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舟:中國90後學院派歐美音樂樂評人 專注90後音樂聽眾行為的研究者
01
第一次跟孔銘吃飯,是在朝陽區中國聽力語言康復研究中心(也就是中國殘疾人藝術團的所在,孔銘的工作單位和「家」)附近的一家湖南菜館。在藝術團的排練室High了半天音樂,他領著我們到了那家館子。
的確是他領著我們。孔銘到了外面就不像是在中心裡那麼遊刃有餘,但是這不影響他自帶導航。雖然我基友一般地拽著他充當引導,但是實際指路的卻是孔銘:不對,不是這裡,還得往前走,再往右轉。
不得不佩服他神奇的空間感。當然,他待在團裡已經十年,附近的風景早爛熟於心。「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廈崩塌」又會怎麼樣?也許十年已經夠多了,變化的變化,凝固的凝固。
還有一次,我們一塊兒到對面的對外經貿大學的咖啡館上自習。正好在修路,回去的時候一不小心就走岔了道,我正懵著,還是孔銘成功地用經驗和直覺把我們帶向正途。於是再次證明了他心明眼亮而我雙目昏黑。
我問他平常去外經貿馬路怎麼過,孔銘說:強行過唄,聽著兩頭沒聲兒就大膽往前走。還真是拿命在過。第二天他又自己去上自習,說成功踩進了坑裡。
吃飯的「我們」包括孔銘、我和飛貓。飛貓曾到藝術團做過志願者,教盲人小朋友學英語。她和我都沒老,但小朋友卻都大了。也是她最初告訴我此處有樂器高人,叫我過來玩。果然,排練室進進出出的朋友們都身懷絕技,民樂西樂,都溜著呢。
吃著香辣的湖南菜,談笑甚歡。快吃得差不多了,孔銘開心地自嘲起來:哎,吃了半天乾鍋牛蛙,只夾到乾鍋和辣椒,沒怎麼夾到牛蛙。
聽完我們都樂。孔銘不是個自怨自艾的人,開得起玩笑也不忌諱言及自身的不便。正因為他儘可能地去獨立、去融入現代生活的方方面面,才會有那份隨手自黑的淡然,也才會有不安於現狀的勇猛追逐。他很朋克。
我們樂得也有些慚愧。不僅是因為我們沒注意到孔銘沒夾著鮮嫩的牛蛙,更是因為當我們靠近在某些方面相對弱勢的群體時,太容易忽視他們在最細節的生活問題上可能遭遇到的尷尬。我們不缺乏善意,卻並不懂得如何關照。
02
記得是在吃完飯回排練室的路上,我問及孔銘失明的狀況。對他來都是輕描淡寫了,在我聽來卻很殘酷。
小時候突發高燒,醫生找不著血管就往眉毛上方掛了點滴,燒好了視力卻逐漸下滑,直至完全失明,名醫乏術。
殘酷的是影響一生的偶然,是失去的過程。若是一開始沒有,從來便以為如此,倒也罷了。但從有到無,從習慣光明到習慣黑暗,就像是突然重重地跌落。也許這也未嘗不是一種幸運:不是沒見過,只是早撤退;不是只有一種觸探世界的方式,而是擁有雙重世界的想像空間。
孔銘也像是註定要成為雙重世界的跳躍者和彌合者。他習慣了「摸著石頭過河」,卻不想閉鎖在那種形式的觸摸中,用藝術的修煉和科技的工具拓展著感受的疆域;他捅不破包圍著他的黑暗,但至少要捅破大眾對於失明者的人生想像:算卦,按摩,都可以有,但絕不止是那樣的。
不是貧窮限制了我們的想像能力,是睜著眼睛的瞎和以貧窮為藉口的惰性限制了它。
我倆上自習的時候,孔銘開著筆記本電腦、聽著耳機裡讀屏軟體的高速人聲做雅思閱讀。上次他經過8個小時的考試,拿了6分,他還想考高一點,免得出國後再上語言課。看著他沉迷學習,你也會突然明白,世界到底只有一個,如果失明者感受和分享到的不一定比我們的少,那他們錯過的也不見得就比我們的多。
這個「不一定」裡,當然也勢必包含著他們過人的稟賦和勤勉。
我開玩笑說孔銘是盲人中的戰鬥機,也相信他未來會是青年音樂家中的戰鬥機。而他開玩笑說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本事就是學會了點外賣。
03
他的玩笑似乎比我的好笑,但他的本事卻比他說的大多了。
在全國8500萬的殘疾人中,只有18個盲人能考入中國殘疾人藝術團。
這個來自山東日照的男孩,失明後在父親的引導下踏上了音樂之路,跟隨當地的胡善義先生、牟乃山先生學起了京胡——我們的傳統拉弦樂器,也是京劇的主要伴奏樂器。兩位先生的傾囊授業和孔銘的勤學善悟使他的京胡造詣日升,屢獲省、市級大獎,並最終憑此考進了擠破頭的中國殘疾人藝術團。
「每個月有200元的工資,食宿全管,演出一場還能有150元的補貼!」對於生長於農民家庭的孔銘來說,這樣的福利已是夢寐以求,父母的含辛茹苦也總算有了回報。能踏進締造過千手觀音等舞臺經典的藝術團體,11歲的孔銘深感驕傲。
這還只是他「戰鬥機」之路的開端。
因藝術團的需要,孔銘又學習了電貝司、二胡、鋼琴、低音提琴、手風琴等樂器。多半都是藝術團裡的小夥伴們相互偷師學來。技多不壓身,這為他今後成長為一個朋克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孔銘最終被小提琴悠揚婉轉的音色深深打動,把它作為了既京胡之後的第二個專業。把拉京胡的勁兒用在拉小提琴上,肯定沒毛病,孔銘下定決心就不會只作票友。
今年,孔銘一連收到美國新英格蘭大學、格林斯堡音樂學院等六所名校小提琴專業的錄取通知書。新英格蘭大學每年只在世界範圍內招錄三名學生,孔銘技壓群豪,實力可鑑。新世界的大門敞開了,門檻卻仍然很險很高,我們都希望他能邁進去。邁不進去也要「踹」他進去。
除了學習,孔銘也沉迷於探索用Logic編曲製作音樂,最近還被我拉著一塊兒去獨立音樂的現場演出。我總想著他日後要是編一兩首歌,把他會的所有樂器都用上,該有多麼的朋克?小提琴配搖滾京胡,鋼琴配手風琴,不僅朋克,而且絕對是前衛朋克。
身在藝術團中的孔銘幾乎是站在了殘疾人藝術家事業的峰頂,而他離更嚴謹的學院訓練和更璀璨的世界舞臺似乎也只有一步之遙。相比於那些沉在更下面、與外界也更少接觸的殘疾人群體和盲人藝術工作者,孔銘無疑是幸運兒甚至是「精英」了。
即使如此,他的「精英」屬性卻顯然是朋克本質的。相比於年幼入團時,他的工資已經漲了十倍,可你也計算得出來,那離你想像中的精英,尾數再添一個零都不夠呢。他的「一步之遙」也會是極其艱難的一步:高昂的學費和在國外的獨立生活。
他的花唄跟你我的一樣推到下月才還,可是他對生活和藝術的激情與不安現狀的追尋卻比你我的更大。他是戰鬥機,也是我們靠近更多未被看到的群體的窗口。他站得不低,可他所能夠傳達給每一位逐夢者的信念和能量比他所站的地勢點更重要。
所以,富有或因為花唄借唄而顯得富有的你,不妨幫他一把,把孔銘這有趣的下夥子踹進門裡去。
04
為了籌措學費,我拽著孔銘發起了輕鬆籌。因為申請的時間較晚,錄取孔銘的學校在獎學金方面的答覆都有些含糊,具體數額要等入學後才能明晰。可沒有學費,就籤不了證入不了學,蠻弔詭的困境。
輕鬆籌、水滴籌等席捲朋友圈的籌款機制一般都是針對大病,本來覺得咱孔銘身強體壯的不太合適,但轉念一番,倒也沒什麼不合適的。這個世界上還有比夢想更可怕的病嗎?
很多人原本都能活得好好的,不太好,也八九不離十吧。偏要有什麼夢想,倒好,地下室泡麵啊什麼的都來了,反沒個人樣兒了。對於搞音樂搞藝術的,尤其如此,誰說出來都是一把辛酸淚。所以輕鬆一下,沒毛病。
孔銘的眾籌頁是在輕鬆籌「夢想清單」的子欄目下。這個欄目裡最多的我看是籌錢修廟的。孔銘不夠慘,資助他也積不了什麼大功德;他的需求不是性命攸關的,你所能設想的心理回報也不過是幫助了一位朋克青年的飛速成長。
朋克的成長有那麼重要嗎?我覺得很重要,跟奧林匹克精神一樣重要。閒得沒事兒非要爭個快慢高低,不到頂峰不罷休,多傻呀;但沒有這樣的傻,人類也就喪失什麼衝擊極限、化不可能為可能的魄力。
「朋克」在這裡自是一種廣義而不太正經的提法。如今各大公眾號為我們推出了各種各樣的「真朋克」,崔永元朋克,陳佩斯朋克,雪村也朋克,真玩朋克搖滾的反而沒有那麼朋克。
這麼多泛而化之的朋克,卻有著顯著的共同特點:離經叛道、小眾Cult、不按套路行走江湖、奇特的人生和藝術邏輯中富含外糙裡嫩的深刻洞察。
孔銘是個朋克,不僅在於他的幽默自嘲,更在於他的挑釁和不按套路。
對於失明者和其他身體不便的群體,世俗有很多主流的偏見,有很多固化的設定。這樣的設定也會變成他們的自我設定,譬如盲人小朋友會想:我除了做按摩還能做啥呢?我這個或那個是不是做不了搞不定呀?
孔銘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這事可以有,這事搞得定,那些設定很可能是扯淡的,還有太多是可以想像可以實現的。
孔銘也用他樸素卻叫人覺得不可思議的能力和追求向我們證明,不是朋克太離經叛道,而是世俗體制和觀念太Out,以至於讓實際上十分樸素的生活方式和夢想變成了奢侈或不可置信。
也許,當這個世界變得更加朋克的時候,就是它變得更好的時候。不,不是也許——正經是這樣。
05
再好吃的飯菜,讓你吃十年,也會覺得味同嚼蠟。
這也是孔銘的困境。最大的問題卻不在於飯不好吃——畢竟他還學會了點外賣這項大本事,而是在於他覺得學不到東西了。
進入中國殘疾人藝術團已經十年,位於北京朝陽區的聽力語言康復研究中心既是孔銘的單位所在,又是排練室和宿舍,還有其他單位在一棟樓裡辦公。
跟隨藝術團,孔銘到過四十多個國家訪問演出,可都是蜻蜓點水、程式化的登臺下臺,一轉身仍是徘徊多年的朝陽區高原街街角的那片小天地。
當代社會的流動性越來越大,今朝在東明朝在西,一個月跳兩次槽搬兩次家也都不奇怪。想想你從十歲到二十歲,換過幾所學校挪過多少地方看過多少別樣的風景,也都會有些感同身受。
相比而言,孔銘離開父母隻身闖蕩的時間點比我們都早,在一個特定的街角徘徊的時間卻比我們要長得多,甚至超乎想像。這也是其他殘疾人朋友的困境,不是不想換個活法,而是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物理空間的限制倒是次要的,孔銘真正關心的是個人藝術成長的可能性。偷師學藝接近瓶頸,小提琴專業學習的資源有限,沒法兒進步了咋辦?
如此發問才是孔銘最令人佩服的地方:不是差不多就行,也不是穩賺不賠就好,而是總在思考我怎麼樣才能獲得更廣闊更有挑戰性的「視野」,才能在摯愛的音樂演奏上走向極致。
媽媽黨大概忍不住要勸幾句,安安分分的多好,工作穩定吃住不憂的,折騰什麼呀?就想自己孩子考個鐵飯碗公務員,偏還不聽話……
然而孔銘是一個朋克。叫一個朋克安分一點,怎麼可能呢?
06
最近唱歌寫作之餘,愛開著有聲書複習一下古龍的小說,放鬆神志。湊巧也在武俠小說的世界裡遭遇了兩位奇趣的失明者。
一位是陸小鳳的朋友花滿樓。他不但武功高絕、獨立自適,而且襟懷曠達、溫文博愛、常能見人所未見,還總是帶著幸福而滿足的光輝而並不覺得瞎子就得垂頭喪氣。
另一位是楚留香的敵人原隨雲。這位盲人公子卻是黑化了,深藏三十三般絕頂武藝,機關算盡而心狠手辣。表面上是品性敦厚的世家公子,但實際上是「海上銷金窟」蝙蝠島的主人,靠出賣武林秘密和情報斂財,更想以此牽制要挾購買者,使為其爪牙,以成霸業。蝙蝠島山洞裡全無光明卻五臟俱全,原隨雲如魚得水,楚留香等人則大為頭疼。
文學的浪漫主義害死人,我也知道,因為它常會遮蔽那些十分凡俗的卑瑣和困頓,到頭來還可能被後者扇個大耳刮子。但這種理想化的人物也確能輾轉地帶來一些信念和啟示。
花滿樓向讀者傳遞的信息是,某些缺陷可能讓我們更加懂得理解、同情、愛與包容,更加接近自然之美;負面的東西未必會是我們接觸他人和世界的障礙,它總是有機會被克服和轉化。
原隨雲則又告訴我們,缺陷是不是缺陷,殘疾是不殘疾,都得分情況而言。置身於徹底的黑暗中,眼睛原本看得見的人驚慌失策手足無措,瞬間陷入腦殘。光照雖是現代社會的主調,但某些時刻設定移易,誰盲誰殘還說不定呢。
正因如此,我對「殘疾」這個字眼的使用也儘量謹慎。殘疾是個過於松垮的概念,耳聾者、精神病、半植物人都能算進去,但他們實際上的情形以及與世界的感知關係卻大相逕庭。
國家還有相應的分級標準,幾級殘廢之說,但不是粗略的比較誰比誰更「殘」就能說清楚的。所謂的「殘」,既有著和「不殘」或「完滿」互換的空間,而且底下的類型、狀況和程度也都充滿差異性。
如何理解失明,如何走近失明者在現代社會中的生存和感受,仍需「從長計議」。孔銘作為一名朋克的個案,顯露著「殘疾」的概念和大眾想像的可能顛覆,顯露著個人魄力和現代科技對於身體不便的突破。
感受到大家對朋克的愛,他也就不會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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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意助孔銘一「踹」之力的朋友或朋克,還請移步輕鬆籌「夢想清單」欄目或直接聯繫「行舟樂評」微信公眾號,我們都將不勝感激。
葡萄牙作家薩拉馬戈有一部小說叫《失明症漫記》,後被改編成電影。小說裡,失明的怪疾傳遍整個城市,於是社會秩序迅速崩解,人吃人的局面一發不可收拾。有點像重返霍布斯所說的自然狀態。
我忘了小說裡是否講到失明症席捲之時原本的盲人都怎樣了,是成為了引領者、歡慶者、受害者還是共亂者。
無論如何,我們所在的仍是一個表面上堂而皇之,其實卻經不起黑暗考驗的、十分脆弱的世界。眾多的奇蹟和畸變,都可能發生。
而我相信,只有和孔銘以及其他殘疾人朋友一道,面向社會生存的暗面、面向各種意義上的黑暗的震蕩包圍、面向隨時都可能黑化我們的勢力,世界才會稍微好一些,稍微扛得住一些。
作者簡介:行舟,90後學院派樂評人、詩人、前衛民謠搖滾唱作人。北大中文系學士、哲學雙學位,美國杜克大學東亞系碩士。2017年以獨立音樂人「馬克吐舟」身份,發行《充氣娃娃之戀》等五張唱作EP。2018年推出首張個人專輯/詩集《空洞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