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月刊》(
The Atlantic Monthly)創刊於1857年,是美國老牌的文化思想雜誌。從2003年開始,該刊改為每年十期,名字中也就摘掉「月刊」一字,直接叫
The Atlantic。這本雜誌2016年7 / 8月號刊登了記者薩巴爾(Ariel Sabar)撰寫的長篇調查,證實了所謂《耶穌之妻福音書》(
The Gospel of Jesus' Wife)乃是偽作,就此結束了一場持續四年的學術爭議。《澎湃新聞》很快在網上刊出了梅華龍先生對這篇調查所做的概述,讓中文讀者第一時間領略了薩巴爾精湛的探案功夫。薩巴爾自始至終跟蹤這一事件,早在2012年就為
Smithsonian雜誌第十一期寫過報導。雖然他對爭議所涉及的學術問題都有深入了解,但兩篇報導均面向公眾,不可能在學術層面著墨太多。因此,有必要對這一最新的文物造假案做一點學術補充。
整個事件始於2010年7月9日。這一天,哈佛大學神學院的凱倫•金教授(Karen L. King)收到一封郵件。發郵件者稱自己收藏古代寫本,藏品中有一件早期福音書的片段,似乎記載了耶穌和門徒關於抹大拉的瑪利亞的爭論。「瑪利亞」是極常見的猶太女性名字,新約中提到叫瑪利亞的女性計有十人。當然,最著名的是耶穌的母親和抹大拉的瑪利亞(Mary Magdalene)。這位來自抹大拉(Magdala)的女子,在四福音中是頗為搶眼的人物。耶穌受刑時,她就在現場,耶穌復活後又最先向她顯現。在未收入新約正典的早期基督教文獻中,瑪利亞經常與其他地位尊崇的男性門徒並稱,至少有兩部書都稱她是耶穌最鍾愛的門徒。但公元四世紀之後,西方教會開始將福音書其他段落中提到的「女罪人」和與人通姦的女子,疊加到這位女性使徒身上,造成中世紀普遍將抹大拉的瑪利亞看成一位從良的妓女和悔改的罪人。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後,這位飽受屈辱和冤枉的女聖徒,得到了女性主義學者的強烈關注。後面會看到,金教授就專門研究過一部以瑪利亞命名的福音書。
金教授與這位藏家素昧平生,擔心有詐,所以沒有貿然跟進。誰都知道,如今是民科和騙子橫行的時代,特別是涉及古代文物的時候,有人企圖借重名校的光環來提高藏品的價值,並不是什麼新鮮事。時隔一年之後,到了2011年6月底,這位藏家又發來郵件,稱有歐洲買家有意出高價購買。但他不想讓這件藏品就此湮沒在私人收藏之中,想在出售之前,先諮詢一家知名的收藏機構,或者等到有學者整理出版之後再出售不遲。也許因為藏家的執著,金教授這次將警惕的閾值調低,決定認真研究一下郵件附件中的圖片。這一看可不要緊,她覺得這是即將改變基督教歷史的驚人發現。
「耶穌對他們說:『我妻子……』」這件文物是一張寫有古代科普特文的紙草殘葉,大約四釐米高、八釐米寬,尺寸略小於普通名片。科普特文(Coptic)是公元一世紀到五世紀通行於埃及的書寫文字。古代埃及除了最古的象形文字之外,在紙草上用「聖書體」(hieratic)抄寫文字。第三種字體,稱「世俗體」(demotic),用於日常文書的書寫。但這三種字體均非常繁複,圖畫和符號甚多。到羅馬晚期,公元二世紀左右,書吏開始啟用希臘字母,加上少量俗體字母,便形成科普特文。在埃及,幾乎只有基督徒才用科普特文,因此以科普特文抄寫的文本絕大多數都是基督教文獻。這張殘葉的正面有八行文字,但由於殘葉是從更大的紙草葉子上截取的斷片,所以每行文字均不完整。依照整理者的英文譯文,大意如下:
1]「非對我。我母親給我生...」(作者按:標點符號均依照英譯文原有格式。)
背面幾行,只有零星幾個字可以辨識,此處從略。
Karen King發現的寫有「耶穌妻子福音」的紙草殘片殘葉上最觸目驚心的,自然就是耶穌口中說出的「我妻子」。若殘葉為真跡,這便是今存古代文獻中唯一明確提到耶穌有妻室的段落。金教授也據此將這張殘葉命名為《耶穌之妻福音書》。其實,原書是否有標題、標題是什麼,都不可知。所謂「耶穌之妻福音書」,只是整理者自擬了一個搶眼的標題而已。
經過幾個月的研究和思考,金教授給這位藏家回了郵件,要求必須親眼看原件,才能進一步鑑定。2011年12月,這位神秘的藏家來到哈佛,將殘葉交到金教授手上。金教授的專業是早期基督教歷史,並不精於紙草學和古文書學。她隨即諮詢了幾位專業紙草學家,特別是美國紙草學的頭號權威巴格諾爾(Roger Bagnall),因為他在古代寫本的真偽和斷代方面以保守和持重著稱。金教授從各方都得到了肯定的答覆:殘葉上抄寫的文字,雖並非出自第一流的職業書手,但文物的真實性無疑義,抄寫年代可定在四世紀下半葉。有了行家的支持,金教授吃了一顆定心丸。2012年9月18日,在羅馬舉辦的世界科普特文研究大會上,金教授宣布了這一重大發現。在發布會現場,只允許一位媒體記者參加,他就是一直跟蹤報導此事、並在《大西洋月刊》上最終揭露作偽的薩巴爾。
2014年4月出版的《哈佛神學評論》(
Harvard Theological Review107.2)刊發了金教授長達二十九頁、布滿一百二十條腳註的論文,題為《「耶穌對他們說:『我妻子……』」:新發現的科普特文紙草殘葉》。看標題,突出的依然是耶穌的婚姻狀況,頗具轟動效應。這篇精心撰寫的論文,曾遭一位匿名評審反對,險些遭退稿。《哈佛神學評論》又找了第三位評審,才勉強過關。金教授在論文中提供了科普特文的錄文和翻譯,對所涉歷史和宗教問題做了闡述,並簡短回應了學界的懷疑。她認為這篇對話很可能創作於二世紀下半葉,雖不能由此簡單地推斷歷史上的耶穌確與瑪利亞成婚,但至少能反映出早期教會內部對婚姻和女性地位存有爭論。按金教授的解讀,殘葉上的耶穌既說母親給予他生命,又說妻子瑪利亞可以作他的門徒,那麼這篇福音書等於強勢宣告:為人母、為人妻的女性都可以成為耶穌的門徒。這篇對話的要旨,在於論證女性完全可以成為有權威和領導權的使徒:「早期教會中有人認為獨身守貞高於婚姻和生育,將禁慾視為成為門徒的必要條件,而《耶穌之妻福音書》意在回擊這些觀點。」(152頁)所以,從殘葉上的隻言片語中,金教授聽到的,是伸張女性使徒權利的呼聲。
其實,金教授早在2012年9月接受薩巴爾的採訪時,就提了幾個問題:「為什麼只有記載耶穌獨身的文獻保留下來?為什麼所有記載耶穌與抹大拉的瑪利亞有親密關係或者曾經結婚的文獻,都沒有保留下來?這是百分之百的巧合嗎?還是說,因為獨身後來演變成基督教所奉持的理念?」金教授那篇高度專業化的論文,論證的就是耶穌最早的追隨者,是不以婚姻為恥的,而且女性是與男性並駕齊驅的。這個觀點完全符合金教授既往的研究和一貫的思想傾向。
哈佛神學院知名教授Karen King《瑪利亞福音》:「為何不選我們,卻選中她?」凱倫•金從1997年開始執教哈佛神學院,此前的學術發表不算太多。2003年,她出版了兩本專著,一本是對《瑪利亞福音》的譯註和闡釋,題為《抹大拉瑪利亞福音書:耶穌與第一位女使徒》(
The Gospel of Mary of Magdala: Jesus and the First Woman Apostle)。另一本《何為諾斯替?》(
What is Gnosticism?)是從學術史角度梳理和辨析「諾斯替派」這一概念以及隱含的問題。其中第一本與《耶穌之妻福音書》的關係尤其密切,所以這裡著重介紹一下。
早期基督徒的撰述甚多,但進入新約正典、被教會認可的文本則有限。二世紀和三世紀的護教作家,經常猛烈抨擊「異端」的著作。當時有不少正典之外的福音書也在流傳,這些書往往假託某位使徒之名,但內容卻未必盡合後來的正統神學。《瑪利亞福音》就是這樣一部書。
1896年,一位德國學者在埃及購得一部紙草冊子本,裡面有多部用科普特文抄寫的文本,都是新約正典之外的基督教文獻,包括《瑪利亞福音》《約翰啟示錄》和《彼得行傳》等。其他文本都保存完整,只有《瑪利亞福音》是殘本,最前面闕六頁,中間闕四頁。後來,在埃及又相繼發現了這部福音書的希臘文殘篇,文字與科普特文本大體重合,只是字句間或不同。所以,目前我們既有篇幅較長的科普特文本,也有兩個三世紀的希臘文殘篇,證明此書原來用希臘文寫成,後被埃及基督徒譯成科普特文。所以,這部經外福音的真偽是沒有異議的。
《瑪利亞福音》前面闕六頁,現存的文本開始之時,耶穌和門徒講道完畢,臨別之際,叮囑他們要向世人傳道。從上下文分析,應當發生在耶穌復活之後。耶穌離去,門徒心中愁苦,放聲大哭,相互言道:「我們如何去外面,向世人傳天國的福音呢?若他們不曾放過他,又焉能放過我們?」門徒擔心會像耶穌那樣送命,明顯流露出膽怯之意。而就在此時,瑪利亞挺身而出,出言安慰眾人。而耶穌的首徒彼得說:「姐妹,我們知道主愛你勝過愛所有女子。告訴我們你記下的、主所說過的話,那些我們不曾聽聞到的話。」既然彼得邀請,瑪利亞也就不客氣,直接答道:「那些不讓你們知曉的事,我來傳給你們。」(6:1-3)隨後,瑪利亞轉述了耶穌曾單獨向她揭示的秘義。耶穌屏開眾人,對她詳細解釋了靈魂上升、最終得到安寧的全過程。在耶穌展示的圖景中,人類的靈魂向高天飛升,中途遇四重魔力,每到一關,就有守關的邪魔向它發問。靈魂圓滿回答了所有闖關的問題,顯示自己並沒有受到肉身的蒙蔽和汙染,並憑藉自身的智慧戰勝諸邪。
瑪利亞向眾位門徒慷慨地分享了得自耶穌的秘傳,不料卻引來一場風波。彼得和安德烈都質疑瑪利亞的敘述。安德烈認為瑪利亞轉述的道理頗為怪誕,不信出自耶穌。彼得則一下戳中性別政治的大問題:「他果真和一位女子私下說話,不讓我們知曉?我們焉能轉而聽從她?他沒有選中我們,卻選中她?」瑪利亞憤而斥責彼得的褊狹。門徒中唯有一人站在瑪利亞一方,批評彼得性情暴躁。這部福音書即終結於此。
古代寫經的慣例,是將標題寫在書後的題款中。在1896年購得的科普特文寫本中,「瑪利亞福音」幾個字就寫在正文結尾,可見此書從古代就有這個標題。這部經外福音書在闡揚教義的部分,頗符合諾斯替派的主流思想,比如靈魂飛升、對肉身的厭棄,都是常見的諾斯替派主題。但是八十年代以來吸引學者的,是書中對女性使徒的刻畫。當男性弟子一個個垂頭喪氣、失魂落魄之時,瑪利亞卻以強者的形象出現,力挽狂瀾,還將耶穌對她單獨傳授的秘義向其他門徒昭示,儼然代耶穌給弟子說法。
彼得最初詢問瑪利亞,語氣尚友好,至少承認她是耶穌最鍾愛的門徒。但瑪利亞一旦提到「那些不讓你們知曉的事」,兩人之間便產生一道鴻溝。瑪利亞是耶穌單獨揀選出、授以秘傳的心腹弟子,而彼得則被隔絕在核心圈之外。因此他才與安德烈聯手,暗示瑪利亞捏造耶穌的遺說,以抬高自己的身份。在這部福音書中,瑪利亞更像真正的使徒,既得了耶穌的秘傳,又有臨危不懼的膽識和氣魄。所以金教授非常推崇這部福音,正因其對女性角色的重視、對女性使徒的推崇。在這部譯註的結論部分,金教授說《瑪利亞福音》要證明的是:「女性的領導權,若建立于堅固的信仰、靈妙的參悟、道德力量,以及傳播福音和救助他人的信念,便是正當的。這些都是男性領導權所要求的同樣的品質。」(187頁)這部福音書之所以可貴,是因為教會的權威並沒有為男性所獨攬,像瑪利亞這樣有「靈知」和決斷的女性,不僅與男性使徒平起平坐,甚至還可以點撥、開示他們。這對後來正統教會的規定,即唯有男性能擔任主教和教士、女性被擯棄在教會領導層之外,當然是一種挑戰。
金教授認為《瑪利亞福音》可能寫成於二世紀,但其中的觀念或可回溯到一世紀(41頁)。這就是說,早在基督教形成的初始階段,女性信徒已經關注教會領導權的歸屬,關注女性在教會機構中的權利和權威。這樣的性別政治話題,恰好也是《耶穌之妻福音書》殘葉所觸及的。由此可見,作偽者並不是漫無目的地拋出誘餌,靜候願者上鉤。相反,他是瞅準了目標,做足了準備,因為他熟悉當下的學術走向,他知道金教授研究過什麼,亟需哪方面的證據。
耶穌有妻子嗎?《新約研究》的辨偽專刊從2012年9月金教授正式宣布發現了所謂《耶穌之妻福音書》開始,各國學者便紛紛在網絡上表達懷疑。反對的聲浪用「洶湧澎湃」來形容,毫不為過。到了2015年,終於有「核心期刊」將網上的辯難落實為紙上的論文。劍橋大學主辦的《新約研究》(
New Testament Studies)第六十一期集中刊發了六篇約稿,從方方面面來論證這張殘葉乃是偽造。出版這樣的辨偽專號,對《新約研究》這個級別的期刊,是破天荒的第一次,這算得上是西方學術界一次大規模的協同作戰。
這六篇文章的作者來自不同學科,所以提出的質疑涵蓋了多方面的問題。比如,紙草殘葉上那寥寥幾行殘破的文字,被證明幾乎全部取自《多馬福音》(
The Gospel of Thomas)唯一存世的科普特文抄本。作偽者將《多馬福音》中相關文句按照自己的需要輯出,重新排列組合,所以殘葉上的文字不過是舊文的拼合。這是從文本來源方面的質疑。更加腳踏實地的,是對紙草的材質、書寫的油墨這些物質方面的分析。此前,哈佛的J. M. Azzarelli教授等人曾對殘葉進行過紅外光譜顯微鏡觀察,他的報告與金教授的論文一起登載在《哈佛神學評論》上,其結論是:紙草的材料為纖維質,殘葉有氧化的痕跡,不同於現代紙草。氧化的原因很難確定,可能因為年代久遠,也可能因為特殊存放條件所致,或者還有不為我們所知的其他因素。而這一次,《新約研究》邀請了兩位德國學者再次檢測紙草的物理特徵,結果發現,此前的檢測報告,看似科學,但細究起來,唯一能證明的就是殘葉的材質為紙草。而此點根本無需證明。哈佛的檢測者並未將氧化與年代古遠劃等號,只是暗示此點。根據兩位德國學者的重新分析,如果取來一片故意做舊的紙草,也能得出同樣的實驗結果。他們認為,更嚴格的檢測,應當拿一片做舊的現代紙草,來作為殘葉的實驗對照。所以此前哈佛科學家的檢測不夠到位,對殘葉的真偽和年代鑑定,所起的作用非常有限,因為作偽者當然不會傻到直接拿仿製的現代紙草來冒險。另外,對書寫所用的油墨進行鑑定,也僅僅證明了所使用的乃是碳煤煙墨(carbon lamp black ink,中文譯法不一定準確)。但依照古代配方、依古法製成這種墨,也並非難事。所以,此前的「科學鑑定」其實並不科學。
在這六篇論文中,專業性不強、普通讀者也能讀懂的是最後兩篇。其中以哈佛大學古典系瓊斯教授(Christopher Jones)的文章最為有力。瓊斯借鑑了幾個近代被揭穿的作偽騙局,揭示出與眼前這樁案子的相似之處。他舉了十九世紀一個著名案例,當時的作偽高手希摩尼德(Constantinos Simonides)用別人託付給他的古代紙草,來偽造新文本。他有時洗刷掉原來的文字,有時利用紙草背面無字的部分,而將正面文字塗至不可辨識。希摩尼德為了得到大張的空白紙草,還會將不同時代的紙草粘合在一起。所以在紙張方面做手腳早就有先例。瓊斯教授又舉一例,說明作偽者的才智和學術水平不可低估。1954年,一位劍橋學者公布了一件寫有希臘文的陶片,他認為這是公元前411年陰謀推翻雅典民主政體的密謀者所傳遞的情報。他斷然排除了這塊陶片有偽造的可能,因為能刻寫出古希臘文,再高明的作偽者也絕難勝任。但短短幾個月之後,法國的銘文學家就證實,陶片上的文字乃是抄自業已整理出版的銘文集。可見,通古希臘文的騙子也頗有其人。
瓊斯由於熟悉近代文物造假的案例,所以看出這件殘葉集中了作偽的幾個典型特徵:文物來歷不明;與當代的爭論和熱點問題高度契合;字體不夠專業;文字內容來自已經公布的出土文獻。其中,他尤其注意文物的來歷:「最難偽造的,恐怕就是文物的來歷(provenance)。作偽者可以改動文件或者實物,但無法改變既往的歷史。因此,作偽者經常在文物的來源方面露出馬腳:比如如何建立能完好回溯到來源的證據鏈(地點、擁有者、文件記錄)。」(374頁)就是說,你可以製作贗品,但你無法嚴絲合縫地捏造出發現或者購買的完整過程;你可以偽造古代歷史,卻很難偽造當代歷史。
另外,造偽者將假文物的訊息向誰透露、何時透露,都是精心選擇的。某一時代特殊的學術潮流,會讓造偽者挑選最適當的靶子人選,這是文物造假能得手的一個法寶。瓊斯的猜測是:「其他人已經提出,作偽者意在利用當前針對教會事務中女性地位的爭論,有人甚至懷疑女性主義學者,特別是凱倫•金,是否被作偽者挑中成為靶子。作偽的目的,或者是找到感興趣的個人或機構以便出售其藏品,或者更加惡毒,想把他設計的騙局變成一枚炸彈,一旦被揭穿,就會徹底毀掉某一派學術研究(也許是機構)的名聲。」(377頁)後面發生的事證明,金教授果然中計,成為這場陷阱的犧牲品。
在這場風波中,金教授和哈佛神學院與媒體緊密配合,有意無意製造了轟動效應,這在瓊斯教授眼中,是極端違背學術原則的。身為哈佛教授,瓊斯最後嚴厲批評了本校的神學院,說了一句重話:「在對紙草進行嚴格的科學檢測之前,就同意與商業媒體公司合作,這在倫理和策略兩方面都是錯誤的。」(378頁)
另一位美國學者羅賓遜(Gesine Schenke Robinson)對這件殘葉的出處以及賣家提供的證明文件更進一步提出了詳細的質疑。她敏銳地注意到,曾證明殘葉內容的兩位學者均已去世。賣家提供了兩封證明信,但只是複印件的掃描件。其中一封是手寫的短札,出自柏林自由大學一位埃及學家之手,證明曾看到殘葉,其中耶穌提到他的「妻子」。另一封則是另一位埃及學家用打字機打出的簡訊。羅賓遜認為這些支撐文件存在種種疑點,不可信據。她建議去檢查信件的原件,特別是信紙是否有官方抬頭,以確定是否被人做了手腳(393頁)。
記者薩巴爾想必仔細讀過這些論文,因為他的報導中就曾引用瓊斯的文章。他採用的調查策略,也正是瓊斯和羅賓遜給出的建議——從藏家的身份和殘葉的來歷入手。他以記者的幹練加上偵探的敏銳,對文物買賣和轉手的文契展開調查,終於找出了躲在幕後的藏家。
作偽者與辨偽者的鬥法薩巴爾探案的詳細過程,讀者可參看《大西洋月刊》的文章以及《澎湃新聞》所刊登的中文概述。我只就幾個關鍵細節以及最後的調查結果,做一點概括。主動找上金教授的藏家不願對外公布身份,只說殘葉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從德國人勞坎普(Hans-Ulrich Laukamp)那裡購買的。所以薩巴爾就從這位已不在人世的勞坎普身上入手,查到當年他在美國註冊的公司,然後順藤摸瓜,又查到與他有過生意往來的德國人弗裡茨(Walter Fritz)。調查的詳情從略,這裡只提一個證據,應足以證明這位弗裡茨有重大嫌疑。早在2012年8月,也就是金教授在羅馬正式披露《耶穌之妻福音書》之前一個月,弗裡茨就先知先覺地註冊了www.gospelofjesuswife.com這個域名。所以薩巴爾基本鎖定了弗裡茨,並立即登門採訪。
勞坎普(上左)和他的朋友(上右),以及孟羅教授(下)弗裡茨宣稱,自己1999年從勞坎普那裡購得這片殘葉,而勞坎普則是在1963年在波茨坦一次性購買了六張紙草殘片。薩巴爾於是不遠萬裡,趕赴德國,將勞坎普的身世查了個清清楚楚。調查發現,此人最高學歷是初中畢業,熱心收藏古代科普特文的寫本,很不符合他的教育程度。而且他的親朋好友從不知道他曾有如此高雅的嗜好。另查勞坎普的檔案,他原本生活在東德的波茨坦,根據1963年的移民文件,他於當年10月偷渡至西德,當時只穿遊泳褲,未攜帶任何其他物品。難道勞坎普費盡千辛萬苦、成功偷渡之後,又會冒著掉腦袋的危險再遊回波茨坦,僅僅去買幾張自己也看不懂的古代寫本殘葉嗎?所以,弗裡茨聲稱勞坎普最先買下這張殘葉,這一點可坐實是他的杜撰。
薩巴爾隨後將調查的重點放在弗裡茨身上,細查他的經歷,發現他從前竟是一位學術人!原來他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曾是柏林自由大學埃及學專業的碩士研究生,學習過科普特文。1991年,他甚至在德國學術雜誌《古埃及文化研究》上發表過專業論文,所以完全具備作偽的學術準備。而前面提到的兩封德國教授的證明信,也被薩巴爾徹底查清。按照瓊斯教授的說法,作偽者或許能偽造古代文獻,不易判斷真偽,但偽造現代契據,則更容易查證。薩巴爾評論道:「寫本是一個物件,要想以假亂真,你需要的不過是好的工具和材料。但文物的來源出處(provenance)卻是歷史事實:由日期、地點、買家、賣家所組成的鏈條構成。若想偽造出處,你必須重寫歷史,而且經常是最近的歷史。」(76頁)弗裡茨提供的兩封德國教授的證明信,一封是手寫,一封是打字機敲出的(二人都已去世)。薩巴爾細檢據說是孟羅教授(Peter Munro)1982年的德文信,並從孟羅的友人那裡查看了這位教授生前用打字機打出的信件。薩巴爾發現,孟羅在1980和1990年代大量使用德文字母ß,而弗裡茨所提供的掃描件中,凡是應該使用ß的地方,都代之以兩個普通的字母s。這可以證明,這封號稱出自孟羅的信,或者是在非德文的打字機上敲出的,或者是寫於德國1996年拼寫方案改革之後。這封號稱寫於1982年的打字稿,是不可能在八十年代的德文打字機上寫成的。
1989年,弗裡茨和柏林自由大學埃及學專業的同學們。以上僅舉出薩巴爾打假活動中的幾個精彩細節,足以說明弗裡茨所提供的所有旁證都破綻百出,驢唇不對馬嘴。薩巴爾從文物的來源入手,不僅鎖定了一直隱身的弗裡茨,而且還證明他所提供的這張殘葉的流通軌跡,完全是捏造的。如此一來,這位精明強幹的記者就從學術之外的角度,證實殘葉乃是偽造的贗品。
其實,金教授本人早已充分意識到偽造文物的可能性。只是殘葉中所透露的信息與她的研究驚人地契合,誘惑太大,難以做到慎之又慎。在她發表在《哈佛神學評論》上的論文中,她提到這片紙草殘葉的出處不詳,但「鑑於小幅科普特文紙草殘片的來歷,經常不為人所知,所以這不能算是不同尋常,對年代鑑定也不起決定性的作用」(157頁)。隨後,她又指出如此高端的作偽,可能性微乎其微,因為對偽造者的學術要求實在太高了:「對我來說,最大的困難在於如何解釋一個科普特文水平低微、書寫技術差勁的作偽者,竟能嫻熟地得到古代紙草、用古代技術製成墨、在細微處能讓墨跡保持不亂、製造紙張老化的跡象、偽造出一系列現代支撐文件、還能與古代歷史情境紋絲合縫……」(157-158頁)
金教授所舉出的這一系列難題,的確不是常人能一舉解決的。但不幸的是,萬分之一的可能性竟然真的存在。原來世間真有一人,恰恰能滿足所有這些苛刻的條件。弗裡茨受過科普特文的科班訓練,在知名學術期刊發表過專業論文,對早期教會史的研究走勢一清二楚。他得過建築學的專業學位(擅長美術),製作過仿古字畫在網店上拍賣,而且古代紙草可以在網上輕易購得,使用古代配方也可以製成有別於現代的油墨。如果弗裡茨讀過金教授這篇廣徵博引的論文,如果他讀到上面引用的這一句,他一定心裡會說:「別人不行,但我行。」
《耶穌之妻福音書》這樁案子,已基本可以定讞。這個故事的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對急於證成己說的學者,這張來歷不明的科普特文殘葉,無疑是天賜良機。這簡直是:想要什麼,就來什麼。但萬萬想不到,對陰險狡猾的作偽者來說——
你要什麼,我就給你造什麼。
Karen King和騙子記者Ariel Sabar登載在
Smithsonian雜誌2012年11月號的文章連結:http://www.smithsonianmag.com/history/the-inside-story-of-a-controversial-new-text-about-jesus-41078791/
《大西洋月刊》2016年7/8月號的報導連結:http://www.theatlantic.com/magazine/archive/2016/07/the-unbelievable-tale-of-jesus-wife/485573/
《澎湃新聞》2016年6月22日刊登的、梅華龍撰寫的綜述連結:http://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486787
哈佛大學神學院《耶穌之妻福音書》的網頁:http://gospelofjesusswife.hds.harvard.edu/
本文載2016年11月6日《東方早報·上海書評》,原標題為《量身定製的文物作偽:〈耶穌之妻福音書〉》。(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