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北大高考招生,我已經連續寫了三篇。後臺評論很多,數量數十倍於微信100條上牆限制。每一條評論我都認真看了,那麼,我們看到了什麼?圍繞教育和高考,以這個事件為中心,一個撕裂、對立的輿論場出現了:
「規則派」分為兩個極端:一方支持第一志願順序錄取,力挺河南考生,如呦呦鹿鳴;一方支持北大有「退檔權」,即便這個權力很少使用。
「護校派」分為兩個極端:一方認為,北大榮譽和北大原則,不容「三次退檔」蠻橫破壞,所以補錄是正確的;一方怒斥學校管理層向「按鬧分配」妥協,沒有骨氣。
「關懷派」分為兩個極端:一方認為,北大把這兩個學生招入並培養成材才體現「大學之大」;一方認為,這兩個考生入校可能畢業不了所以不宜入校,支持退檔。
對於北大的評價,也分為兩個極端:一方認為,北大是整個事件中「唯一的行善者、唯一的受害者」;一方認為北大在整個事件中屬於「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只是,以上這些,論極端,都不如「北大樹洞」中一些學生留言:公然要針對、刁難這兩位新生,給他們小鞋,讓他們「鮑避而亡」。
關於學習,孔子的方法論是「叩其兩端而竭焉」,就是窮盡一個事情的兩個極端,求中道。但是,我們發現:即便這個輿論場有如此多的「兩端」,我們也很難求得共識。為什麼?因為我們的討論,永遠無法真正的深入。
正如我一位校友所說的:「我們都變成了在安全的時候最勇敢,在免費的時候最慷慨,在淺薄的時候最動情,在愚蠢的時候最真誠的人。」
從無知識到有知識,從有知識到有見識,從有見識到有擔當。在這個進程中我們都還是初級階段,我們這一代人註定都是鋪路石。
有一位朋友問:「如果國家不把希望寄托在這批學生上,不把每年上百億的資源投入到這個學校,難道有其他選擇嗎?你呦呦鹿鳴有其他辦法嗎?你有解決方案嗎?」昨天我的回答是沒有。然後,有幾位朋友提醒我說:有的,那就是將目光拉回到高考之前,轉向基礎教育。目前大學生的問題,不一定是大學帶來的,而是在大學之前就已經形成,甚至病入膏肓的。
其中一位,推薦我看一部現在正在熱播的電視劇《小歡喜》,目前豆瓣評分8.1。
我一直不喜歡看電視劇,尤其是國產電視劇。不是說國產電視劇沒有佳作(比如,十年前的《我的團長我的團》,就是一部好劇),而是,中國的影視界,向來習慣於迴避現實。許多電視劇創作者,或者《甄嬛傳》、《步步驚心》這類宮廷意淫劇裡折騰,或者沉迷於「手撕鬼子」。
在教育領域,我沒有注意到,中國影視業有類似於印度《三傻》《摔跤吧!爸爸》那樣直面現實的勇氣,更不用說阿米爾·汗那樣持續關注社會問題和底層人民的韌勁。
因為是很好的朋友推薦,我認真看了第一集和第二集。然後,對自己的看法,漸漸有了一些改變。因為我很清晰地感覺到:《小歡喜》對高考問題的關注,是非常努力的。他們在這個很有爭議的領域,非常小心、技巧性十足地尋找表達空間。
這是三個家庭的故事:方圓和童文潔(黃磊和海清),是「虎媽貓爸」組合,女強人媽媽加老好人爸爸,加上一個學渣兒子方一凡。英子一家是一個媽媽(陶虹)控制欲極強的離異家庭,加上一個學霸女兒。季楊楊,是區長的兒子,愛賽車,看起來是個紈絝子弟,實則是「鷹爸兔媽」不管不顧的「留守兒童」。
在第一集,「季公子」開法拉利衝進校園打架;方一凡看似不經意一句:「他有北京戶口嗎?」也試探性地踩進爭議區。
季楊楊的媽媽,到學校旁邊租房。這個小區每年都要換一半的租客,大多是陪考家庭租住,她來到一間「文昌星護佑」的「學霸房」,前任租客考上清華,前前任租客考上北大。房子剛剛退租,還沒有收拾,鏡頭來了:
這上面的卷子,寫滿了「我恨」。
看到這裡,我知道,這部劇切入了真實的高考生活——2013年,大連有一個真實的新聞:一位高考復讀生,還沒有等到高考成績公布,就跳樓自殺了。臨走前,他在家裡的便籤紙上,寫滿了「憎恨」,比如「我憎恨父親,憎恨母親,也憎恨這個社會。」
阿德勒有一句名言:「幸運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癒,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癒童年。」
一個在牆上寫滿「我恨」的學生,考進了清華北大,難道是真的「成功」嗎?看到這個,我對今天「北大樹洞」裡那些留言裡的戾氣多了一些理解。
一些人,走進大學時,沒有帶著愛。正如最近,「學霸」吳謝宇弒母案爆出,大眾瞠目結舌。
在劇中,英子的媽媽,在高三宣誓會上,將「北大清華取其一」強行寫在了英子的心願氣球上,完全不顧及她真正的熱愛是航空專業。後來,英子考試考了第二名,媽媽卻說:「都考第二了,還有什麼好高興的!這次考成這樣,那下次呢?下下次呢?高考怎麼辦啊?」
豆瓣上有一個小組「父母皆禍害」,而《小歡喜》的主題在第一集也通過對話點了出來:「孩子的問題都是家長的問題。」
家長的「為你好」,真的是「好」嗎?
比如,黃磊、海清演的這一家,女強人媽媽(海清)要求兒子像自己一樣,考試門門都是90以上,她覺得只要拼命努力學到真本事,就能改變命運。可她自己,卻在職場中被一個擅長搞關係的「二把刀」女下屬奪了權,真本事並沒有幫助她改變命運。另一方面,佛系爸爸(黃磊)覺得,無論成績好壞,只要兒子努力就行。他期待兒子像自己一樣,注重體驗生命中的幸福。可他自己卻中年失業,原來不如自己的好友們,如今都已經功成名就,讓自己豔羨不已。到後來,終於,他對「佛系」的人生態度也失去了信心,崩潰大哭。
他們二人,各自為兒子指了一條「最正確」的路,但這兩條路,他們自己卻都沒有走通。
無論哪個家庭,在高考前都面臨焦慮,但是,家長面臨的是「教育焦慮」,而孩子面臨的是「成績焦慮」,兩者有本質區別。孩子成績不夠好,說明有知識點沒有掌握,因此只要踏踏實實拿下一個又一個知識點,就能有效解決「成績焦慮」。形象一點比喻,這是一種「固體的」焦慮。而家長們的「教育焦慮」,本質上是對鯉魚躍龍門概率的焦慮,是對階級躍遷難度的焦慮,這種焦慮是社會性的,是一種「氣體的」焦慮。單憑一個人、一個家庭很難改變。因此,給本來就被「成績焦慮」折磨的孩子一遍一遍傳遞自己的「教育焦慮」,往往就會產生衝突和悲劇。
原生家庭,是這部劇的內核:與其說教育是大學的問題、中學的問題,不如說,首先是家庭的問題。每一個家庭的裂痕與缺陷,都會在孩子身上形成投射。相比於孩子的成長,更需要的,是家長的成長。
除非季公子的區長爸爸認識到「官位」對自己的枷鎖,除非英子的嚴師媽媽認識到「壓力」對於自己和孩子的不同體驗,否則,他們終將把孩子推向泥沼而後悔莫及。
這才是高考之外真實的教育。
在高三學生宣誓會上,每個家庭都要寫心願氣球放飛,方一凡的媽媽寫的各種考試勝利,方一凡爸爸因此寫了:「考考考考考考考,小小歡喜才是好。」
這是一個平衡。
人生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但是,每個不如意之間,總有一些小小的歡喜,而正是這日拱一卒的堅持與歡喜,才形塑了我們的一生。
我是到今天才知道,北大原來是一個「三無學校」:無校訓,無校歌,未名湖。(官方說法是愛國、進步、民主、科學的光榮傳統,勤奮、嚴謹、求實、創新的優良學風,思想自由、兼容並包的學術精神。)很多人因此嘲笑北大,但我覺得,這反而體現了北大的難能可貴:不去大喊特喊那些大而無當的詞語,讓每個學生自己,在對真理的追尋中,找到一個個進步中的小歡喜。
無就是有,有就是無。未名是已名,已名是未名。善就在其中啊。
《小歡喜》是一次努力,希望中國的影視界,更多地回歸到現實,更快地接上地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