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8日,由山東博物館、四川廣漢三星堆博物館、成都金沙遺址博物館聯合主辦的《太陽的傳說——三星堆·金沙遺址出土文物菁華展》在山東博物館開展。展覽特別強調了三星堆和金沙文化具有的太陽信仰,現在我們就來談談夏人的太陽崇拜文化。
一、文獻及考古材料中的太陽崇拜
夏人有太陽崇拜的文化,這從《竹書紀年》提到的「禹都陽城」以及夏王以十幹命名(如夏癸、孔甲)的記載中都可以得到證據。此外,更著名的例子是《尚書·湯誓》裡提到的夏桀自比為日的記載。《湯誓》原文為:
夏王率遏眾力,率割夏邑。有眾率怠弗協,曰:「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
意思是說,夏王耗盡了民力,榨乾了人民。民眾對此怨聲載道,說:「你這個太陽什麼時候消失呢?我們願意同你一起消失。」鄭玄注說:
桀見民欲叛,乃自比於日,曰:「是日何嘗喪乎?日若喪亡,我與汝亦喪亡。」
俄羅斯宗教學家託卡列夫根據民族志材料指出,在青銅時代,由於社會分化的產生,一些氏族部落貴族曾出現自命為太陽神後裔的現象。這裡的夏桀以日自況,大概反映的就是這種情況。同時,託卡列夫還列舉了青銅時代太陽崇拜文化之下的種種太陽形象:
太陽或呈現為盤狀;或呈現為輪形(帶有光束或並無光束);或呈現為圓形,中有『十』字;如此等等。
三星堆有鮮明的太陽崇拜,劉章澤(2000)、黃劍華(2001)、蔡運章(2007)等學者都曾著文討論。令人驚嘆的是,三星堆二號坑就出土了類似託卡列夫提到的輪形器,相關資料稱之為「太陽形器」。太陽形器在下埋時全部被砸碎並經焚燒,經文物工作者修復後,獲得了兩件。根據《三星堆出土文物全記錄1:青銅器》的介紹:
太陽形器,K2②:67(上),中心凸起的半球形為太陽,周圍五條光芒呈放射狀,芒外為暈圈。其形象有如四川巖畫及三星堆祭祀坑出土青銅神殿屋蓋上的「太陽光芒」。直徑為84釐米。K2③:1(下)器型同K2②:67(上),直徑85釐米。
二、歷史語言學中的「太陽」一詞
筆者曾在《從新疆考古來談大夏、吐火羅與雅利安》一文談及大夏集團的起源。大夏,也就是西域史研究中著名的吐火羅人。他們視太陽神為眾神之長,其族讀「日」為「昆」,如甲種吐火羅語(焉耆語)作「kon」,乙種吐火羅語(龜茲語)作「kaun」,突厥語藉此作「kün」。
吐火羅語「kaun」進入漢語文獻後,多譯作「君(上古音:kiwn)」或「昆(上古音:kuun)」。「君」字在甲骨文、金文中已經存在,岑仲勉《西周社會制度問題》、蕭兵《山海經的文化尋蹤》曾對「君」字與「太陽」的關係予以揭穿,如岑仲勉說:
Kuning(王)最初系氏族長或部落長;哥德語kuni,中部高地德語künne,德文稱「王」為kning,這些語如果略去末一音組或語尾,就跟漢語之「君」(中古音kiuan,舊北京音及南方官話kun)甚為密接。……古以「君」比太陽,而古突厥文實呼太陽為kün,那也不是巧合的。
到了中古時期,我國北方的鮮卑、柔然、突厥、薛延陀、回鶻、黠戛斯、蒙古、契丹等民族都稱其最高首領為「汗」或「可汗」。白鳥庫吉指出,「汗(Khan)之名比kagan之稱號更古」,俄國歷史學家拉德洛夫和我國學者趙相如均認為突厥語的「汗」是受古代漢語影響而產生的,但結合岑仲勉的研究來看,「君」以及突厥語「kün」的詞源當溯之於吐火羅語更為恰當,且漢藏語系本已有用來表示君主的原生詞彙——「王」。
事實上,漢語有源自吐火羅語的借詞並不奇怪。根據季羨林、林梅村等學者的研究,漢語的蜜、佛、沙門、彌勒、須彌、崑崙等詞都源自吐火羅語,可參閱季羨林《吐火羅文研究》、林梅村《漢唐西域與中國文明》等資料。
此外,饒宗頤在談到三星堆的眼崇拜時指出:在原始文化中,眼睛常常被視為太陽的象徵,如印度人以太陽為巨神伐樓拿之眼,希臘人則以太陽為宙斯之眼。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南民族語言中,讀「眼睛」與讀「太陽」的音往往相近。
先說「眼睛」一詞。如藏語拉薩方言讀作mi33,門巴語錯那方言讀作me55,羌語桃坪方言讀作mi33,藏語爾龔方言讀作mau,木雅方言讀作mi33,獨龍語讀作mě55等等,顯然這些詞與漢語的「目」是同源的。
再說「太陽」一詞,中國社科院的聶鴻音教授在《說「日」字——非漢民族借用漢字的早期證據》一文中指出:
在藏緬語族羌語支的一些語言中,「太陽」和「一晝夜」是兩個形式完全不同的詞。其中,表示「一晝夜」的詞,其聲母是n,與漢語的「日」(rì)有同源關係;而表示「太陽」的詞,其聲母是m,如羌語麻窩語的mun、羌語桃坪話的ma33 sl55、西夏語的m、木雅語的m35、貴瓊語的mi33 ntsh55。
同時,聶鴻音教授還指出,匈奴休屠王子金日的「日」(mì)字和湖南汨羅江的「汨 」字可能都與藏緬語的「日」(mì)字有關,這也是可信的。岑仲勉曾專文討論古代楚語和突厥語之間的密切關係,並做出了楚民族統治者來自西北的大膽推測。今以此觀之,能把楚地文化與西北文化聯繫起來的關鍵因素實當始自三星堆文化。
三、太陽崇拜與太陽家族
(一)虞夏聯盟與太陽家族
三星堆二號坑出土有一件青銅大立人像(K2:149,150),兩手呈抱握狀,左手屈臂置於胸側,右手上舉齊右頰,由人像和像座兩部分組成,人像高180釐米,含底座則通高260.8釐米。其首戴冠,上飾回紋,腦後髮際線清晰可見,可推測原來鑄有髮簪之類的飾物。人像入坑前腰部被砸斷,人為破壞痕跡明顯。
另外,二號坑還出土有一件與大立人像造型相似的小銅人像,研究資料稱為「戴獸冠青銅人像」(如圖)。該銅人像下半身殘缺,頭戴獸形冠,雙手呈握物狀,身著對襟服,服飾上飾雲雷紋,殘高40.2釐米。
學者們普遍認為,青銅大立人像代表著三星堆文明的最統治者——大祭司。那麼,據我們前揭的語言學事實,以吐火羅語讀之則可稱其為「kaun」,以藏緬語讀之則稱其為「mì」。若將二種語言混讀,則當為「kaun-mi」。
當然,考慮到三星堆有兩件同樣造型的祭司像青銅器,那麼,我們也可以據戎狄聯盟之說認為,以青銅大立人像為代表的族群即翟族,其最高統治者被稱為kaun,而以獸冠立人像為代表的族群即戎族,其最高統治者稱被為mì。由二族結盟,則可把這個聯盟集團的王族為「kaun-mi」。特別值得注意的是,今嘉絨語把「王朝」一詞讀為「kung22 ma55」,音與「kaun-mi」暗合。「kaun-mi」一詞,漢語可音譯作「高密」、「昆彌」、「喀木」等諸詞,右讀則當為越人稱所的「木客」;若採用意譯,則當稱「太陽家族」。
(二)禹生西羌與高密傳說
傳世文獻累見「禹生西羌」之說,如陸賈《新語·術事》:「大禹出於西羌。」又《史記》卷15《六國年表》:「禹興於西羌。」正義云:「禹生於茂州汶川縣,本冉駹國,皆西羌。」此外,又多有「鯀生高密」之說,如《史記·夏本紀》索隱引《世本》云:「鯀取有辛氏,謂之女志,是生高密。」宋衷云:「高密,禹所封國。」又《吳越春秋·無餘外傳》云:
鯀娶於有莘氏之女,名曰女嬉,年壯未孳,嬉於砥山,得薏苡而吞之,意若為人所感,因而妊孕,剖脅而產高密。家於西羌,地曰石紐。石紐在蜀西川也。
過去,由於學者未能正確識讀」高密「一詞,故往往對「鯀生高密」之說和「禹生西羌」之說不能折中。現在,我們既然已經知道「高密」即「kaun-mi」對音,則諸說之疑便可自然消除。
此外,《淮南子·修務篇》、《潛夫論·五德志》等文獻累有「禹耳參漏」的記載,巧合的是,三星堆出土人像中也有一件耳帶三孔的人像(如圖)。與其他人頭像多為耳帶一孔相比,這件人頭像顯得特別突出。
根據相關的研究資料,該青銅人頭像出自二號坑,頭頂盤一辮髮(也似辮索狀帽箍),寬額瘦臉,闊口大目,兩耳各有三個圓形穿孔。與其他青銅人頭像衣冠華麗不同,這尊頭像更象一個平民。《白虎通》有禹為「白衣砥行顯名,升為天子」的記載,這些記載都顯示傳說中的禹同三星堆的這尊青銅人像可能存在聯繫。張倫敦先生也曾在《試論禹與蜀地之淵源關係》一文中謹慎地把大禹和三星堆的這件青銅人頭像聯繫了起來,可謂與本文之論不謀而合。
另外,筆者在《夏代末年的岷山地震與大禹治水的傳說》和《論大禹治水和〈山海經〉的形成》二文中曾指出,大禹即《蜀王本紀》中的杜宇,生活的時間在三星堆文明末期。現在,通過本文的分析,我們也更加確信,傳說中的大禹確為蜀地人物。
三星堆文明毀滅後,虞夏聯盟的王族解體。其中的大夏族後裔北遷後在周初即居於今陝甘寧一帶,傳世漢語文獻先後稱之為玁狁、昆夷等,後來烏孫所使用的」昆彌「一名即繼承了大夏人的文化傳統。而有虞氏後裔則在今成都西郊建立了金沙政權,《蜀王本紀》稱之為開明氏蜀國,《左傳》等文獻則稱其崛起之事為「後杼復國」。關於這部分內容,我們將另文來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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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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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岑仲勉:《西周社會制度問題》,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
4、趙相如:《突厥語與古漢語關係詞對比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
5、饒宗頤:《西南文化創世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6、黃良榮,孫宏開編著:《漢嘉戎詞典》,民族出版社,2002年版。
7、 徐希平主編:《長江流域區域文化的交融與發展》,四川大學出版社, 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