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要說的陡門崗不在別處,而是在他的家鄉。說是崗,其實就是一個不高的土坡,翻過這個土坡,就進入了新河街道的範圍,所以它在他少時的印象中似乎就是一個農業戶口與非農戶口的分水嶺,雖然不高,但卻高不可攀。
既然如此,那麼居住在這個崗上的人家就自帶了農業與非農業的雙重身份,而發生在崗上的一切事情也同樣都打上了雙重烙印,愛情自然更不例外。
他的母校就位於軍二公路邊的三岔路口,高一時學習還不算緊張,他除了下雨天,還經常走讀,到了高二,他就開始了住校生活。可是望著那幽暗的宿舍裡,竟然密密匝匝地架著六張高低床時,特別是男生宿舍總長年瀰漫著一股襪子的臭味與衝動男生的體味,他就死乞白賴地向班主任要回了住宿費。
好在他一個遠房表姐就嫁在離學校不遠的陡門崗上,由於表姐在街道上另建了一個門面房,便將陡門崗上的老屋閒置了下來。
當母親帶著他第一次見到表姐時,幹練的大表姐在聽完他們的來意後,爽快地答應了:
「表媽,那有什麼關係,哪能要你們的錢,給我爸知道還不罵死我呀,反正空著也是空著,給表弟住我也放心。」
一邊說一邊擋回了母親遞錢的手。
「不過,也不給你白住,只要每晚把放在外面塘裡的鴨子引回家就行。」
就這樣,他便開始了這個不要房租的租房生活。
時光如流水般無聲無息,隨著對周圍居民由陌生到熟悉,她也走入了他的視野。
她和他相仿的年紀,長得非常苗條,留著清爽的齊耳短髮。當第一次看到她時,就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的眼睛大大的,似一汪春水,卻又深不可測,眉毛也不似別的女孩那般淡淡的,而是濃而不粗,黑而不重,靈動的睫毛在每次見到他時總是不定的忽閃著,如櫻桃般的小口卻始終緊閉,不發一言,每天去地裡或從地裡回家從他的窗前走過,都留下一股淡淡的香氣。
他很奇怪,看她的穿著,看她的家庭應當很不錯,那她為什麼不讀高中呢?是沒考上,可是看她那寫滿聰慧與幽怨的眼睛,明擺著不可能,他百思不得其解。
自此,他的早讀就不再局限於室內,他總是被勤勞的她吸引著來到室外,來到田間。如果看不到她的身影,他的書是背不下去的;如果看到她,他的書同樣也沒有背進去。他總是做賊似的遠遠地偷窺她,她在他心就在;她不在,他的心就跟著她走了。
特意把書桌搬到窗前,為的就是一睹她從窗前走過的倩影,每當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時,他的心就開始砰砰跳了起來,既想看著窗外,又不敢看向窗外,直到她經過窗邊,俏麗的身影投射到他的書上時,他才快速地抬頭裝作無意地掃描她一眼,她的臉表面依舊沉靜如水,但他卻發現她長長的睫毛似乎在輕輕眨動,她大草帽下的臉雖然久經風雨,卻依舊那麼的潔白。顯然她也感應到他從窗內投出的熱辣目光,因為他明顯地看到她白皙的臉龐飛起了淡淡的紅雲。
本以為他們的神交就這樣永遠隔著一道窗戶而不能邁越,沒想到表姐家的幾隻鴨子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一天晚上死活呆在門前的池塘裡怎麼呼喚也不肯上岸。無奈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先找住在邊上一個同學家借船。不巧的是,同學家的船正架在岸上,船體上塗著的桐油仍散發出很濃烈的氣味。不知怎麼回事,沒有借到船的他心中反而有了一股莫名的高興。
他把最後的希望投向他心中一直盼望的她家。她家的房子在村子中算是質量上乘的,因為她的父親是一個拿著工資的工人,而她的母親雖然也在家務農,但歲月同樣沒有在其身上留下多少痕跡。
當他心情忐忑地敲門時,她果真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大大的眼睛充滿了驚喜。
「我想借你們家船用一下,好把我表姐的鴨子從塘裡趕回家,可以嗎?」
「沒事,沒事,桂芳,你去幫人家一下,人家一個高中生還不一定會使船呢。」她端莊的母親熱情地說著。
她只是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就從門後拿起一根竹竿,默默地走在前面,而他則拼命按捺住快要狂跳到喉嚨的心。
火紅的太陽已經架在西邊的樹上,豔麗的霞光照射在她的臉上和身上,像給她鑲上了一道閃光的金邊,宛如一個降落人間的仙女。她不緊不慢划著船,而水中的鴨子似乎也有意給他們創造更多聚在一起的時間,總是圍著船打轉。她也不急不惱,只是仍舊輕輕地劃著。
「謝謝你。」他想這句話任何人都不會反對,雖然他有滿腹的疑問,但也只能從這句話開始。
「不用謝的,一點小事。」她竟然輕啟朱唇微笑著回答了,他分明地看到了她兩排整齊的銀牙。
「你怎麼不上學呀?你家條件我看並不差呀。」他小聲地問著,或許正是她的回答給了他更多的勇氣。
「……」沒想到她的眉頭緊蹙了一下,良久,她才說,「我爸重男輕女……而且已給我找了婆家。」
「啊?!」他的內心倏地緊縮了一下,一股沉重的失落感瞬間籠罩了全部的身心,他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他們初次交談,她為什麼像對一個老友那樣說出心裡話呢?她看起來並不是一個沒有心數的人呀。是對他的信任,還是其他?他沒敢再繼續想下去。
太陽已完全消失在地平線上,這時岸上傳來了其父飽含懷疑與不滿的催促聲,她不得不加快了手中的動作,很快水中的鴨子就配合般乖乖地上了岸。
……
如今他也從田地中上了岸,並跨過陡門崗這樣的陡坡。回鄉的路上,曾經繞道陡門崗,卻發現它經過時間的剝蝕,似乎已沒有少時的高大。兩邊的房屋依舊,門口皆坐著老弱病殘。望著他們曾經熟悉的臉,他感慨萬千,他也由荒唐青年變為一個成熟父親。他沒有再邁近一步朝她的家走去,雖然他明知她早已有了自己別處的家,但無論幸福與苦難,從開始時就已與他無關。
當他再次佇立在陡門崗上時,不知怎麼回事,他似乎又聽到了一陣陣悅耳的鴨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