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被稱為是「大洪水後真正偉大的人物」。他深入委內瑞拉的茂密雨林,穿越漫長的安第斯山脈,攀登當時公認最高的火山——欽博拉索山。然而,當洪堡想要寫作一部書來重現整個物質世界時,他追求的並不是事實與知識的簡單集合,而是探求其中的深刻關聯——他將這部書命名為《宇宙》。
在18世紀其他人都在強調人類已經揭開自然最深層的秘密,因而為自然祛魅之時,在這個想像力被嚴格排除出科學的時代,洪堡卻抱著相反的信念。他將科學與想像力結合在一起,以「生命之網」的整體視角審視自然。洪堡相信,主宰世界的不是平衡和穩定,而是動態的變化。任何一個物種都是整體的一部分,同時連接過去與未來,充滿變化的可能。這深刻地影響了達爾文關於物種演化的思想。
亞歷山大·馮·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的肖像畫。他是博學的自然科學家,近代氣候學、植物地理學、地球地理學的創始人。他不僅渴望週遊世界,更試圖洞悉整個宇宙。| Friedrich Georg Weitsch (1806)
今天(2019年9月14日)是洪堡誕辰250周年,我們從《創造自然——亞歷山大·馮·洪堡的科學發現之旅》一書中摘錄了關於洪堡創作《宇宙》這一巨著的章節,以紀念這位博學的自然科學家,近代氣候學、植物地理學、地球地理學的創始人。這部分也講述了年輕的達爾文緊張不安地拜訪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洪堡的故事。
本期推薦《創造自然——亞歷山大·馮·洪堡的科學發現之旅》。閱讀本文發表您的感想至微信留言區,截至9月21日中午12點,我們將精選4條留言,每人贈送一本《創造自然——亞歷山大·馮·洪堡的科學發現之旅》(平裝版)。
撰文 | 安德烈婭·武爾夫
一 在一部書中重現整個物質世界
1834 年 10 月,洪堡宣布:「瘋狂攫住了我,我將在一部書中重現整個物質世界。」他想包羅萬象,將一切事物聚攏在一起:從遙遠的星雲到苔蘚的分布,從風景畫、人類不同種族的遷徙到詩歌。他寫道,這樣一部「關於自然的書,應該讓人在閱讀過程中想到自然本身」。
於是,65 歲的洪堡開始著手寫作自己留下最深遠影響的一本書:《宇宙:對世界的簡要物理描述》(Cosmos: A Sketch of the Physical Description of the Universe)。書的內容大致基於他在柏林的講座,但俄國之旅提供了最後一部分必要數據。這將是一項浩大的工程。洪堡說:《宇宙》就像「插在我胸口的一把劍,必須將它拔出來」,這將是「我一生的終極之作」。書的標題來源於希臘語 χóσμοζ,意為「美」與「秩序」,同時也體現了宇宙是一個有規律的系統。洪堡現在用它來涵蓋和表達「天空與大地」這個整體。
同年,「科學家」(scientist)一詞首次出現,[1]象徵了科學專業化的開端。與此同時,不同學科之間的界限越來越分明。也正是在同一年,洪堡開始寫作一部著作,倡導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精神:當科學逐漸遠離自然而進入大學和實驗室,並分離出無數各異的子領域時,洪堡想在一部著作中將所有被刻意分離的知識熔於一爐。
因為《宇宙》涵蓋的門類如此龐雜,所以洪堡能夠在一切可以想見的方向上展開自己的研究。他明白自己未曾,也不可能掌握一切知識,於是招募了一群助手:其中有科學家、古典學家和歷史學家,都是各領域的專家。見多識廣的英國植物學家們週遊諸國,很樂意將大量植物列表寄給洪堡。天文學家與他分享觀測數據,地質學家提供地圖,古典學家則為他解答古文獻中的疑問。他在法國的老朋友也非常支持這一研究計劃。一位法國探險家給洪堡寄來關于波利尼西亞植被的手稿,弗朗索瓦·阿拉戈等昔日密友更是有求必應。洪堡有時會請教某些具體問題,有時也會就應該查詢某本書中的哪頁而請教他人,甚至會給人寄去長長的問卷。每完成一個章節,他就將留有空白的清樣寄給他的通信圈子,請他們填入相關的數字或事實證據,或修正他的草稿。
洪堡負責總體把握書稿,助手們則提供他所需的具體數據和信息。他從宇宙的視角看待問題,每個人的知識都是這一宏大計劃中的必要工具。他極其仔細,極力追求精確性,總是就同一個問題請教若干位專家。他對事實的渴求是無止境的,甚至曾向在中國的傳教士詢問中國人是否不愛吃奶製品,或寫信討教尼泊爾棕櫚樹的種類數目。他承認,「在同一個話題上刨根問底,直到解釋清楚」是自己的執念。他經常會發出數千封信件,並饒有興趣地詢問來訪者。例如,一位剛從阿爾及爾回到歐洲的年輕小說家發現,洪堡連珠炮般地問起那裡的巖石、植物和地層情況;小說家不禁感到恐慌,因為自己對這些一無所知。洪堡可不會輕易放過誰。他對另一位訪客說:「這回您可跑不掉了,因為我必須儘量從您這裡搜刮信息。」
各地的回信紛至沓來,一波接一波的新知識和數據湧向柏林。每個月,洪堡都需要閱讀、理解、區分和整合收到的新材料,工作量迅速增加。洪堡對出版商解釋道,新知識像洪水一樣奔湧而來,自己眼看著手上的資料越來越多。他承認,《宇宙》確實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唯一的辦法就是以更清晰的架構開展研究。洪堡將材料收在箱子裡,每個箱子再按照話題收入不同的文件夾。每收到一封信,他就將重要的信息剪下來,連同任何可能用到的隻言片語——報紙、書頁、寫有幾個數字的紙條、一則引文或一幅速寫,一起放入對應的文件夾。比如,其中一個箱子專門收集與地質學相關的資料,洪堡在裡面收集了記錄有山峰高度的數據表格、地圖、講稿、老朋友查爾斯·萊爾的來信、另一位英國地質學家繪製的俄國地圖、化石骨架的銅版畫以及古典學家提供的古希臘的地質記錄。這套系統的優勢在於,他可以連續地收集材料,寫作時只需拿起對應的箱子或信封。雖然洪堡的書房一片凌亂,財務收支也混亂不清,但他在研究上一絲不苟,務求精準。
有時,他會在一則筆記旁標註「非常重要」或「重要,在《宇宙》中待續」。另一些時候,他將寫有自己想法的紙條黏在來信上,或從書裡撕下一頁。一個箱子中可能收有報刊文章、一塊乾燥的苔蘚,以及喜馬拉雅山的植物列表。其他箱子裡收有一個寫有「空氣海」(Luftmeer)的信封——這一迷人的詞是洪堡用來稱呼大氣層的——還有關於上古的文獻資料、浩大的溫度數據表格、引用了希伯來詩歌中提到鱷魚和大象的文字。此外,還有專門收集關於奴隸制、氣象學、天文學和植物學資料的箱子。一位同事驚嘆道,只有洪堡能夠如此熟練地將科學研究的很多「散碎線頭」抓在一起,打成一個巨大的結。
洪堡作品中的植物畫。
洪堡通常都非常感激別人給予的幫助,但有時他也管不住自己那張出了名的刻薄嘴。例如,柏林天文臺的臺長約翰·弗朗茲·恩克(Johann Franz Encke)就遭遇過不公平的對待。恩克極為刻苦地工作,曾連續幾周為《宇宙》收集天文數據,而洪堡卻在私下裡對別人說,恩克「變得冷冰冰的,好像他母親子宮裡的冰川」。就連威廉(編註:指威廉·馮·洪堡,柏林洪堡大學的創建者,是此處介紹的科學家亞歷山大·馮·洪堡的哥哥)也沒能逃過洪堡時而爆發的譏諷。當威廉試圖建議弟弟出任柏林一所新博物館的館長,以緩解他窘迫的財務狀況時,亞歷山大倍感憤怒。他告訴哥哥,這個職位與他的地位和名譽不相稱,自己可不是為了出任一個區區的「圖畫展覽廳」的領導才離開巴黎的。
二 傲慢又謙虛的洪堡
洪堡已經習慣了仰慕與恭維。一位柏林大學的教授注意到,圍在他身邊的年輕人儼然組成了一個洪堡的「王廷」。當洪堡走進一個房間,氣氛驟變,好像一切都以他為中心進行了重置,「所有人都朝他轉過身去」。年輕人懷著崇敬之情,靜靜地聆聽他吐出的每一個音節。幾乎可以肯定地推測,這位柏林最負盛名的人士無論走到哪裡,都會是其他人注意的焦點。一位德國作家抱怨道,洪堡講話時,沒有人可以插進一個字。他的滔滔不絕聞名天下,就連法國作家巴爾扎克都把他寫進了一個諷刺故事:故事中有一個盛在罐子裡的大腦,人們會從中汲取想法;還有一位「普魯士學者,以其滔滔不絕的流利演講而著稱」。
一位年輕的鋼琴家收到為洪堡演奏的邀請。他本來覺得十分榮幸,但迅速發現這位老者有時候十分粗魯(並且對音樂毫無興趣)。當他坐下開始彈琴時,房間裡一時安靜了下來,但洪堡又馬上開始大聲講話,導致別人都不能專心聆聽音樂。洪堡像以往一樣口若懸河,並且會隨著音樂的漸強和漸弱改變自己的聲調——使嗓音總是比琴聲響亮。這位鋼琴家後來說:「這是一場二重奏,而我沒能堅持多久。」
對很多人而言,洪堡是個謎。雖然他可以十分傲慢,但與此同時,他又極其謙虛地承認,自己仍然需要學習。柏林大學的學生們驚愕地看見他走進講堂,揣著一個文件夾——不是來講課,而是來聆聽某位年輕教授的課程。洪堡旁聽了希臘文學的講座,稱這是為了彌補自己年輕時落下的教育。在寫作《宇宙》的過程中,他旁聽了化學系一位教授和地質學家卡爾·裡特爾(Carl Ritter)的課,以便跟進最新的科學進展。他總是靜靜地坐在講堂的第四或第五排靠窗的座位,和旁邊的年輕學生一樣認真地記筆記。不管天氣多壞,這位老人總是按時而至,唯有國王要求他陪侍左右時才會缺席。同上一節課的學生經常打趣道:「亞歷山大今天翹課了,因為他要和國王共進下午茶。」
威廉·馮·洪堡於 1810 年創立的大學,亞歷山大·馮·洪堡曾在此聽課。
三 「一項不可能完成的工程」
洪堡從未改變過對柏林的看法,堅持認為這是一座「狹隘、沒有文化、惡意滿滿的城市」。威廉是他生活中的主要安慰之一。在過去的幾年中,兄弟二人變得更加親近,並儘可能多地共度時光。1829 年春,卡洛琳娜去世以後,威廉退隱到泰格爾宮,而亞歷山大則儘量抽空去看望他。雖然只比亞歷山大年長兩歲,但威廉日益衰老,看起來完全不止 67歲,精力也一日不如一日。他的一隻眼睛已完全失明,雙手劇烈顫抖,再也無法書寫,瘦弱的身軀日益佝僂。1835 年 3 月底,威廉在泰格爾為卡洛琳娜掃墓後,回到家就開始發燒。次日,亞歷山大一直陪在哥哥床邊。他們談到死亡,威廉表達了想葬在卡洛琳娜墓邊的願望。4 月 3 日,亞歷山大給威廉朗讀了一首弗雷德裡希·席勒的詩。5 天后,威廉在弟弟的陪伴下溘然長逝。
遭逢喪事,洪堡覺得被整個世界拋棄了,感到無比孤獨。在此之前,他給一位老友寫信說:「我從來沒想過這雙老眼還能流下那麼多淚水。」威廉的去世讓他失去了唯一的親人,以及「一半的自己」。在給法國出版商的信中,洪堡表達了自己的心情:「憐憫我吧,我是最不幸的人了。」
在柏林,洪堡倍感悽涼。威廉去世一年後,他寫道:「周圍的一切都如此悽慘,如此悽慘!」幸好,在與國王協商的僱用條件中,他每年都被允許去巴黎幾個月——為《宇宙》收集最新的研究資料。他承認,想想巴黎是唯一能讓自己開心的事了。
一到巴黎,洪堡就投身到緊張的工作中,連人際往來和晚間的消遣都安排得十分緊湊。每天早晨,他會喝一杯黑咖啡——洪堡稱其為「濃縮的陽光」——然後工作一整天;晚上則穿梭在各個沙龍之間,直到凌晨兩點。他到處拜訪科學家,探詢他們最新的研究進展。巴黎縱然令人振奮,但他一想到要回柏林就十分沮喪——那個「墓地中的跳舞嘉年華」。
每次來到巴黎,洪堡就會更進一步地拓展自己與國際上的聯絡。他總是帶著裝滿最新材料的行囊回到柏林,然後將它們逐步整合到《宇宙》中。然而,每一項新發現、每一個新測量結果或每一筆新數據,都不免再次推遲《宇宙》的完成和出版。
在柏林,洪堡必須在不耽誤宮廷義務的同時開展科學研究,為此他十分痛苦。他入不敷出,因此需要這份內務大臣的薪水來維持生存。他必須跟隨國王從一座城堡去往另一處行宮。國王最喜歡的莫過于波茨坦的無憂宮(Sanssouci),距離洪堡在柏林的公寓約20英裡。這意味著洪堡必須帶著自己的二三十箱資料——寫作《宇宙》時要用到的「移動資源庫」——來回奔波。有時,他在路上花費的時間比在其他地方花費的都多得多,「昨天在孔雀島,然後到夏洛滕堡用茶,再到無憂宮觀看喜劇和用晚餐;今天在柏林,明天再到波茨坦」,這都不是什麼超乎尋常的日程安排。洪堡覺得自己像一顆不停沿軌道運轉的行星,不能停下來歇息片刻。
宮廷事務佔據了太多時間。他必須陪同國王用餐,然後為國王朗讀,而晚間又會被國王的私人信件佔據。1840 年 6 月,腓特烈·威廉三世去世,他的兒子腓特烈·威廉四世登基。新國王向他的內務大臣索取更多的時間,親切地稱他為「我最好的亞歷山德羅(Alexandros)」。據一位訪客觀察,洪堡在宮廷相當於一部「活字典」,因為他可以隨時回答從山峰高度、埃及歷史到非洲地理的任何問題。他為國王提供的信息包括世界上最大的鑽石尺寸、重要朝代的起止年份以及土耳其士兵的薪水。他還為皇家圖書館和收藏提供採購建議,並推薦王室贊助一些探險考察——通常都是利用國王的好勝心,提醒他普魯士不能落在別國後面。
洪堡也試圖間接地對國王施加一些影響——「盡力而為,但更類似於營造一種潛移默化影響國王的氛圍」,儘管國王對社會改革和歐洲政治都沒有興趣。普魯士正在走回頭路,洪堡感嘆道,就像英國探險家威廉·帕裡(William Parry)所說的:以為自己正在朝北極行進,而事實上,自己所在的浮冰正朝著遠離極點的方向漂去。大多數情況下,洪堡回到自己在奧拉寧堡大街的住處時已經是午夜了,這裡距離國王在城裡的宮殿不到一英裡。但即使在這裡,他仍然不得安寧,因為不斷有訪客拉響門鈴。洪堡抱怨道,自己的公寓好像被當成了「酒館」。為了至少能夠完成一些寫作,他通常都工作到深夜。出版商已經開始懷疑《宇宙》是否有完成的一天,而洪堡保證:不工作到凌晨兩點半決不睡覺。然而他一再推遲發表的計劃,因為自己總是在發現新材料,並想整合到書稿中。
1841年3月,也就是他宣布開始寫作《宇宙》的6年多後,洪堡允諾交付第一卷書稿,然而再一次沒能如期完成。他與出版商開玩笑道:和「一個行將就木的人」打交道很危險。然而,無論對方怎麼催稿,洪堡依舊按照自己的步調繼續寫作。他堅持認為,《宇宙》太重要了,這是他傾注畢生心血的作品。
每過一段時間,當洪堡感到太過沮喪時,他便將手稿和書籍留在桌上,不去翻開它們;然後驅車兩英裡,前往自己協助建立的柏林天文臺。在那裡,他通過高大的望遠鏡凝望夜空,看到壯闊的宇宙展現在眼前。他注意到月球上暗淡的隕星坑,美麗的雙星則似乎在向他眨眼,遙遠的星雲散布在天穹上。新型望遠鏡讓他能夠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觀察土星,那圈神秘的環帶好像是人工所繪。洪堡告訴出版商,正是因為捕捉到這些凝聚著深切之美的瞬間,他才有了繼續工作的動力。
洪堡在欽博拉索火山腳下。| Friedrich Georg Weitsch(1810)
四 與達爾文見面
在寫作《宇宙》第一卷的幾年間,洪堡數次搬到巴黎小住。1842年,他陪同腓特烈·威廉四世訪問英國,參加威爾斯親王(未來的愛德華七世)在溫莎城堡的洗禮儀式。行程總共不到兩周,頗為匆忙。洪堡抱怨自己沒有時間留給科學上的事務,甚至沒能抽空去一次格林尼治的天文臺或皇家植物園。不過,他還是想辦法安排了與查爾斯·達爾文的見面。
洪堡請他的老朋友、地質學家羅德裡克·麥奇生(Roderick Murchison)組織一次聚會,麥奇生欣然從命(雖然正逢行獵季節,他將因此「錯過本年度的最好一擊」)。最終,聚會定在了1月29日。馬上要被引見給洪堡的達爾文十分緊張。他一大早就從家裡出發,趕往麥奇生在貝爾格雷夫廣場的住所,那裡距白金漢宮僅數百碼之遙。達爾文心裡裝滿了想要和洪堡討論的問題。他正在發展一套自己的演化理論,並且還在仔細地考慮植物分布和物種的遷徙問題。
過去,洪堡曾用植物的分布來探討非洲與南美洲之間可能存在的聯繫,但他也注意到沙漠和山脈等阻礙了植物的遷移。他曾描述過,「在北方冰封的土地下」發現過熱帶的竹子,繼而指出:地球本身也在運動,並帶動了植物分布的變化。
32歲的達爾文到達麥奇生家時,見到的是一位老者:頂著一頭蓬鬆的銀灰色頭髮,穿著深色燕尾服配白領巾,就像在俄國考察時的裝束一樣。洪堡稱其為「萬能著裝」,無論面見國王還是與大學生交談,都很適用。72歲的洪堡走路更加小心、緩慢,但仍然十分忙碌地在房間裡轉來轉去。當他出席一處聚會時,通常會先在房間裡走一圈,微微頷首,頻頻朝左右點頭打招呼,同時大步向前。在這一出場式中,他一直不停地講話。他一進房間,其他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如果此時有人發表一句評論,那只會激發起洪堡另一番冗長的哲學演講。
達爾文震驚了。他幾次試圖發言,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努力。洪堡心情不錯,給予達爾文「極其慷慨的讚揚」,但這位老人太能滔滔不絕了。在連續三個小時的時間裡,洪堡一直說個不停。達爾文認為這種喋喋不休已經「超出常理」,與他設想的第一次見面大相逕庭。作為洪堡多年來的崇拜者及其著作的忠實擁躉,達爾文有些洩氣。後來他承認,自己「可能預期過高了」。
洪堡漫長的獨白使得達爾文無法和他進行任何有意義的對話。他一邊聽著洪堡的演講,一邊任由自己的思緒遊移。忽然,他聽洪堡講到西伯利亞的一條河流,雖然土壤和氣候條件完全相同,但河岸兩邊的植被「迥然不同」。達爾文只聽到了其中的隻言片語,大感好奇:如洪堡所說,河岸這邊的植被多為亞洲的物種,而另一邊的則是類似歐洲的物種。他沒有聽清楚大部分細節,但又不敢打斷洪堡如暴風驟雨般的語速。回到家後,達爾文馬上將聽到的所有內容記在本子上,雖然並不確定自己是否正確理解了洪堡的意思。他寫道:「難道兩個不同的植物世界各自獨立演變,然後在此處相遇了?多麼奇特的情況。」
達爾文在思考自己的「物種理論」,不斷為其積攢材料。在外人看來,他的生活規律得如同上了發條的鐘表,每天的工作、用餐與家庭時間都十分固定。1839年,也就是從「小獵犬」號返回英國兩年多後,他與自己的表姐愛瑪·威治伍德(Emma Wedgwood)結婚,現在帶著兩個孩子一起住在倫敦。[2]與此同時,他心中卻在醞釀一些最具革命性的想法。他體弱多病,經常頭痛、胃痛、容易疲勞,臉上常過敏,但仍然堅持發表文章和出版著作,並一直認真地思索演化問題。
此時,之後將在《物種起源》中呈現的大部分論斷已經基本成形,但謹慎的達爾文不想急於發表任何沒有足夠證據支撐或未經確實的理論。在向愛瑪求婚前,他曾在一張紙上列出結婚的諸多好處和壞處,對待演化論也一樣:在將研究結果公之於世之前,他需要仔細評估一切證據。
如果洪堡和達爾文能在見面的那天好好聊一聊,也許洪堡會分享自己關於世界的新想法——主宰世界的不是平衡和穩定,而是動態的變化。這些想法將被寫進《宇宙》的第一卷。洪堡會寫道,任何一個物種都是整體的一部分,同時連接過去與未來,充滿變化的可能,並不是固定不變的。他還會在《宇宙》中討論化石記錄缺失的演化環節,以及「中間步驟」。他將討論「循環的變化」、過渡階段和不斷的更新——總而言之,洪堡的自然一直處在變化之中。所有這些思想都是達爾文演化論的前身,正如後世的科學家對洪堡的稱呼:一位「前達爾文時代的達爾文主義者」。[3]
然而事實上,雖然那條西伯利亞河流的故事繼續深深地吸引著達爾文,但他從未和洪堡談起過這些想法。1845年1月,洪堡訪問倫敦的3年後,達爾文的密友、植物學家約瑟夫·道爾頓·胡克(Joseph Dalton Hooker)因公務前往巴黎。達爾文知道洪堡當時也在巴黎從事研究工作,所以就請胡克當面向洪堡請教關於那條河流的難題。他堅持請胡克轉告洪堡,自己一生的事業都受到《旅行故事》(編註:洪堡的著作)的影響。恭維話說完之後,胡克便問起了「那條位於歐洲東北部的河流,其兩岸的植被相差懸殊」的事情。
胡克也預訂了洪堡下榻的酒店——聖日耳曼區的倫敦酒店。洪堡一如既往地慷慨相助,而胡克也向他提供了關於南極的信息。一年多前,胡克剛剛完成了一次長達4年的航行。他加入詹姆斯·克拉克·羅斯(James Clark Ross)船長領銜的船隊,踏上這次被稱為「地磁遠徵」的探險,志在找到地磁場的南極點。這次航行也可以看作是英國對於洪堡呼籲建立全球觀測站網絡的回應。
和達爾文一樣,27歲的胡克視洪堡為傳奇英雄。當他在巴黎首次見到這位75歲的老人時,一開始有些小小的失望。胡克後來說,「我嚇了一跳」,見到的是一個「硬朗的德國小個子」,而不是想像中的那個意氣風發、身高六英尺的探險家。胡克的反應頗為典型。很多人都覺得,這位傳奇的德國人應該更加威風凜凜才是,「像朱庇特[4]一樣」。洪堡從來都不具備高大敦厚的體格,隨著年紀增長,他逐漸有些佝僂,並且比以前更瘦了。胡克感到不可思議:這位瘦小的老人竟然曾經登上過欽博拉索峰!但他迅速回過神來,並且很快就被老人的魅力所俘獲。
洪堡晚年的照片。| 圖片來源:Verlag von L. Haase & Co. in Berlin
他們談論共同的英國朋友,也談到了達爾文。胡克覺得洪堡頻繁引用自己著作的習慣頗為好笑,但又對他的思維之敏銳印象深刻。洪堡的記憶力和「概括能力」仍然驚人。胡克多麼希望達爾文也在,這樣就可以一起回答洪堡所有的問題了。當然,洪堡仍然滔滔不絕,精神依舊健旺,這從他對達爾文的答覆就可以看出來。胡克轉述洪堡的話,告訴達爾文那條河流名為鄂畢河(Obi)。當時,洪堡他們快速穿過炭疽病肆虐的草原,渡河去往巴爾瑙爾。他興致勃勃地講述著自己所知道的西伯利亞植物,儘管距離俄國的考察已經過去了15年的時間。胡克在給達爾文的信中寫道:「我不認為他在二十分鐘內停下來喘過氣。」
然後,讓胡克震驚的是,洪堡給他看了《宇宙》第一卷的清樣。像很多人一樣,胡克已經放棄了對《宇宙》的期待,因為洪堡已經寫了十多年的時間。胡克馬上告知達爾文,因為他知道,達爾文會和自己一樣興奮不已。
洪堡描繪的火山橫截面圖提供了關於植被和地形的詳細信息。| 圖片來源:Wikipedia
五 《宇宙》問世
兩個月後,即 1845 年 4 月底,《宇宙》的第一卷終於在德國出版。漫長的等待是值得的。德文版的《宇宙》迅速成為暢銷書,在一開始的幾個月內就賣出了兩萬多本。幾星期內,洪堡的出版商就開始加印,幾年內就被譯成了英語、荷蘭語、義大利語、法語、丹麥語、波蘭語、瑞典語、西班牙語、俄語和匈牙利語等多個版本——洪堡稱這些為「我在德國以外的《宇宙》之子」。
《宇宙》不同於此前任何一本關於自然的書籍。洪堡帶著讀者們從外太空旅行到地球,然後從星球的表面深入地下核心。他討論彗星、銀河系和太陽系,以及地磁現象、火山和山頂的雪線。他描寫人種的遷徙、植物、動物,以及生活在一潭靜滯的水中和受到侵蝕的巖石表面的微生物。其他人都在強調人類已經揭開自然最深層的秘密,因而為自然祛魅,洪堡的信念卻剛好相反。我們生活在這樣的一個世界中——極光的五彩光芒「與海面閃耀的波光融而為一」,洪堡試問道,這樣的魔力怎麼可能消失呢?知識永遠不能「殺死想像本身所富有的創造力」;相反,它只會帶來更多激動、驚奇和妙不可言的感受。
長達百頁的引言是《宇宙》中最重要的部分。洪堡在其中講述了他的願景:一個充滿生命脈動的世界。洪堡寫道:一切事物都是「生命力永無止境之躍動」的一部分;自然是一個「活著的整體」,有機生命體在其中以「精妙的網絡紋路」交織在一起。
書的主體由三部分組成:首先是天文;然後是地球,其中包括地磁現象、海洋、地震、氣象學和地理學;第三部分則是對植物、動物和人類等有機生命的探索。《宇宙》一書探索的是「造物之博大尺度」,所涵蓋、集合的學科遠超之前的任何一部著作。與德尼·狄德羅[5]的《百科全書》(Encyclopédie)不同,這本書遠遠不止是事實與知識的簡單集合,因為讓洪堡更感興趣的是其中的關聯。他對氣候的討論最能代表其方法取徑的不同:當其他學者專注於溫度和天氣等氣象數據時,洪堡率先以大氣、海洋和陸地之間因複雜的相互作用而形成的系統來理解氣候。在《宇宙》中,他談到了空氣、風、洋流、海拔和陸地植被密度之間「永恆的相互關聯」。
《宇宙》的廣博程度令其他書籍望塵莫及。更驚人的是,在這部關於宇宙的巨著中,「上帝」這個詞竟然一次都沒有出現。他的確曾將自然的律動歸功於「同一種呼吸——從北極到南極,灌注於巖石、植物、動物甚至人類鼓脹的乳房中」,但這種呼吸來自地球本身,而非由某位神祇策動。對於了解洪堡的人來說,這並不奇怪,因為他從來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相反地,他一生都在強調宗教狂熱的可怕後果。他曾猛烈地批評南美洲傳教士以及普魯士教會。洪堡從不談論鬼神,他只反覆述說「有機生命的奇妙之網」。[6]
......
在第二卷中,洪堡引領讀者踏上了一趟從古代文明到當代社會的心靈之旅。沒有任何科學著作曾作過類似的嘗試,也沒有科學家能夠如此自如地談論詩歌、藝術與園林、農業和政治,以及人類的感受與情緒。
《宇宙》第二卷「詩意地描述了自然的歷史」,繪就了一幅從古希臘和波斯時代直迄近代文學與藝術的壯闊畫卷。它也是一部關於科學、發現與探索的歷史。書中無所不談,從亞歷山大大帝延伸到阿拉伯世界,從克里斯多福·哥倫布漫談到伊薩克·牛頓。
如果第一卷考察的是外在世界,那麼第二卷則聚焦於內在世界:即外在世界「在內在情感上投射下的印象」。他強調感官的重要性,這既是向1832年去世的歌德致敬,也是對他們早年在耶拿友誼的紀念——當時年長的詩人給予了他看待自然的「全新感官」。洪堡這樣寫道:眼睛是觀照世界(Weltanschauung)的器官,我們同時也通過眼睛來闡釋、理解和定義世界。在一個想像力被嚴格排除出科學的時代,洪堡堅持認為,理解自然別無他途。只要抬頭仰望天空,便可以理解這一點:璀璨群星「愉悅感官,啟迪心靈」,然而與此同時,它們也按照精準的數學定律運行。
注釋
[1] 1834 年,博學的英國學者威廉·休厄爾(William Whewell)在《書評季刊》上為瑪麗·薩默維爾的著作《論物理科學的關聯性》(On The Connexion of the Physical Sciences, 1834)撰寫書評, 造出了 scientist 一詞。——原注
[2] 同年晚些時候,1842 年 9 月,查爾斯和愛瑪·達爾文搬到了肯特郡的唐宅(Down House)。——原注
[3] 洪堡沒能讀到《物種起源》,在該書於 1859 年 11 月首次出版前就去世了。但他卻曾經對另一本書發表過評論——羅伯特·錢伯斯(Robert Chambers)匿名出版的《生命起源的自然志遺蹟》(Vestiges of the Natural History of Creation, 1844)。此書不像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那樣有那麼多的科學證據,但卻就演化和物種演變問題給出了類似的極具革命性的言論。1845 年底,英國科學界流傳著這樣一則謠言,洪堡「幾乎支持這套理論的每一處具體細節」。——原注
[4] Jupiter,古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
[5] Denis Diderot(1713—1784),法國啟蒙思想家,百科全書派代表。
[6] 《宇宙》出版後,一所德國教堂認為這是一本褻瀆神靈的書。他們在表達震驚之餘,還在自己的報紙上發表評論,譴責洪堡「與惡魔作了交易」。——原注
本文經授權摘取自《創造自然——亞歷山大·馮·洪堡的科學發現之旅》第18章:洪堡的《宇宙》,內容有所刪節。
特 別 提 示
1. 進入『返樸』微信公眾號底部菜單「精品專欄「,可查閱不同主題系列科普文章。
2. 『返樸』提供按月檢索文章功能。關注公眾號,回復四位數組成的年份+月份,如「1903」,可獲取2019年3月的文章索引,以此類推。
《返樸》,科學家領航的好科普。國際著名物理學家文小剛與生物學家顏寧共同出任總編輯,與數十位不同領域一流學者組成的編委會一起,與你共同求索。關注《返樸》(微信號:fanpu2019)參與更多討論。二次轉載或合作請聯繫fanpusci@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