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丨董牧孜
2020年,是德國哲學家黑格爾誕辰250周年。許多人認為,黑格爾的思想,標誌著19世紀德國唯心主義哲學運動的頂峰,對後世哲學流派,如存在主義和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都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今天,我們紀念黑格爾的意義何在?黑格爾的思想遺產仍在發揮哪些現實意義?
近來,復旦大學復旦學院院長、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吳曉明出版了《黑格爾的哲學遺產》一書。8月17日,在上海書展的「黑格爾的哲學遺產與中國哲學的話語」活動中,吳曉明與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主任、教授陳立新和《學術月刊》總編輯、研究員姜佑福,共話黑格爾對於我們當今的啟迪。
《黑格爾的哲學遺產》,吳曉明 著,商務印書館,2020年5月。
黑格爾過時了嗎?
1977年,恢復高考那年,吳曉明報考了復旦大學哲學系。當時,大家還不懂什麼叫哲學,入學以後,吳曉明立馬買了一本蘇聯編的哲學詞典,翻開詞典便看到這樣一條:「黑格爾:唯物主義最兇惡的敵人。」
25年前,李澤厚在一次演講的最後發問:你問我要康德還是黑格爾?我要康德不要黑格爾!如今,25年過去了,整整一代人過去了,李澤厚的問題如今再次被提出。
康德與黑格爾。
黑格爾的哲學遺產過時了嗎?正如姜佑福指出,無論是黑格爾、馬克思還是海德格爾等人,都不止一次被人們當作「死狗」來嘲諷,但偉大思想家的偉大之處恰恰在於其思想主題與致思路徑的歷久彌新。
近年來,黑格爾成為吳曉明研究的興趣所至,《黑格爾的哲學遺產》一書是他對於這一主題的研究系列彙編。這個主題之所以成立,並不僅僅出於個人興趣,在更大的程度上是由於這樣一個事件的發生:伴隨著當今中國歷史性實踐的展開過程,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正面臨著一個根本性的轉折。而黑格爾的哲學遺產對於當下的轉折意義深遠。
吳曉明,復旦大學復旦學院院長、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主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走出學徒狀態
自近代以來,中國的整個人文及社會科學長期處在學徒狀態,吳曉明在《黑格爾的哲學遺產》一書中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
學徒狀態的基本特點是什麼?用黑格爾的術語來說,即「外在反思」。外在反思知曉一般原則,卻從來不研究事物的具體內容,不深入到事物當中去,只是把一般原則運用到任何內容之上。這是一種外在詮釋,以教條主義為公式。
黑格爾的整個哲學要求我們超出外在反思,超出一般所謂的知性的知識。知性的知識,局限於抽象的普遍性(知性範疇、知性規律),並將之加諸任何僅僅作為雜多的內容之上(知性反思、形式推理)。黑格爾的思辨觀念論無可辯駁地論證了這種知識的主觀主義-形式主義性質。因此,真正的問題正在於超越這種知識,而進入到真正客觀性的領域。黑格爾的整部《精神現象學》,尤其是它的長篇序言,首先需要把握的就是知性知識的有限性,就是要求明辨這種有限性並從而超越之。
在《論中國學術的自我主張》一書中,吳曉明試圖論證一個觀點:由於現代性在特定階段上的「絕對權利」,所以伴隨著中國現代化進程的展開,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也從總體上進入到對於外部學術的學徒狀態中去了。這樣一種學徒狀態不僅是必然的和必要的,而且是成果豐碩的和意義深遠的——如果沒有這一學徒狀態所開啟的大規模的對外學習過程,當今中國的哲學社會科學是根本不可思議的。
但是,任何一種學術的真正成熟,總意味著它在特定階段上能夠逐漸擺脫其學徒狀態,並開始獲得它的自我主張;而只有在學術上的容受性能夠同時為自主性所貫徹時,發展成熟的學術才表現為自律的、「自我-授權的」學術。
在上海書展的「黑格爾的哲學遺產與中國哲學的話語」活動中,吳曉明(中)與華東師範大學哲學系主任、教授陳立新(左)和《學術月刊》總編輯、研究員姜佑福(右),共話黑格爾對於我們當今的啟迪。
過分崇拜所謂「事實」,
反而更不了解什麼是「現實」
簡要地說,黑格爾的哲學遺產特別地體現社會—歷史之現實的概念中。是黑格爾而不是康德,第一次將精神的活動引入了歷史之中。伽達默爾正確地觀察到,黑格爾在對主觀思想的持續批判中,開闢了一條理解人類社會現實的道路。很明顯,無論在康德還是在費爾巴哈那裡,我們都發現不了這一點。儘管黑格爾的這一思想成果最後在本體論上被完全神秘化了,但正是由於馬克思的批判性拯救,黑格爾劃時代的歷史觀方才成為「唯物史觀的直接理論前提」。
吳曉明將黑格爾的哲學遺產,概括為三個要點。
第一個要點,是歷史的觀點。這個觀點在黑格爾之前還根本沒有出現過,正是黑格爾史無前例地把歷史的原則引入了哲學思考當中,才使得我們今天的學術能夠以歷史性來把握我們所有的對象。什麼叫做歷史性?簡單來說,就是一切事物都有出生、成長和鼎盛時期,也有衰老和死亡的階段,這就是歷史的原理。如果我們能夠以歷史的觀點來看待所有現象的話,那麼抽象的普遍性就不再能夠保持下去了。
如今,我們從現代世界當中獲得了許多抽象的、普遍的東西,比如那些聽起來很迷人的術語:自由、 公平、 正義等。這些術語如果進入到黑格爾的哲學裡,這些都能被理解為歷史的東西——既然它是歷史,那麼它就有自己的出生和成長,有它的鼎盛時期的文明貢獻,也有它的衰老和死亡。這些概念,都是歷史的變化發展。
第二個要點是社會關係,黑格爾也是第一次把它引入到哲學思考當中。簡單來說,社會的原理就是我們今天哲學、社會科學的所有對象,所有內容都是被歷史、被社會所規定的。沒有這樣的規定,那就是純粹抽象的形式。
比如,黑格爾的法哲學有三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抽象法,就我們現在一般講的法律;第二部分是道德,是主觀的法,就是我們今天講的道德。但無論是抽象法還是主觀法,它的基礎都來自第三部分,黑格爾稱之為倫理實在。倫理實在涉及家庭、市民、社會和國家。如果以此來更新我們今天對於法的理解,我們會發現許多東西尚未進入當下的視野之中。
我們可以抽象地立法,但法是一個體系和整體,法要有實際的效果,就必須符合特定的道德狀況和倫理限制。其次,道德也是法律,而且是比抽象法更高的法。比如,現在有些法學家說「我們要法治,不要德治」,其實包含了內在矛盾。因為道德也是法,只是可以把它叫作主觀法,比抽象的外在的法更高。再比如,如今醫患關係很緊張,我們可以訂立嚴苛的法,甚至為每個醫生配備保安和武器,但這樣依然無法解決問題。我們仍需要培養道德,需要培養醫生和患者之間的互相理解和信任。
第三個要點,是現實的觀點。我們今天的學術,要能夠深入到中國的社會現實之中。但是,我們該如何理解這種現實是什麼?
最重要的現實,是本質和事實的統一。在吳曉明看來,我們今天的哲學和社會科學,特別崇拜且迷戀叫作「事實」的東西。然而,事實僅僅是單純的「食材」,而現實不是。「現實」不僅是展開過程, 而且是展開過程中的必然性。我們現在的學術過分崇拜所謂「事實」,反而更不了解什麼叫「現實」。
拿破崙
吳曉明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如果要給拿破崙寫傳記,誰是最合適的人選?或許拿破崙的僕人了解最多關於拿破崙的事實。然而,拿破崙的僕人能夠寫出一部真正的拿破崙的傳記嗎?寫不出來。儘管僕人知道無數的事實與細節,但他寫出來的傳記不是現實。黑格爾引用了歌德的一句話,說僕人不能夠來寫傳記的,為什麼?因為歌德說過,僕人眼中無英雄。在哲學社會科學當中,同樣存在一個現象:用全部歷史細節的真實性偽造了歷史。
我們的時代太過溫柔,重要的在於哲學的力量把握現實,陳立新如是總結說,正如《黑格爾的哲學遺產》所指出的,在黑格爾之後,讓哲學疏離現實的任何做法,都將成為一個時代錯誤。
250年過去了,在今天,我們為什麼還要紀念黑格爾?吳曉明明確指出,伴隨著當今中國歷史性實踐的展開過程,我們的哲學社會科學將擺脫長期以來的學徒狀態,開始獲得它的自我主張;而對於這個轉折來說,黑格爾的哲學遺產是如此重要並關乎本質,以至於唯當這份遺產能夠被積極地佔有之時,我們的學術才能在總體上意識到自身的局限並從而獲得決定性的推動。這是當代中國哲學和社會科學界的任務。
撰文丨董牧孜
編輯丨木子 校對丨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