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搬到方莊,這裡草木的種類不比天壇的多,但也算茂盛。作為上世紀90年代北京首個整體規劃的住宅區,這裡的樹也有些年頭了。樓下的幾條小路,路邊的國槐枝葉相交亭亭如蓋,名副其實的林蔭小道。時值盛夏,青綠色的槐花盛開,又落下,安安靜靜,很有「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味道,跟小區門口構樹的果實一樣,熟透了從樹枝上掉下來,落在車頂上、地上。上下班路上常見。
構樹,桑科,落葉喬木,溫帶、熱帶均有分布,故鄉江城亦常見,樹葉厚且多毛。小時候村裡小夥伴常採構葉來餵豬,放了學,一把鐮刀,一個裝過化肥的蛇皮口袋,採滿一袋再回家。很多人家的豬圈旁就長有構樹,遮陽,還能做飼料。
每到盛夏,雷雨過後,當地裡的西瓜熟的時候,構樹上就掛滿了殷紅的小果子,長相極似楊梅,鮮嫩欲滴,卻從未吃過。李時珍《本草綱目》載:「結實如楊梅,半熟時水澡去子,蜜煎作果食。」原來那誘人的果子是可以吃的,不知味道如何。
構樹是中國的本土植物,其韌皮纖維是造紙的高級原料,材質潔白,其根和種子均可入藥,在約成書於漢末的醫書《名醫別錄》中列位上品。兩千多年前的《詩經》裡就有關於構樹的記載了:
鶴鳴於九皐,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
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詩經·小雅·鶴鳴》
黃鳥黃鳥,無集於穀,無食我慄。
——《詩經?小雅?黃鳥》
「榖」,就是構樹。《說文》:「榖,楮也。」 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幽州人謂之谷桑,荊楊人謂之榖,中州人謂之楮。」因此,構樹的果實也叫楮實。
而構樹之名「構」,得之於唐代的筆記小說《酉陽雜俎》:「葉有瓣曰楮,無曰構」。吳其浚《植物名實圖考》:「榖構一聲之轉,楚人謂乳谷亦讀如構也。皮為紙亦可為布,葉實可食,皮中白汁以代膠。《救荒本草》為之楮桃。」
那麼,榖、楮、構是一種樹嗎?由於當時自然科學知識的局限性,古人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現代植物學中,桑科構屬 Broussonetia 中有四種植物:構樹 B. papyrifera 、楮 B. kazinoki、葡蟠 B. kaempferi、落葉花桑 B. kurzii。落葉花桑排除,構樹、楮、葡蟠確實是相似而又不同的三種「構樹」。
一般來說,我們見到的都是構樹B. papyrifera,這是一種大喬木,繁殖能力強,生長快,城市裡常常可以見到。
這是一種雌雄異株的植物。《本草綱目》載:「雄者皮斑而葉無椏叉,三月開花長成穗,如柳花狀,不結實,歉年人採花食之。雌者皮白而葉有椏叉,亦開碎花……」 李時珍觀察到雌雄異株的現象,並指出花序之不同,但樹葉在雌雄株身上並無此種區別。
↑ 構樹雌花(還沒開呢)
↑ 構樹雄花
根據觀察,構樹的葉形,的確有兩種,一種是3-5深裂;一種是全緣不分裂。但這兩種葉片卻可以存在於同一株樹身上。一般構樹小苗或是大樹基部萌櫱枝的葉片會有分裂,大樹的葉片常常不裂或是淺裂。
↑小苗、大樹下層的葉片奇形怪狀,據說這樣能接收到更多的陽光
關於樹皮,構樹確實存在兩種形態的樹皮,但是是否與性別有關,還沒掌握足夠的證據,這裡就不下定論。
如今,「楮」這一名稱屬於B. kazinoki,俗名小構樹。顧名思義,小構樹是一種灌木,且花果均較小。與構樹不同,楮是一種雌雄同株的植物,在一個枝條上就可以看到雌雄兩種花序。關於葉片,《酉陽雜俎》中有瓣無瓣的區分標準並不準確,構樹和楮,都有分裂葉和不裂葉,但相比之下,楮裂葉確實較少。另外,楮一般只有在野外才能見到。葡蟠B. kaempferi,又名藤葡蟠,與小構樹相似,但葡蟠是個藤,兩者的葉片質感也存在差異。
↑以上三圖為小構樹,即楮
↑上圖為藤葡蟠
回到最為常見的構樹。
構樹之樹根及果實皆可入藥,樹皮又可造紙,但在《詩經·小雅·鶴鳴》中卻被稱為「惡木」,這是為何?《毛傳》:「榖,惡木也。」清人陳奐(1786—1863)《毛詩傳疏》謂:「詩全篇皆興,鶴、魚、檀、石,皆以喻賢人。」唯獨不提榖。檀,正名青檀,堅硬細緻,是製作車輿、樂器、高檔家具及其他精巧器物的上等木料。將「榖」說成惡木,難道是與「檀」作對比?此說恐怕不妥。漢鄭玄《〈毛詩傳〉箋》謂本詩乃是「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榖,亦當與檀一樣,皆指賢人。
本詩上一節中與「其下維榖」相對的是「其下維蘀。」蘀乃檡之假借。《廣雅》:「梬棗,檡也。」檡,正名——君遷子,是柿子的原始栽培種。那麼,「蘀」也是惡木了?程俊英、蔣見元《詩經注析》說蘀「又名梬棗、軟棗,一種矮樹,比喻小人。」但據《中國植物志》,君遷子「落葉喬木,高可達30米,胸高直徑可達1.3米」,可以說是很高了;而《中國植物志》中記載的檀木也就「高達20米或20米以上」,構樹高達10-20米。《詩經注析》此處解釋恐有誤。此外,在《詩經·小雅·黃鳥》中,「無集於穀」與「無集於桑」、「 無集於栩」相對應,穀之為木,與桑樹、栩樹(柞樹、麻櫟)相類,並無貶義。
從整首詩的意思來看,無需出現良木與惡木、賢人和小人的對比。《毛傳》去古不遠,注釋雖可靠,一旦涉及褒貶,常多附會牽強。
哎,怎麼寫來寫去,又寫成了一篇考據文?
其實我真正想念的,是在燕園的那晚,畢業一年之後我們第一次見,6月下旬的雨後夜色清涼,從博雅塔一路散步一路認植物到西門,路過池塘邊,正好構樹的一枝從黑暗裡伸出來。手掌大小的五瓣樹葉反射著月光,我指著問道:「你知道那時什麼樹嗎?」
「啊,見過的,可一下想不起來了。問有什麼提示嗎?
「它的果實到夏天是紅色的,很像一種水果。」
「像楊梅!」
你幾乎脫口而出,那樣驚喜,像是發現了大自然的奧秘。正好,我放在包裡的一盒楊梅可以拿出來分享了,那是早晨從菜場買來的。
今年三月,你在波士頓旅行時給我寄了一封明信片,背景是一隻萌萌的海狸。結尾你說:「希望未來有機會跟師兄一起去認識花草動物呀!」
沒想到,這個願望那麼快就實現了。而當認識花草動物的時候,我感覺我們是在一起探險,多有趣!
這就是我要說的關於構樹的故事。
二零一七·大暑
作者:南山菊,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
編輯:蔣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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