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們似睡蓮,
於黑夜中盛開
□梁又一
近年來,隨著社會的發展與進步,女性的生存狀況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不少文學作品就真實展現了她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處境。韓國作家趙南柱那篇廣受好評的《82年生的金智英》,講述了三十多歲的平凡女性金智英,在人生各個階段,尤其是結婚辭職在家後背負的苦悶和壓抑。日本作家角田光代的小說《坡道上的家》,更是寫出了新手媽媽在遭遇「喪偶式婚姻」後的窒息與絕望。這些能夠引起廣泛共鳴的角色,無不是作家根據相關報導和統計資料,把女性遭遇的所有性別不公,進行糅合、投射所創造出來的。本期選取的黃詠梅的《睡蓮失眠》和文清麗的《春心無處不飛懸》,亦是關注女性在家庭和事業中如何尋求自我的小說。
兩位作家在作品中都曾描繪出一幅看起來很美滿的婚姻圖景:《睡蓮失眠》中的自由寫作者許戈,和丈夫朱險峰因愛情而結合,兩人有著共同的精神追求和審美趣味,雖然沒有孩子,但養有一隻蠢萌可愛的薩摩耶大班;《春心無處不飛懸》中的著名崑劇藝術家劉繼華,更是多年來和丈夫李涵默恩愛兩不疑,成為眾人羨慕的愛情模板。但是,她們平靜的生活到底還是因為孩子的問題受到極大的衝擊,搖搖欲墜乃至走向破裂。在《睡蓮失眠》中,儘管一直默契地不去碰「孩子」這個話題,但朱險峰依然由於莫須有的「男人氣概」而出軌,許戈因此喪失對婚姻和愛情的信任。在《春心無處不飛懸》中,「意外得子」對事業正值上升期的劉繼華也並非好事,她被迫因此離開自己終生熱愛的崑劇表演舞臺。
在這裡,女性的人生陷入奇譎的弔詭之中:她們的婚姻和事業都因孩子受到巨大的波及,無人能夠倖免。孩子的確在婚姻家庭中佔據著重要的地位,他的出生對「性別平等」這一觀念有著強烈的衝擊,英國作家蕾切爾·卡斯克曾在她的首部非虛構作品《成為母親》中這樣寫道:「孩子的出生不僅將女人和男人區分開來,也將女人和女人區分開來,於是女性對於存在的意義的理解發生了巨變。她體內存在另一個人,孩子出生後便受她的意識所管轄。」事實上,孩子往往讓女性在婚姻和事業之間左右為難,假如她們試圖維持兩者的平衡,就須付出代價,做出讓步。更可怕的是,有時候儘管做出自我犧牲,如許戈選擇做胚胎移植手術,劉繼華選擇放棄舞臺表演,但她們的人生也沒有沿著先前正常的軌道運行,而是被更遠地拋出了生活之外。
究其緣由,這通常是兩性角色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地位不一致所造成的:「他」首先是一個生產者,其次才是一個丈夫或父親;「她」則首先是一個妻子,一個母親,而且往往只是妻子或母親。根深蒂固的文化認同加劇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所以我們可以看到:《睡蓮失眠》中的作家許戈儘管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以文字為生且頗受市場的歡迎,但在朱險峰看來,寫東西的女人很「神經質」,因為她們都是缺乏理性精神的「唯心主義者」,許戈也並沒有對此說法表示異議,而是默認這種觀點,並以朱險峰的理想作為自己趨同的目標。《春心無處不飛懸》中的劉繼華更是如此,她在生活中對丈夫的依附到了非比尋常的程度。在這兩個人物身上濃縮了社會中女性的普遍特點:不管是自覺還是非自覺,她們都無意識地在精神和生活中對男性產生依附,並且試圖對自己隱瞞自己的依附性,而這正是她們贊同依附性的一種方式。
好在兩位作家的作品都不只停留在描寫女性對男性的依附關係上,而是把更多的筆墨放到了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在《睡蓮失眠》中,得知丈夫出軌的許戈,沒有像眾人所想像的那樣選擇諒解,只是緩慢而堅決地同這段表面光鮮、實則內裡早已破敗的婚姻告別,銷毀掉一切不必存在的聯繫,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在《春心無處不飛懸》中,生完孩子的劉繼華,沒有像旁人建議的那樣接受潛規則以重上舞臺,而是選擇退出無限風光的劇團,在學校的講臺上默默耕耘,於學生們的身上繼續延續著蓬勃的藝術生命。晝開夜合的睡蓮本是世間常態的顯現,唯獨那朵白天綻放、夜晚照舊盛開的睡蓮,隱喻了她們——這群重獲主體意識的女性的卓爾不凡與溫柔凜冽。
更難得的是,作家在兩位主角的身邊,為其安排了一群如她們一樣的溫柔卻有力量的女性:《睡蓮失眠》中堅強沉默的母親,在自己殘留不多的日子裡,給予了女兒最後的溫情陪伴,那個在夜晚開著強光的陌生女人,用熱情重燃許戈黯淡凋萎的生命意識;《春心無處不飛懸》中的閨蜜鄧世美,一直是劉繼華強有力的後盾,在老李突然得病後及時伸出援手,更不必提崑劇愛好者煙雲母女倆,她們就是劉繼華能夠繼續完成崑劇夢想的根基。這種女性之間的親密關係可以用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這段話來描述:這時女人們相互幫助,討論她們的社交問題,每個人都在為他人營造保護窩;她們說的做的都是出於真誠。對於有些女人,這種溫暖而輕佻的親密關係,比之和男人的十分做作的關係,更為可貴。
將女性之間的互幫互助作為一個角度或者視角的寫作,無疑來自兩位作家對於現實的觀察。黃詠梅曾在一個訪談《我喜歡寫小人物高出地面的理想追求》中提到:「我的多數經驗來自於生活,自身的、他人的。我的筆下沒有多少傳奇,更多的是日常性。」的確,女性在生活或職場裡面臨著太多的問題,瑣碎而繁複的家庭勞動,無形而持續的社會壓力,甚至還有容貌焦慮、家庭暴力、性別歧視等,但是好在有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直面這一不公正的處境,並勇敢地發聲。所以在馬金蓮的《化骨綿掌》中,被婚姻生活包裹得密不透風的蘇昔,以離婚為切口喊出了「我是女人」的時代最強音;在埃萊娜·費蘭特《我的天才女友》中的莉拉和埃萊娜,幾乎互為鏡像,賦予相互競爭和依存以一種被偽裝成愛的嫉妒,並不斷地向外拓展,在與周圍世界的試探中為自己塑性。張怡微在《女性的友誼》中說,「女人寫小說歷史不長,女人拿筆的歷史都不長。因為自古以來,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所以我們在做的這件事(這裡指她以第一人稱寫小說),就是把一些女孩子感覺到的世界記錄下來。」是的,儘管這些聲音還很微弱,但是需要相信,低語呢喃終會變為振聾發聵的迴響,未來,女性不僅不再是男性的附庸,而且將聯合起來,與男性一起構建一個更加平等、友愛、互助的美好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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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21年第1期
▲梁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