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三聯生活周刊 2011年第7期
查看本期目錄】 作者:曹利群 2011-07-13 17:04 編輯: 李倩
核心提示:拉赫瑪尼諾夫帶領我們穿越了他最後的音樂迷宮,直接進入他內向性的心靈深處。在手稿的最後一頁,他寫下了「我感謝上帝」的字樣。
年輕的拉赫瑪尼諾夫(站立,左二)與親人在伊萬諾夫卡,中間坐著的是他的未婚妻納塔利婭
離開俄羅斯?!
「我大概還剩三萬盧布,這不算是囊中羞澀,但是我擔心再次崩潰,我周圍的一切擾得我無法繼續工作。所有的人都建議我暫時離開俄國。但是去哪兒,怎麼去,可能嗎?你能否幫我聯繫到特萊謝庫(臨時政府的外交部長)諮詢一下他的建議?你能否幫我們全家拿到去挪威、丹麥或者瑞典的護照?地方並不重要!……我懇求你,請儘快回復我。」這是1917年6月1日拉赫瑪尼諾夫給他表哥亞歷山大·西洛蒂的告急信,兵荒馬亂的年代,他最關心的是自己還能不能作曲、演出,像過去那樣正常的生活。不像後來很多流亡者,拉赫瑪尼諾夫沒有藝術之外的訴求,沒人強迫他出走。但整個制度都顛覆了,社會秩序翻轉了,藝術家生存的空間日漸侷促甚至是尷尬。「劇院裡突然坐滿了觀眾,都是工人,士兵,水手。……大廳裡全是無產者,他們從來不曾見過芭蕾,都打著哈欠等著演員開口說話。」(費德洛夫斯基:《俄羅斯芭蕾秘史》)劇院只好開始尋找娛樂性的劇本,主要角色也給了接近新政權的年輕女演員。
走當然是對的。所有的家當都撇下了,只帶了現金和必要的譜子。走得棲棲遑遑,因為是被迫離開,毫無心理準備;走得曲曲折折,從瑞典到歐洲再到美國要繞那麼大一個圈子。從來都沒有想到要離開這塊土地,權宜之計卻成了永訣。
俄國革命的前夜,知識分子是無法知道自己該作何選擇的。畢竟他們不是政治家。就算他們不走,也逃脫不了去國離鄉的厄運。就在拉赫瑪尼諾夫出走後的1922年,根據革命領袖的一紙命令,「無情地驅逐出境,永久地淨化俄羅斯」,契卡就把人文知識界的120多名代表押送上一條輪船,開赴「歐洲垃圾場」(索忍尼辛語)。有這樣一個不幸的傳統,俄羅斯被驅逐者和流亡者,只能作為偉大的逝者榮歸故裡,很多人生前都沒能回到故鄉。作曲家的好朋友夏裡亞賓的屍骨也是在逝世34年後才被運回本土的。而拉赫瑪尼諾夫本人在出走25年中,雖然無時不刻不在期盼能夠回到故土,無奈卻客死他鄉。
所謂流亡的俄羅斯知識分子,他們的生活其實是不一樣的。「自願流亡」的作家納博科夫回顧流亡歲月時說,他自己和其他俄羅斯的流亡者過著一種「奇怪但完全不能說是不愉快的生活,」他們的苦惱是「物質的貧乏和思想的奢華」。(《說吧,記憶》)而靠著鋼琴音樂會,拉赫瑪尼諾夫很快就解決了生計問題。生活是安逸的,甚至可以說延續了他出國前揮霍奢華的習慣。有人戲稱這是一次「鍍金的流放」,物質方面的富足弱化了「流放」的捉襟見肘,加上還有一個移居美國的俄羅斯藝術家圈子可以兜轉。人在異鄉心在故鄉,美國不過是討生活的地方。就像赫爾岑所說的,對於更多在外國生活的俄羅斯人,時鐘在流亡的時候已經停止了。音樂會和不得已的應酬,這些公共空間是逃不掉的。而私密空間是帶有強烈俄羅斯色彩的也是個人化的。私人信件一定用俄文寫成,然後請人翻譯。沉默寡言的他往往不多說一個字,只是和俄羅斯的朋友們在一起的時候,他才換了一個人,聊天,彈琴,開車,打網球,模擬「撿蘑菇」(他事先放好一個地方讓大家去「揀」)。夏裡亞賓在的時候還可以唱俄羅斯的歌曲。晚上,按照俄羅斯的傳統,大家一起在沙龍喝茶,說著不改的鄉音,保持著家鄉的生活習俗,作曲家也算是聊以自慰。
「物質上我衣食無憂,一個資產者!」這才是作曲家的苦惱所在。出去沒多久,他就有了一個演出經理和代理人,斯坦威是他的鋼琴供應商,而愛迪生唱片公司還和他籤了約。與其他人不同,他的流亡在於精神的失重,在於離開故土的迷惘,空虛,疲憊,思念,包括生存空間的侷促以及創作欲望的枯萎。用他的話說,他成了一個永遠在世界上遊蕩的幽靈:「我離開了我的祖國。在那裡,我忍受過我青年時代的悲傷,並和它搏鬥。在那裡,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現在,全世界都對我開放,到處都是成功在向我招手。但是,只有一個地方,只有一個地方我回不去,那就是我的祖國,我出生的那片土地。」在斯德哥爾摩到美國,日日夜夜,拉赫瑪尼諾夫一直牽掛著家人,母親和許多親人,還有家鄉伊萬諾夫卡,他的音樂,鋼琴,還有管弦樂團,也都留在了祖國。他隨身所能攜帶的只有思念。
在拉赫瑪尼諾夫出走的第二年也就是1918年,俄羅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和斯特拉文斯基也都相繼出走。只是他們和拉赫瑪尼諾夫不同。前者的出國與流亡無關,是布爾什維克的文化當局批准的,走得光明正大,到外邊暫避一時,躲躲風頭,而且隨時可以回國。儘管踟躕再三,思忖了多年,最終還是選擇回到了祖國。(斯特拉文斯基嘲笑說,普羅科菲耶夫的回國一是愚蠢,再就是財產方面的原因,大抵是不差的。)而斯特拉文斯基自己出來就沒有想到回去,不僅僅是他在俄國的財產全部被沒收,而在於他的創作,特別是後來的創作從來就不是以民族為根基。社會的變革恰好邂逅他了創作風格的變異。在出走不久的《四首俄羅斯歌曲》中,他已經向傳統向故鄉揮手告別了。從那以後,他逆音樂歷史而行,在歷史的風格中盡情地玩耍嬉戲。無論客居哪裡他都生活在自己的風格中。
而拉赫瑪尼諾夫是有家不能回,特別是1931年的一件事徹底粉碎了他的夢想。一群激憤的俄羅斯流亡人士在《紐約時報》上刊登了一篇聲明,嚴正譴責史達林的暴政的整頓清肅。拉赫瑪尼諾夫也在這個聲明上簽了字。蘇聯的媒體立刻做出激烈反應,口誅筆伐的同時,當局下令在國內禁演他的作品。這讓作曲家絕望,切斷了和故土的聯繫就等於割斷了他的創作根系。二十多年的異鄉生活,他只創作了6部作品(改編曲目不計算在內)。「我離開了俄羅斯之後就再也沒有了創作的欲望。離開了祖國,也迷失了自我。在這樣一個遠離了我的根,我的民族傳統的流亡國度,我不再想表達我的內心。」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寫了第四鋼琴協奏曲,卻不見了成熟期作品的酣暢淋漓。連壯士斷腕都算不上,只能是陰沉憂鬱的河流中偶有閃光的漣漪。稍後的《俄羅斯歌曲三首》中更是悲傷漣漣,思國思鄉的痛楚裹夾著欲說還休的無奈。
閱讀 () | 評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