突。美國人4月12日撤走之後,紅色高棉很快佔領了金邊。品雅特海曾到加拿大學習土木工程專業,1965年回柬埔寨後在公共建設部工作,不就升為新工程設備處處長。1970年,柬埔寨國王西哈努克被朗諾推翻,他逃到北京,宣布支持他以前的敵人紅色高棉遊擊隊,並改口稱之為解放者。由於朗諾的無能,品雅特海和一些專業人士、知識分子都相信西哈努克的路線,因為其綱領不提「共產主義」,紅色高棉通過秘密無線電廣播許諾,說他們一旦勝利,馬上就恢復和平,只有共和政府最高領導人「七大賣國賊」會被處決。
品雅特海成立了反對朗諾的 「蜜蜂俱樂部」。參加者主要包括文職公務員、大學教師、軍官以及幾個反對派政治家。他們反對極權主義者,反對柬共,也反對朗諾政權,支持民族和解政府。作為一個工程師,品雅特海希望戰爭早日結束,在新柬埔寨施展才能。但是,他很快發現,自己的願望就成為了泡影。
4月17日,紅色高棉佔領了金邊,人們很快聽到流言,所有的城市居民將被趕到農村。三名士兵到品雅特海家門口,宣布了這一決定。一個年輕人想轉身進屋拿東西,不聽當兵的命令,結果被士兵用AK47步槍當場擊斃。
很快,他們就明白,自己必須無條件服從「組織」(安卡)。金邊很快從一座喧譁的城市,變成了荒無人煙的鬼城。他們親眼看到,紅色高棉的軍官以「組織」需要為名,抄走了逃難者的三輛摩託車。馬上,品雅特海妹妹萵齊運行李的摩託車,也被紅色高棉的士兵以「組織」之名「借」走。品雅特海的菲亞特小汽車被「組織」留下,他收到一張「組織」開的收據。很快,他得到一個印象:那些士兵似乎認為,任何人都不會拒絕組織要求。儘管如此,他還是留下了隨身攜帶的3000美元,沒有上交。正因如此,一家人幾次捱過了難關——儘管從事後來看,只是多遭了一段時間的活罪。
「組織」(安卡)成了無處不在的「上帝」,但現實中有時只是紅色高棉不識字或文化程度極低的官兵個人。在趕往農村途中,一個訓話者多次提到「組織」:你們和過去的政權合作過,「組織」饒了你們,「組織」仁慈,寬宏大量,什麼事都不應該對「組織」隱瞞,「組織」的權力機關在監視著你……
忍飢挨餓勞動一段時間後,品雅特海問一個結識的紅色高棉軍官佩奇米特一些問題,說自己想回老家。佩奇米特告訴他,「組織」(安卡)是你命運的主人,「組織」(安卡)有很多隨機應變的辦法,「組織」(安卡)是不可預測的,不要以為「組織」(安卡)說的就永遠一成不變,「組織」(安卡)總是有理。
佩奇米特的描述,準確道出了「組織」的屬性:它是被統治者命運的主宰;它神通廣大;它可以出爾反爾;它永遠不會犯錯,錯的只有執行者和服從者。
很快,品雅特海一家就領教了「組織」的不可預測和出爾反爾。到邱莊勞動三個月後,紅色高棉的官員問,有沒有磅士卑省和貢布省的人,願意回到原籍村子的,因為父母原籍是磅士卑,品雅特海以為要讓他們回家,於是舉手。不料,卻被送到了紅色高棉的老巢茶膠省的斯拉瑪麗。在這裡勞動了一段時間,一個官員問有誰是馬德望來的,想不想回去。品雅特海再次舉手,並說老婆和家裡人都是那裡的人。不料,他們一家卻被送到了豆蔻。在途中,品雅特海終於明白,在邱莊時,自己說想回老家去,這是上了大當,等於自我揭發,自投羅網,被歸入到有「個人主義傾向」那一類人中。
有了前幾次的教訓,品雅特海開始變「聰明了」,他雖然心生逃念,但明白必須不顯山,不露水,不要有任何抱怨,任何時候都要小心謹慎。有一次正在學習,村長說,西哈努克馬上就要成立一個新政府,叫技術專家、畢業生、前政府官員、醫生、工程師和學生在一個特別名單上登記。品雅特海「把手堅定地放在膝蓋上,沒舉起來。」而那些走了的人,傳說都被處決了,但是沒有證據。只知道那些人都消失不見了。
由於飢餓,好幾百名「新人」在村子裡和平示威,由五位教師帶頭,抗議不給吃飽飯。品雅特海沒有參加,並警告弟弟不要參與。第二天,定量發下來了。一周之後,那五個校事和一些參加抗議的村民都消失不見了。荷槍實彈的紅色高棉不斷在村裡巡邏,夜間把他們一個個弄走害死了。
顯而易見,「組織」(安卡)在以暴力為基礎實施的紅色恐怖中,不僅有「陽謀」——即硬性的強制操縱,還有「陰謀」——即「引蛇出洞」,將暴露分子一網打盡,然後鐵拳鎮壓。如此嚴酷的情境中,若要求生,就必須如品雅特海所做的那樣,對「組織」(安卡)的任何命令,都無條件服從,無論遭到多麼不公正的對待和整治,都不吐露半句怨言,平時老老實實,心生逃念更要沉得住氣,不顯山不露水。正如品雅特海的父親臨死前對他的告誡:「你一定要逃出去。要裝傻,什麼也不要說,什麼牢騷也不要發,不要和別人爭辯。」
1975年底,品雅特海一家選擇去了巴薩河邊的另一個村莊。在沒完沒了的政治生活中,他學會了自我批評的套話,感謝組織。由於缺糧,很多人被餓死。品雅特海的父親、母親、兩個妹妹、弟弟都死在了這裡。紅色高棉的官員告訴患病的品雅特海,他10歲的兒子蘇達屬於「組織」(安卡),次日就不得不去勞動,五天之後就死了。
隱藏身份的品雅特海,1976年11月初被一名紅色高棉的士兵認出,在得知對方準備將其消滅之後,開始了流亡之旅。他們將6歲的小兒子納娃送到了醫院,託給一個護士照顧,然後逃到了裡奇。並向裡奇基地營營長賄賂黃金,得以留下。
而品雅特海被派去耕田,因為牛跑了,隊長代表「組織」(安卡)宣布, 讓三個打手對他「熱教育」,將其毆打了十五到二十分鐘。
由於看不到生機,品雅特海和妻子艾尼及其女伴恩娥踏上了逃亡之旅。最終,艾尼和恩娥在一場山火中失蹤,僅有品雅特海一人九死一生後逃到了泰國。
激進的社會主義實驗
上世紀中期至後期,以美國為首的資本主義國家,與以蘇聯為首的社會主義國家形成了對峙的兩大陣營。資本主義國家輸出民主,社會主義國家輸出革命。兩大陣營持續數十年的冷戰,深刻改變著世界的格局。
顯而易見,品雅特海一家,成為了民柬政府實施社會主義實驗的犧牲品。《柬埔寨史》稱,民柬政府領導人試圖改變柬埔寨,以革命熱情和動力取代他們認為組織國家自治和社會正義的障礙。他們認為,家庭生活、個人主義和人們思想深處對封建制度的偏愛,與封建制度本身都是組織革命的攔路石。他們聲稱,柬埔寨的窮人一直受到剝削和奴役。革命帶給他們解放,勝利賦予他們權利,無論男女都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也集體成為國家的主人。
以蘇聯為例,根據蘇俄專家陸南泉的研究,住在蘇聯幾十年的史達林模式包括:1.兩種形式的公有制:以國有企業為代表的全民所有制;以集體農莊為代表的集體所有制。2.政治上實行一黨制,主要問題都由黨決定;黨政合一,黨國合一;實行不受法律限制的無產階級專政;貫徹民主集中制原則過程中,實際上搞的是沒有廣泛民主(包括黨內民主)基礎的集中制,把權力集中在少數人手裡,最後集中在史達林一個人手裡;對文化、意識形態嚴加控制,史達林壟斷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解釋權。3.用強制乃至暴力的手段,實行稱之為史達林的超高速工業化與農業全盤集體化的道路。4. 以公有經濟為基礎和以產品經濟觀為理論,建立起與高度集權的政治體制模式相適應的高度集中的、指令性的計劃經濟體制模式。另外還包括一系列賴以形成史達林模式的理論等等,如「一國社會主義」;不受法律限制的無產階級專政;「階級鬥爭尖銳化」;國有企業是社會主義公有制最高形式;社會主義是產品經濟;個體農民是「最後一個資本主義階級」。
波爾布特領導的紅色高棉有著更高漲的革命激情,他們要超越當時的蘇聯和中國。《柬埔寨史》253頁顯示,奪取政權以後幾個月,波爾布特和他的同時起草了一份「旨在個領域建成社會主義」的四年經濟計劃,1976年9月開始實施。政府號召對私有財產實行集體化。革命前,柬埔寨的稻米產量全國平均值為每公頃不到1噸,現在講均產提高至原來的3倍,要達到每公頃3噸。為此要靠大範圍的水利灌溉,擴大2-3倍的種植面積,延長耕作時間並激發民眾的革命熱情。一些計劃的編寫者將此與20世紀30年代初蘇聯的戰時共產主義想媲美,還有人把民柬的政策比作20世紀50年代中國的「大躍進」。根據這一計劃,棉花等作物都用於出口,賺來的錢用於發展輕工業,然後是重工業。
1978年,波爾布特向到訪的南斯拉夫客人鼓吹柬埔寨「不模仿任何人建立社會主義」。15-25歲的柬埔寨鄉下人,成為了反封建和反美鬥爭的先鋒,他們把一切事情都訴諸革命組織,視組織為他們的父母。
左翼暴力革命的一個鮮明特點是激進。而激進革命的內部動力,是革命目標的升級與革命手段一次比一次激烈。較之蘇聯的蘇維埃革命與中共的共產革命,波爾布特採取的更為極端的手段。顯然,他想成就之前社會主義國家沒有建立的事業——將城市居民全部趕走,發配到偏遠農村勞動,是其實現崇高理想的重要舉措。然而,領導人頭腦發熱甚至高燒不退,將崇高的革命理想在現實中強行實施,並沒有在地面建成一個人間樂園,而是將柬埔寨變成了人間地獄。新政權將新人趕到柬埔寨的西北地區,指望這裡帶頭擴大柬埔寨的大米生產。但是,毫不在意這些人的生死。倖存者們經常聽到的一句冷酷的警告是,「留著你也沒什麼好處,失去你也沒有損失」。而《兒子,你要活下去》181頁顯示,一個當官的在政治學習會上對挨餓的「新人」的發言是:「在新柬埔寨,有一百萬人繼續革命就夠了。其他人,我們不需要。我們寧可殺十個朋友,也不讓一個敵人活下去。」
《柬埔寨史》顯示,1976年初的糧食匱乏,1977年-1978年的饑荒,過了很久才傳到金邊的領導人那裡。領導人認為,饑荒是哪些負責分發食物的幹部疏於管理和被判造成的。這些人很快遭到逮捕、審訊以致處死。柬共的存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秘密。對於柬共正式建立的日期,柬共內部一派主張1960年,一派主張1951年。柬共兩名領導人喬密和嫩順遭逮捕。從1975年底到1979年初,1.4萬人在金邊郊區多斯楞的民柬審訊中被審訊、受刑和處決。這個審訊中心在面監視器以代號S-21聞名。1976年12月,黨內清洗活動進一步強化。波爾布特聲稱1976年間「黨的肌體已經生病了」,具有中產階級背景的人,曾為朗諾打仗的士兵,在越南領導時期參加柬共的人,以及那些同國外有關係的人,被稱為「罪惡的病菌」。到1978年,一些黨內高官,軍隊指揮員和東區官員,只要在3個人的認罪書中被提到名字,就會被列為嫌疑對象。那些受指控的人又會提到他們認識的人的名字,如此繼續下去。 直到1977年9月底,波爾布特才在金邊廣播電臺5個小時的發言中公開宣布了柬共的存在。
波爾布特和紅色高棉的倒行逆施,使得他們成為了所有柬埔寨人的公敵。1978年聖誕節,十多萬越南軍隊進攻柬埔寨,「幾乎每個人都歡迎越南人的佔領,接受由侵略者迅速組件的政府,要比此前的政府好。」「不是因為他們寧願遭受侵略也不願意自治,而是因為越南的入侵終結了民柬政府」(《柬埔寨史》266頁,269頁。 )由此可見,紅色高棉的殘酷統治已經讓民眾忍無可忍!
理想主義與經驗主義
史達林、波爾布特的極權主義,都是以一個崇高的目標為口號,用國家、集體利益的名義,強迫命令個人無條件的服從。由於有著一套完整的意識形態和運動方式,造成的危害極其巨大。波爾布特在柬埔寨奪取權力之後的胡作非為,也正是企圖在社會主義事業中的激烈「競爭」,超越蘇聯的史達林模式,在柬埔寨建立一個人間烏託邦,「不模仿任何人建立社會主義」。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波爾布特及其同夥的胡作非為,終於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柬埔寨史》顯示, 1994年,紅色高棉被宣布為非法組織,數千名追隨者向政府投誠。紅色高棉領導人冥頑不化,隱藏域叢林中。他們仍然領導著超過5000人的武裝部隊。隨著1994-1995年泰國支持的減少,投誠人數不斷增加,而紅色高棉也變得更為暴力,他們屠殺木材工人,綁架和殺害6名外國人,並發起零星的軍事進攻。1997年6月,布爾波特命令暗殺了他的親密夥伴宋先,以及其子女和孫子。紅色高棉的中層幹部推測自己或許會被殺害。布爾波特擔心被抓,逃離指揮部,但很快被抓並受到審判。這個殘害民眾的獨夫民賊被判處終身監禁。他被帶到一個兩間的房屋中,受到警衛嚴密看管。這個血債纍纍的人間惡魔,終於嘗到了報應的滋味。
在《九三年》中,雨果曾說,在絕對正確的革命之上,還有一個絕對正確的人道主義。在慘痛的歷史過後,這樣的常識應當成為人們反思的起點。再崇高的理想,一旦在現實中造成了巨大災難和無法彌補的損失,那麼它就一錢不值,毫不足惜。 以理想的名義,在現實中攫取私利並釀成人間慘劇,則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所謂輝煌的事業,如果是以千百萬無辜者不斷的犧牲和巨大的代價作為實驗,操作者就是最兇殘的惡魔——無論他聲稱自己的動機多麼高尚和純潔。
對照索忍尼辛的《古拉格群島》,安妮•阿普爾鮑姆的《古拉格:一部歷史》,柬埔寨的這類做法並不新鮮,與蘇聯以「莫須有」之名產生的幾百萬囚犯去開發西伯利亞別無二致。兩者都打著革命的名義,高舉理想主義的大旗,都試圖迅速改變國家的面貌。但是,都別無二致地將國家變成了囚禁民眾的地獄和牢房。民眾在忍飢挨餓的狀況下從事重體力勞動,統治者驅使民眾時以暴力威逼且鐵石心腸,民眾的生命不如螻蟻,被極其野蠻地對待並大批死亡。
這樣的現實,顯然與它的口號徹底背離。紅色高棉在崇高的理想主義名義之下,以追求公平的口號,激勵著年輕人的政治狂熱。而現實中,卻隨時隨地造就巨大的腐敗。在品雅特海的記錄裡,無論是在官員還是軍隊幹部、普通士兵中,貪汙受賄比比皆是,掠奪民眾財物的行為無處不在。品雅特海能夠從裡奇逃走,也正是利用了「書記」貪圖一塊歐米茄手錶的結果——他看準了「書記」的貪心。
為實現領導人譫妄的目標,不顧民眾疾苦強行踐行,在20世紀的共產主義運動中已經造成了巨大災難,造成了過多人的死亡。蘇聯如此,柬埔寨同樣如此。而這一切,都源自以暴力為基礎的極權主義統治。對此,中國的思想先驅顧準有著深刻的反思。他在寫於1973年8月4日的《辯證法與神學》中說,「然而,今天當人們以烈士的名義,把革命的理想主義轉變成保守的反動的專制主義的時候,我堅決走上徹底經驗主義、多元主義的立場,要為反對這種專制主義而奮鬥到底!」這句話,至今聽來仍擲地有聲。
鳳凰網主筆 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