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算一個真正的女人_湃客_澎湃新聞-The Paper

2020-12-04 澎湃新聞

原創 大象公會Elephantia 大象公會

「她能跑這麼快,一定是個男的!」這樣的迷思,讓性別測試進行了 30 年。

文|劉喜

區分男女似乎很簡單。

幼兒園小朋友在春遊的時候,會自覺排成兩隊——男孩一隊,女孩一隊。幼兒大概從記事起就已意識到外生殖器形狀與性別的關係,哪怕從未有人向他提起。

生物課本則告訴我們,區別男女的是細胞中存在的一對性染色體,男性為 XY,女性為 XX。

然而在體育賽場上,這個問題卻並不是如此簡單而二元,諸多基於性別區分項目的賽事都曾被刁難過。

「到底怎樣才算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是個男的!」

起初,奧運會並不在意性別問題,因為女運動員根本不存在。

現代奧運會發起人顧拜旦認為女性不應該參加比賽。他表示,奧運會展示的是男性體育精神,而女性的作用則是喝彩和為男優勝者佩戴花環。

不過,只有首屆雅典奧運會忠實地遵循了顧拜旦的觀點。

1900 年巴黎奧運會,法國人邀請了 22 名女運動員參加。她們穿著長裙、優雅地揮動網球拍和高爾夫球桿,將觀眾們的注意力和情緒都調動到了最高點。

· 1900 年夏季奧運會海報,女性以美麗、優雅而豐滿的形象出現

· 夏洛特·庫珀在女子網球單打中奪冠,是首位獲得奧運冠軍的女性

之後的十幾年裡,參加奧運會的女性和向她們開放的項目都越來越多,比賽內容也不像起初那樣主要服務於男性觀眾的審美。不過,奧運會的主項目——田徑,直到 1928 年才第一次有女運動員參與。

運動場上第一次性別爭端,也發生在田徑場上。

1936 年柏林奧運會,美國運動員海倫·史蒂文斯(Helen Stephens)以 11.5 秒的成績贏得了女子 100 米短跑的冠軍。但很快,她的勝利就被流言所裹挾:

「她能跑這麼快,一定是個男的!」

迫於輿論壓力,德國官員給史蒂文斯做了身體檢查。結果很明確:她的女性生理特徵非常明顯,是完完全全的女性。

當時,她的對手、失敗的衛冕冠軍斯特拉·沃爾什(Stella Walsh),也向母國波蘭的媒體們暗示「史蒂文斯是個男的」。

· 史蒂文斯(左)和沃爾什(右)在柏林奧運會上,受傳言影響,當時的現場照片都把二人拍得很像男性

後來,沃爾什移居美國並意外身亡,對她的屍檢結果頗為諷刺:沒有子宮,卻有一個未發育完全的男性性器官。

通俗地說,她才更接近男性:一個性別認同為女的雙性人。

同樣參與了這屆奧運會的多拉·拉特延(Dora Ratjen),之後也遭遇到性別方面的麻煩。拉特延在 1938 年歐洲田徑錦標賽上,打破了當時的女子跳高世界紀錄。

· 多拉·拉特延

但短短幾天後,她就在維也納去往科隆的火車上被抓獲,罪名是「男扮女裝,有傷風化」。

醫生在身體檢查後表明,拉特延是一名男性。作為男性,「他」退回了獎牌,並告別體育生涯。但其實,拉特延也是一名雙性人:她有著「模稜兩可」的生殖器,出生時,接產的護士都無法確定她是男是女。

現代醫學證明,拉特延沒有子宮和卵巢而有著睪丸,生理性別更接近男性;但她被當作女孩養大,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是個女人。

· 身著常服的拉特延

50 年代,蘇聯開始參加奧運會,外界對女運動員性別的懷疑也發展到一個高峰。

究其原因,蘇聯女性在奧運會上的表現實在太好:1952 年,蘇聯獲得 71 枚獎牌,其中 23 枚由女性摘取。而美國代表隊中,女性只獲得了 76 枚獎牌中的 8 枚。

一些相貌中性的蘇聯女運動員更是在賽場上打出了統治級的水準,其中最為著名的普雷斯姐妹在 1959~1966 年創造了 26 項世界紀錄。姐姐塔瑪拉(Tamara Press)擅長投擲,獨霸鐵餅和鉛球項目;妹妹伊琳娜(Irina Press)更為全面,但主要在短跑項目奪魁。

· 普雷斯姐妹

其實單看外表,兩姐妹談不上有什麼男性特徵,但過於亮眼的成績還是讓她們聚集了大量爭議,更有嘲諷她們為「普雷斯兄弟」者。

1966 年,在開始系統性的性別檢查後,這對姐妹突然宣布退役,讓她們身上的猜測延續至今。

「染色體不會說謊」

體育賽事的主辦方,究竟怎樣檢查女運動員的性別?

一開始的方法很簡單:運動員走進房間,脫掉衣服,讓醫護人員檢查你是男是女。

不過,在實際操作中,這種檢驗方式比聽起來尷尬得多:醫護人員不僅會看,還會上手翻開並戳弄運動員的外生殖器,檢查是否有隱睪。不少女運動員將這檢查斥為「難以忍受的羞辱」。

而且,另一些情況下,性別很難通過肉眼判斷:女性假兩性畸形患者的生殖器狀似男性,但生殖腺是女性卵巢。

· 奎格利量表,試圖描述典型男女性器官之間的諸多模糊地帶

何況,單憑檢查人員的說法,也無法消除外界懷疑,反倒給流言添上了「夥同造假」的陰影。

於是,一些國際賽事決定藉助「科學」的力量,引入染色體檢測來徹底平息爭議。

初中生物課本告訴我們,男女性別由性染色體區分,XY 為男性,XX 為女性。50 年代的研究則表明,如果細胞中具有兩個 X 染色體,那麼其中一條會去激活化,形成小團鼓槌狀、顯微鏡中可以觀察到的「巴氏小體」。

如果細胞中檢測不到巴氏小體,那麼被測者就不是有 XX 染色體的女性。

1966 年起,相繼有醫學期刊建議採用巴氏小體做染色體檢測。巴氏測驗操作簡單且文明,只需要從運動員口腔內取一些組織塗片,然後用顯微鏡觀察有沒有巴氏小體即可。

1968 年奧運會開始,染色體成為檢驗女運動員性別的新標準。然而,一系列詭異的結果卻向人們證明了無論看不看巴氏小體,這種檢測都並不靠譜。

波蘭女運動員埃娃·克洛布克瓦斯嘉(Ewa Klobukowska),通過了 1966 年的「裸體檢查」,卻沒通過 1967 年的染色體檢測,根據國際田聯的說法,她「多了一條染色體」。

她因此被剝奪女運動員身份,紀錄和獎牌都被吊銷。但次年,她懷孕並成功生了一個兒子。

· 埃娃(左二),其實她應該能通過 1968 年的巴氏小體檢測:她的每個細胞中都有巴氏小體存在

西班牙運動員瑪利亞·馬丁內斯-帕蒂諾(Maria Martínez-Patiño)是染色體檢測的另一位受害者。光看長相,沒有人會懷疑她的女性身份,但在一次例行檢查中,她被發現有 XY 染色體,不具備參賽資格。

· 瑪利亞·馬丁內斯-帕蒂諾

這時候,國際田聯和國際奧委會已經注意到「性別測試不通過」可能帶來的巨大社會羞辱,他們建議帕蒂諾假裝受傷後體面地退出比賽。但帕蒂諾堅持參賽,並承受了測試結果曝光後洶湧而來的壓力:她不僅失去了許多朋友,和未婚夫分手,也失去了獎學金和為運動員提供的住所。

今天,我們已經知道帕蒂諾罹患了「雄激素不敏感症候群(AIS)」。患這種疾病的人會產生雄激素和睪丸激素,但他們的身體無法識別這些激素。完全型雄激素不敏感者的身體一般會發育成女性體態,乳房發育,但月經閉合。

XY 染色體,並不意味著她是男人。

這樣的個案不斷增加,對性別測試的有效性的質疑也越來越多。國際田聯於 1991 年起取消了性別檢測。國際奧委會則於 1992 年開始用聚合酶連鎖反應(PCR)法檢測 Y 染色體上的 SRY 基因。但 PCR 並不比巴氏檢測更準確,也比巴氏檢測更加昂貴。

2000 年雪梨奧運會前,國際奧委會也停止了性別檢測,只對特定有爭議的運動員保留檢測權。

睪酮 = 男人 ?

性別測試為什麼這麼難?原因在「性別」本身。

即使是在生理學上,人類身體都遠比簡單的男女分類更加複雜。在典型男性和典型女性之間,還存在著許多情況:像帕蒂諾那樣的 AIS 患者,染色體 XY,但看上去絕對是個女孩;而先天性腎上腺皮質增生症(CAH),則會讓具有 XX 染色體的人呈現男性特徵。

這些情況下,基因性別和運動員的社會性別、心理性別並不一致。

體育界一開始做性別鑑定,是為了揪出那些男扮女裝竊取榮譽的「壞男人」。但性別鑑定從來沒找出來男扮女裝者,被查出來的都是像埃娃和帕蒂諾這樣的性別分化障礙(DSD)人群。

她們從小作為女性長大,從來沒想過自己可能「不是女的」,卻因為性別鑑定不通過而面臨著謾罵和懷疑,運動員生涯也被迫提前結束。

· 印度田徑運動員桑蒂·桑德拉揚(Santhi Soundarajan)同樣患有 AIS。她被剝奪了榮譽和運動員資格,屈辱地回到貧窮村莊出生地,並一度嘗試自殺

而讓男性在體力型運動中更具優勢的也不是性別本身,而是睪酮。睪酮幫助男性在發育中獲得相較女性更強壯的肌肉,更堅硬的骨骼以及更低的脂肪含量,進而帶來更強健的運動能力。

要是先天缺少這種激素,「後天」可以補。

70 年代,東德形成了一套官方的興奮劑計劃。職業運動員普遍使用類固醇,很多人甚至對自己服用禁藥一事並不知情。

這個計劃的「成果」非常顯著:1976 年和 1988 年奧運會,東德獲得的金牌數都是世界第二,超越美國,僅次於蘇聯。但濫用興奮劑,嚴重損害了運動員們的身心健康。

但性別鑑定也不能查出這種違規行為。

· 東德鉛球運動員安得利斯·克裡格海迪·克裡格由於長期大量服藥,身體產生了明顯的雄性化特徵。她於 1997 年變性成為男性,改名「安得利斯·克裡格」

近年來,放棄了性別測試的體育界索性開始圍繞睪酮做文章。2018 年,國際田聯更改規定:在 400 米至 1000 米的田徑比賽中,睪酮水平自然較高的女性運動員要服用藥物來降低睪酮水平,睪酮水平降到 5 nmol/L 之下,才能參與女子比賽。

但這樣做同樣不能免於爭議。

南非女子中長跑運動員塞曼亞(Caster Semenya)就無辜觸發了這個限額。她比賽成績優異,也遭受過「雙性人」的質疑,2009 年接受性別鑑定後,國際田聯批准她保留獎牌和榮譽,並繼續參加國際比賽。

不過,她的天然睪酮水平卻超過了 5 nmol/L。因此,國際田聯禁止她參與最擅長的中短跑比賽。

塞曼亞認為,國際田聯的規定形成了針對她的歧視:為什麼像「腿長」「肌肉發達」和這樣的生理特徵都被歸納為天賦,但身體產生了 5 nmol/L 以上的睪酮就不算女性?為此,她向國際體育仲裁庭提起訴訟。

國際體育仲裁庭駁回了她的起訴。仲裁庭承認這一規定具有歧視性,但歧視是「必要、合理以及比例均衡的」,是為了保護其他女運動員的公平競爭,以及「女性體育的廉潔」。

· 塞曼亞

塞曼亞還在嘗試上訴。與此同時,她也嘗試在禁令下開拓自己的體育生涯,比如嘗試更長距離、不限制睪酮水平的比賽。她甚至還加入了家鄉的 JVW 足球俱樂部,希望為南非女足效力。

而體育比賽中的關於性別的困境和探索,也遠遠沒有結局。

原標題:《怎樣才算一個真正的女人|大象公會》

閱讀原文

相關焦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