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雲龍鬚巖及木、石鐫刻的若干問題
文\王志安
對於翔雲鎮的印象最早應該追溯到我還在蘭州生活、讀書的那個時期。福建老家有很多做建材、水暖生意的人到蘭州來尋找商機,其中侖蒼、英都、翔雲的佔了很大的一部分。當時父親在蘭州空軍醫院當主治醫生,老鄉們如果有什麼病痛都會來找他,言語之間就會談到翔雲。那時候年紀還小,對於地域其實沒有一個很明朗的概念,也不知道翔雲具體在什麼地方,只是隱約沉積在腦海罷了。
最近幾年隨著朋友圈的逐漸擴大,倒也結識了不少與翔雲有關的朋友,但真正去到那個地方還是宣傳部組織的「木偶戲進校園」的活動,文化館作為領隊單位,我剛好被分配到去翔雲的這一組。那天早上因為一些事務耽擱了時間,沒有跟上大部隊,只好自己開車上去。之前還有些擔心,一直聽說翔雲的盤山公路不太好走,但終究只是耳聞,上去之後才發現已經有修了一條新路。這次手機導航很爭氣,伴隨著「林志玲」的聲音一路向上。
一路向上,人在山中,山在霧裡。翔雲、翔雲果然不負此名,相傳古時此地山脈呈粉紅色,四周雲霧環繞,遠遠望去好像粉紅色的大象在雲海中行走,因此翔雲山也俗稱象運山。呼吸著這得天獨厚、清新怡人的鄉土氣息,趕路的焦灼感一下子被洗刷地蕩然無存,仿佛世間繁雜都安逸地消散在這雲霧之中。東坡居士曰: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王摩詰亦云: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我放慢了車速,難得上來一趟為何還要如此匆忙?短暫地清空自己,享受這份悠然,以一朵雲的姿態……
我到達指定的學校時,木偶劇團的音樂已經響起,因為有其他的同事照看,我反而沒什麼事了。這間小學裡剛好有幾個跟著我學習書法的朋友,喝茶閒聊一會兒,他們提議帶我去當地的名勝「龍鬚巖」轉轉,於此景盛名景仰已久便欣然起行。
沿著盤山公路遠遠望去,龍鬚巖背倚峭壁,雖不在山峰最高處,卻也依稀能感覺到不殊的氣勢,更有一座寶塔矗立於兩山之間,朋友介紹說此塔喚作「飛龍塔」,後來新建的,是翔雲鎮規模最大的塔,詩仙李白有曰:「寶塔凌蒼蒼,登攀覽四荒。頂高元氣合,標出海雲長」,眾望之塔亦是擎起了翔雲一片靈域,自宋代行政建制數百年來一直人才輩出,俊彥新起。
隋朝大業二年,因當時朝廷下令「屠僧」,天竺高僧夢梵阿科從南少林擇巖於象運山,雕塑菩提祖師神像,此為緣起。龍鬚巖所供奉的菩提佛像,黑臉闊額,頭頂五佛莊嚴肅穆,身披袈裟並龍袍,為仿人體造型雕塑,俗稱「五鏤造型」,不過是不是夢梵阿科所塑的那一尊就無從知曉了。龍鬚巖實際修建於唐代武宗六年,據《泉州府志》載:「象運山有巖曰龍鬚,石罅須草,泉循草滴,因名。」在上世紀末遭到一場火災,我們現在看到的建築全部都是鄉賢捐資重建的,雖然依照古法修築,但還是新得有些刺眼,除了看看龍鬚草和那口據說是宋代鏽跡斑駁的大鐘之外,我並沒有太多遊覽的興致。有介紹說,古代不少文人墨客到此尋幽覽勝,沒有水泥路,沒有小汽車,純腳力走到翔雲來看風景,我估摸著這一上山下山沒有一個星期搞不定,古人之雅興果然非現代人所能比。
據說是宋代的大鐘
閒逛之餘,幾個牌匾和對聯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是搞書法的,作為一種職業習慣,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對與書法相關的東西額外地關注。明代著名書法家張瑞圖書題「龍鬚古地」橫匾懸掛於大殿之上, 果亭山人張瑞圖是福建晉江人,晚明極具代表性和開拓性的書家,在當時名氣很大,魏忠賢當權之時稱「九千歲」於全國各地廣建生祠,碑文就是張瑞圖所書,這也成為他被後人詬病的最大原因。但張瑞圖的書法成就還是不可否認的,近人張宗祥《書學源流論》評述:「明之季世,異軍特起者,得二人焉:一為黃石齋(黃道周),肆力章草,腕底蓋無晉唐,何論宋、元;一為張二水(張瑞圖),解散北碑以為行、草,結體非六朝,用筆之法則師六朝。此皆得天獨厚之人」。清代梁巘《承晉齋積聞錄》曰:「張二水書,圓處悉作方勢,有折無轉,於古法為一變」,可謂讚譽有加。
龍鬚巖張瑞圖題「龍鬚古地」
在泉州地區流傳著不少民間秩事更是給張瑞圖平添了一絲神秘的色彩,清代秦祖永《桐陰論畫》附註云:「張公畫罕見,書幅甚多,相傳張系水星,懸其書室中可避火厄,亦好奇者為之。」因張瑞圖號二水,民間傳說他是水星,懸其書作於室中可避火災。記得在泉州上大學時旁邊就是崇福寺,沒課的時候就會跑進去玩,裡面大部分的殿宇都在修繕,據寺裡的人說是毀於大火,唯有一座大殿完好無損,裡面懸掛有一件張瑞圖題寫的「法界藏身」牌匾,當時並不太相信覺得或許只是巧合罷了。另外泉州市區中山南路花橋「慈濟宮」,門楣匾額有張瑞圖書「真人所居」四字,有一年街上起火,大火燒毀了整條街的店鋪,唯獨慈濟宮完好無損,至今人們還盛傳是因有此四字才避免了一場火劫,毋論真假卻也從側面反映了泉州人對張瑞圖書法的珍愛。而龍鬚巖的這塊牌匾的張瑞圖書法變形嚴重,筆畫含糊,如果不是後面硬生生地杵著「張瑞圖題」四個字即使專業如我們也沒辦法肯定這是他的字跡。根據資料,龍鬚巖在上世紀末遭到一場火災,其中牌匾不是被盜就是被毀,看來「二水」書作能避火也是時靈時不靈,不可全信。
花橋慈濟宮張瑞圖書「真人所居」
張瑞圖書「法界藏身」
無獨有偶,相傳宋代泉州郡守蔡襄曾遊此地,並題詞「法超象外三千界,神佔龍頭第一峰」、「名巖石茁龍鬚草,勝地誌傳象運山」二聯,今刻在大殿的石柱上。蔡襄是福建興化仙遊人,當時也是隸屬於泉州府地域,其為人忠厚正直,學識淵博,尤以書法著名,擅長楷、行、草多種書體,他是顏真卿忠實的追隨者,以之為楷模,並由敬其人而重其書。現藏於蔡公祠的《泉州萬安橋記》是其大字楷書的代表作,字大徑尺,雄壯端麗、氣勢磅礴,又輕鬆自如、毫無拘束。然而龍鬚巖的這兩件對聯書法雖也循規蹈矩卻遠遠沒有蔡君謨的風骨與神採,更像是後人拙劣的摹品,因為石柱還透著新氣,沒有一絲歷史的滄桑感,讓人慨嘆不已。
龍鬚巖傳蔡襄書對聯
唐至五代,南安有佛院一百四十所,香火鼎盛。然而隨著朝代更迭,兵災人禍甚至自然災害使得這些寺、廟、宮、巖、臺等建築屢經損毀,所剩無幾。新時代經濟、文化、科技的高速發展,讓人們的生活逐漸穩定而殷實,各地紛紛開始重建或修繕,既是當地的遊覽勝地也是南安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然而,在遊歷了部分寺院之後,總讓人感覺興盛的背後透著一絲絲的憂慮,來自於文化缺失的憂慮。
一是電腦字直接取代書法家手寫。這個問題是非常嚴重而普遍的,現代科技的進步在某些時候是對傳統文化的毀傷。電腦字整齊劃一,大小均勻,排版便捷,列印方便,可以一下子省去很多中間環節,既能符合大多數人的審美又能大批量地製作生產,和餐飲界的麥當勞、肯德基類似。在大家對書法一知半解或者完全不解的情況下,肯定也就不會去追求什麼書法文化了。然而,這些地方畢竟是延傳上百年的古蹟,一個有歷史有故事的所在怎麼能隨便快餐文化了之?
二是和主持的人有關。大多數管理工作的成員都不具備相應的專業知識,也不願意去請教專業人員,往往以自己的主觀意識、審美觀念去主持工作。我曾經去南安洪瀨的一處寺院參觀,據工作人員介紹還保存有部分宋代的石門檻等,結果一看被刷了一層嶄新的綠漆,美其名曰看著太舊了和其他建築格格不入,我也只能搖搖頭,好吧,綠了就綠了。
現代鐫刻,工藝昔非今比
三是和刻工有關。還是有部分地方是有識之士在主持工作,匾額、楹聯包括碑刻也都要原樣複製,就好像龍鬚巖裡的這些。在古代對於刻工的技藝要求是很高的,技藝精湛的刻工才可以準確表達書家的筆意,可以說一件好的牌匾或聯柱是書法家和刻工共同的勞動結晶。一方面,刻工通過自己的刻制技巧再現了筆畫字形和圖畫形象;另一方面,通過刻制傳達了書法家的筆墨神韻,使書法藝術從紙上轉移到木、石之上而流傳久遠。漢代開始,官府就專設了刻工機構,唐代極大部分的碑刻也都出自這些官署鐫刻名家。由墨跡到刻制實際上是經過了二次甚至三次加工,如果其中一步稍有偏差的話,刻出來的成品和墨跡的形神差距會非常大,失之毫釐謬以千裡就是這樣。宋代黃庭堅有一件很著名的大字行楷作品《牛口莊題名卷》,卷後書有「此字可令張法亨刻之」 ,張法亨就是當時著名的刻工。由此我們可以知道古代書法家對待作品鐫刻是極重視的,都是指定刻工刻制。但我們現在看到的刻制工匠們幾乎不懂書法,字怎麼寫的也都不清楚,只是拿著砂輪照貓畫虎一蹴而就,遠沒有了古代精雕細琢的匠心了。
黃庭堅《牛口莊題名卷》局部
四是新的書寫材料對於鐫刻的難度增加不少。古代的紙張如唐代的硬黃紙等大多是近熟紙,不會洇墨。而現在隨著宣紙製作工藝的極大提高,各種紙張眼花繚亂,生宣使用得到了很大的普及。有時候作品寫在生宣上,墨漬暈開會使原本的字骨發生變化,刻工們本就對字的書寫不甚了解,又碰到洇開嚴重的作品更是無從下手,刻制變形是必然的,再現書法家的筆墨神韻亦是奢念。像王鐸、傅山的「漲墨法」書寫的作品,鐫刻難度就極高。我曾經去山西太原看了傅山碑林,這個問題尤為突出,糊糊的一團也只能憑在墨跡作品裡看來的印象隱隱地辨認。
山西太原傅山碑林所拍
感慨萬千之後便悻悻地下山了,喟嘆到底是無所幫助。在這之後,我因為其他活動又去了翔雲幾次,依舊山明水秀,人文薈萃,翔鳥乘風飛萬裡,雲梯聯步上九霄,隨著更多有識之士的湧現,相信在不久的將來,翔雲會有更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