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黑格爾誕辰250周年,中華民族作為一個歷史感特別強的民族,有著「慎終追遠」的深厚傳統,而黑格爾由於其在西方哲學史上的崇高地位,尤其是與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直接淵源關係,自然成為我們以各種形式回望的對象。回望黑格爾之時,擺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嚴肅的學術問題: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意義,以及與此密不可分的黑格爾哲學之於馬克思哲學當代意義的相關性。
問題之緣起與意義
我們今天仍然有必要回到「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哲學關係問題,並且不僅僅是把它當作一個已然過去了的單純學術史問題來對待,而是看作今天仍然需要我們嚴肅對待的思想命題,因為它事關對馬克思哲學當代性的準確把握和對當代中國發展道路之世界歷史意義的深入理解。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當今世界正經歷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百年之前,正值資本主義從自由競爭向壟斷和帝國主義階段的過渡;正值「十月革命」和世界社會主義實踐道路的真正開闢;也正值以盧卡奇、柯爾施和葛蘭西為代表的,我們所謂狹義「西方馬克思主義」的誕生之際。眾所周知,西方馬克思主義最基本的學術貢獻就在於將馬克思直接銜接黑格爾,從而阻止對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釋向18世紀唯物主義或者說「前康德」哲學退行的可能性,亦即把關於馬克思哲學的理解保持在德國古典哲學的水平線之上。
縱觀一百多年來的世界馬克思主義發展史,我們不難發現一種東西方文明進程的形勢逆轉:隨著西方資產階級社會整體革命前景的暗淡,強調將馬克思直接銜接黑格爾的西方馬克思主義也漸趨沒落;隨著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蓬勃發展,突破以蘇聯教科書為藍本的「近代解讀」範式和革新關於馬克思主義哲學當代性理解的思想要求被表達為越來越鮮明的學術議題。
值得強調的是,今天我們再次面對「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哲學關係問題,絕不僅僅是為了把關於馬克思哲學的理解置放在德國古典哲學的水平之上,而是通過更好地理解馬克思,從而對以黑格爾為集大成者的西方哲學乃至西方文明,獲得一種更恰當的批判性把握。
以思想把握事情本身
黑格爾哲學對於當代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來說的重要性在於:一方面,馬克思的思想無論就基本概念還是基礎論題而言,大部分都直接脫胎於黑格爾哲學,是以後者為直接的思想資料所取得的超越性進展,並且由於馬克思本人並沒有專門從事哲學體系的建構工作,使得我們今天對馬克思思想本身的把握,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必須依靠與黑格爾哲學進行批判性的對照來展開。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也一再表明,那些匆匆越過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哲學而對馬克思哲學本身所做的形形色色的「當代性」闡發,往往不免落入「前康德的」或「非批判性」的哲學境地。另一方面,由於當代中國正處於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關鍵歷史時期,其中內在包含著的社會生活現代化所必須解決的「古今之爭」和「中西之爭」的問題,以及思想文化領域的集大成發展所必須解決的「中西馬融合」問題,都需要我們不僅從馬克思哲學而且從黑格爾哲學中汲取積極的養分。
具體而言,透徹地把握黑格爾哲學,對於闡明馬克思哲學的當代性來說,至少具有以下兩個方面的重要啟示:首先,黑格爾第一次真正建立起了在語言和概念中把握「事情本身」的思辨方式,消解了思維和對象的樸素對立,亦即消解了樸素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簡單對立。如果說揚棄思想和對象的表面對立,是進入黑格爾哲學「概念」思維的基本前提,那麼,揚棄樸素的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的簡單對立,則同樣是進入馬克思哲學「實踐」一元論的基本前提。無論是在黑格爾哲學從概念到理念的體系化歷程中,還是在馬克思哲學從實踐到人類現實生活的整個過程中,都同樣存在著黑格爾所說的「精神」的自由和「邏輯學」的伸縮性,存在著通過思想和語言來直接把握現實生活的內在訴求和可能性。甚至可以說,如果無法理解和進入作為一種「客觀思想」的黑格爾哲學,人們就很難擺脫主觀和客觀、對象和人、唯物和唯心的表淺糾纏,難以真正進入黑格爾所開闢而為馬克思所繼承的以語言或概念把握「事情本身」的思想道路,並時常墮入表象思維和知性思維的窠臼之中。
其次,由於其形上學的獨特建樹,黑格爾不僅在西方哲學發展史上佔據重要的集大成地位,而且因為其中包含著的融貫西方古今傳統的理論抱負,向下輻射和覆蓋著當今西方社會與現代性問題密切相關的那些最重要的思想論爭。因此,可以說是在深層次上理解和把握西方文明思想精髓及其歷史書寫的最佳橋梁。馬克思曾經說過,一般而言,真正的哲學史是從黑格爾才開始的。我們同樣可以說,一般而言,真正的世界歷史書寫也是從黑格爾才開始的。當然,這裡所謂的「哲學史」和「世界歷史」,就其內容實質而言,主要是西方哲學史和西方文明所主導的「世界歷史」。因此,今天我們討論「馬克思與黑格爾」的哲學關係問題,不能僅僅局限於馬克思在「客觀思想」的道路上和「思辨」思維的方法論上對黑格爾哲學的繼承,還要特別在意黑格爾哲學所表達的那個「事情本身」在今天所具有的實踐意義或真理性力量。這一點恰恰無法通過直接閱讀黑格爾來簡單達成,而必須通過深入了解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性脫離來獲得更好的理解。
在批判性對照中呈現時代精神
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最著名的批評,莫過於所謂思辨神秘主義和邏輯圖式主義。前者指的是黑格爾主賓顛倒,把「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變成了主詞,把自然和社會變成了賓詞。因此,黑格爾的思辨哲學仍然是思辨神學,「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就是其中的「神」或「上帝」。後者指的是黑格爾在具體闡釋自然和社會的客觀內容時,並沒有像他宣稱的那樣真正深入於「事情本身」,而是處處代之以他的邏輯圖式。因此,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不過是「應用邏輯學」。
馬克思早年對黑格爾哲學的這些批評,可謂措辭尖銳也廣為流傳,但真正說來並未切中事情的要害。首先,當黑格爾說「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從自身中派生出「自然」和「精神」時,不過是一個邏輯學的「表象」化提法而已,絕不意味著「絕對精神」或「絕對理念」在時間上和在發生學意義上「先」在於「自然」和「精神」。恰恰相反,在黑格爾看來,宗教、藝術和哲學,作為「絕對精神」在其中得到領會和得以實現的方式,雖然從一開始就伴隨著人類歷史,但只是在他的思辨哲學體系中才真正成為現實。這也正是他的著名比喻,「密涅瓦的貓頭鷹到黃昏時才會起飛」的真實喻義所在。其次,說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不過是其「邏輯學」的圖式化運用,固然是不錯的,而且這一點也是黑格爾本人再三確認的,但我們仍然還要追問一句:「邏輯學」的概念圖式又來自何處,並且是否有其內在的理據呢?黑格爾明確說過,「理念」只有兩個「無限的領域」亦即「自然」和「精神」,而思辨哲學和一般經驗科學的差別就在於「範疇的轉化」,亦即在於將一般經驗科學的「知性」範疇轉化為思辨哲學的「概念」體系。因此,所謂「邏輯學」的純粹概念體系並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其真實的根據恰恰在於黑格爾以「思辨神秘主義」的方式放置於派生地位或賓詞位置上的自然科學和世界歷史的經驗性內容。
當然,我們並不是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相對於黑格爾絕對唯心主義的視域顛倒毫無意義。這一視域的顛倒,在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被提綱挈領地表達為:「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這裡要強調的是,我們並不能由此就將馬克思和黑格爾的差異簡單地看作是「意識」和「存在」(社會存在)的對立,仿佛黑格爾站在「意識」一邊,馬克思站在「存在」(社會存在)一邊。實際上,我們完全可以說,黑格爾是將「存在」涵攝在「意識」之中,而馬克思是將「意識」接納為內在於「存在」過程中的「意識」。因此,歷史唯物主義之於絕對唯心主義視域顛倒的真實意義,並不在於重建「意識」與「存在」、唯物與唯心的斷裂與對立,而在於確認黑格爾哲學所意味著的「事情本身」的歷史性意義與限度,在於確認馬克思哲學在自身所意味著的「事情本身」上與黑格爾哲學的共通及根本差異之處。
簡單來說,馬克思和黑格爾哲學在「事情本身」上的相通之處,比如「世界歷史」的思想視野、對西方「現代性社會」的批判性解剖和「理性國家」的構想等,可以幫助我們較好地領會和理解中華民族的世界歷史地位和使命,並且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範圍完成實踐上的「古今中西之爭」和解決文化上的「中西馬」融合問題。
馬克思和黑格爾哲學在「事情本身」上的根本差異之處,首先是「人與人」「人與自然」這樣雙重關係的根本顛倒:在黑格爾哲學中,「人與人」之間的意志關係是最為根本的關係,是世界歷史的全部內容(所謂自由理念),而「人與自然」之間的認識關係既是意志主體的「思維」功能的自我展開,又是「人與人」之間意志關係的質料基礎;但在馬克思哲學中,「人與自然」之間的感性關聯才是人類文明的真正基石,它的充分展開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最終目標。黑格爾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純粹意志關係以及「人與自然」的純粹思維關係,不過是這種感性關聯的西方現代性實現方式;而馬克思意義上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既可以是歷史性的亦即前後相續的社會發展形態意義上的「生產關係」,又可以是和「人與自然」的感性關聯完全同質意義上的「生產力」。因此,馬克思才會說,超越「異化」或「史前時期」的人類社會乃是自然界的真正復活,而作為感性活動對象意義上的「自然界」同時就是另外一個「人」。馬克思哲學和黑格爾哲學在「事情本身」上的根本差異之處,尤其是建立在這一根本差異基礎之上的馬克思關於「異化勞動」「共產主義」和「人類解放」等重要思想,將通過與黑格爾哲學的批判性對照,始終為我們點亮通向真正的「未來社會」或「人類社會」的思想燈塔。
(作者單位: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姜佑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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