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後時光,82歲的物理學家錢伯初似乎還沉浸在講臺上,嘴中含混地冒出「方程」、「數據」這樣的字眼。
就在他病重的最後幾個月,蘭州大學物理學院的一位年輕老師帶著孩子去病房探望老人,錢伯初躺在病床上和他聊了兩個多小時的量子力學。直到孩子餓哭了,錢先生才容許他離開。
2014年4月30日,錢伯初走了。他完成了自己的誓言:「我想在講臺上講到80歲,還是講我的基礎課。」今年春節前,他還受邀在西安交通大學講授量子力學。
此前,糖尿病一直以驚人的速度侵蝕著老人的身體。食道下支架的時候,錢老還和主治醫生談笑風生,一切仿佛還來得及。但最終食道癌還是無情地帶走了他。
「我們永遠懷念他。他『我教書,我快樂』的名言,不時在我們耳邊迴響。」物理學家、中國科學院院士葛墨林發來的唁電中說。
懷念之情,躍然紙上。落款是「學生葛墨林」,恭恭敬敬。
作為被稱為中國量子物理界「四劍客」之一的物理學家,錢伯初將大半生的光陰傾注在了講臺上。從1957年,他開始在蘭州大學工作算起,直到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年,量子力學的講臺他一站就是57年。
蘭大物理學院的很多教授,都領略過錢先生講臺上的風採。錢先生四季穿同一款式的衣服,只是冬天會多頂帽子。錢先生的課講得清晰、有條理,板書工整,「經常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沒有一分鐘是浪費的」。
錢先生的課堂,向來都是要提前佔座位的。去遲了,便只能坐在過道裡。在蘭大物理學院,不少人都有逃課聽錢先生講課的經歷。
「坐在第一排,感覺不一樣,先生的聲音很洪亮,仿佛是在給我一個人講似的。」一位年輕老師回憶說。
只要年輕人向他請教學問,錢先生從不吝惜時間。不管是課前課後,總有人在樓道裡追著錢老問問題。有位女老師在往返校區的校車上遇到了錢伯初,兩人便從電動力學、高斯定理再到教學方法,一直聊到下車。
錢伯初有一句名言:「我經常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讓量子力學在我的手上老化。」
他在三尺講臺上實現了自己的這一諾言。 錢老於2003年獲國家級教學名師後,寫了《我的教書生涯》一文,文章附於那本流傳甚廣的量子力學教材之後,文中寫道:「量子力學誕生至今,歷經80年實踐檢驗,基本原理也保持不變。但是,講好一門課,靠照本宣科是絕對不行的,還必須有刻苦深入的教學研究工作。」
「最難講的」量子力學,錢伯初一講就是57年,但常講常新,總有新內容、新方法。
在這位物理學家看來,「重科研,輕教學」的觀點相當大程度地壓抑了教師進行教學研究的積極性,延緩了課程內容的改革更新。
因為長期堅持教學研究,錢伯初經常扮演「消防隊員」的角色——每逢某門基礎課「缺人」,他總是頂上去。
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物理學界舉行大規模的CUSPER考試(赴美攻讀物理類博士研究生的選拔考試,記者注),蘭州大學多次獲得團體及個人總分第一名,震驚業界。錢伯初正是幕後「主教練」。
「錢先生可惜了!錢先生是全國的量子力學權威,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如何把量子力學教好。專門搞好教學,不搞科研,把畢生的精力統統放在量子力學上,這不簡單。」他昔日的系主任、物理學家、86歲高齡的段一士教授評價說。
跟中國的許多老派知識分子一樣,錢伯初的一生起起落落,因政治的原因曾「並不順意」,但他總能找到人生的樂趣,抵消這些負能量。
翻開這段寫於1996年的日記,不難勾勒出這個倔強而又執著的人的內心情趣——修理馬桶蓋、補沙發這樣的生活瑣事他不嫌瑣碎,下廚做了一頓無錫排骨,他還不忘評價說「(味道)極佳」。事實上,即使晚年他得了糖尿病,偏愛甜食的習慣也並未改變。
錢伯初酷愛打桌球。在他生前居住的簡陋的寓所,挨著狹窄床邊的木桌上,除了堆滿的書,就是各種散落的桌球拍和膠皮。
他在其中一天的日記中寫道「贏了範先令」,並稱這是「大有收穫的一天」,並特別用紅色的筆標出來。範是當時蘭大數學系的教授,桌球技藝在蘭大教授圈裡數一數二。
錢伯初嗜棋,曾和國手對弈,不分上下。曾有人目睹過這一幕:在一塊羽毛球場地前的空地上,擺滿了幾張桌子,眾多圍棋愛好者慕名前來,希望和錢先生交手。錢先生應戰,索性背起手,同時和數十人踱步對弈。
單看先生的書架,會誤以為這是一位文學教授。除了他鍾愛的圍棋棋局,還有滿架的推理小說。他還喜歡武俠劇,日記裡甚至還保留了他觀看《唐伯虎點秋香》一劇的記錄。
「他就是一個老頑童,玩得特別認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快意人生。」女兒錢秉中禁不住樂了,沉浸在溫馨的回憶中。
有意思的是,就在女兒高考前,這位物理學家竟經常陪女兒打麻將,用這樣的方式給女兒減壓。
錢伯初走後,不斷有人去弔唁先生。來弔唁的人驚訝地發現,一代大家竟蝸居在幽暗的鬥室,屋內陳設極其簡樸,除了被包圍的各種書籍 ,別無長物。
有學生為錢先生撰寫了一輓聯:「量子普物六十載,棋案球檯伴一生。」橫批曰:「自得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