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土耳其人在戰爭中也實施了很多暴行。但是,在「一戰」期間盛行的模式的鮮明對比之下,他們的所作所為未在西方引起關注。1921年夏天,當希臘人還在進軍的時候,一艘希臘戰艦對黑海主要港口伊內博盧實施了轟炸——這個港口主要是將來自布爾什維克黨俄國的黃金和武器運往安卡拉。
出於報復,當地的土耳其指揮官「大鬍子」努雷丁(此時)帕夏(美索不達米亞戰役英雄)下令將15—50歲的希臘男性驅逐至內陸。至少有2.5萬名希臘人因此被趕出了家園,其中有相當數量的人死在了半路上,不過鮮有報導。
單單在1921年下半年,一個為了審判民族主義叛徒而設立於薩姆松的獨立法庭就宣判了485人死刑,其中大多數是希臘或亞美尼亞非正規軍。這非但沒有激起西方對土耳其的反對,而且使希臘人因殘酷的希土戰爭向黑海沿岸蔓延受到了普遍譴責——他們違反協約國禁令,通過海峽輸運戰艦進入黑海以達成自己的軍事目的。
伊內博盧只是開始,希臘戰艦隨後在1921年夏天對薩姆松、錫諾普和特拉布宗實施了轟炸,使成千上萬名平民橫屍岸邊。此外,希臘人還炫耀性地登上許多據說(並不總是不準確的)由布爾什維克黨送至凱末爾的裝載著武器的船隻。
英國駐君士坦丁堡的新任高級專員霍勒斯·朗博爾德(Horace Rumbold)爵士在1921年7月30日及8月4日向寇松匯報了希臘人的違規做法,並由此進一步激發了英國外交部對希臘的不滿。因而,寇松在那個冬天對勞合·喬治請求幫希臘人擺脫困局潑冷水的做法便不足為奇了。
「我不太確定,」寇松在1922年2月給英國駐雅典大使弗朗西斯·林德利爵士的信件中寫道,「招致我們對貸款要求的厭惡和他們得到戰敗的恥辱會比他們在被擊敗,以及得到貸款之前(如果它成功的話)離開小亞細亞更好。」長期以來作為倫敦寵兒的希臘卻在此刻被遺忘在了冷風中。
雅典在西方心目中的地位下降得如此之快,以至於在1922年3月22—26日於巴黎召開的法—意—英峰會上,沒有一個國家建議希臘堅守士麥那,更不用說它仍然佔領的更東部的安納託利亞。寇松倒確實主張希臘撤退應以土耳其根據《色佛爾條約》接受和平解決為條件。
但是即使是這個也超過了法國和義大利的接受度,他們已經開始同凱末爾做出了自己的安排。前任法國總統(此時任總理)雷蒙·普恩加萊否認《色佛爾條約》的合法性,並堅持希土的停戰應以希臘的撤軍為前提條件,而非相反。
值得注意的是,鑑於法國自身在武裝奇裡乞亞的亞美尼亞軍團中扮演的角色,普恩加萊甚至否定了寇松關於將奇裡乞亞、卡爾斯和阿爾達漢歸還給(蘇維埃)亞美尼亞,以及派遣國際憲兵隊保護土耳其亞美尼亞人的提議。
普恩加萊爭辯道,凱末爾同亞美尼亞和蘇維埃俄國的雙邊條約早就木已成舟,並受到了所有利益相關方的武力支持和接受;如果協約國試圖改變,那麼他們就得向凱末爾開戰。寇松告知倫敦內閣,甚至連他的《色佛爾條約》的精簡版——剝奪了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在初稿中被允諾的大部分領土——此時也被法國視為「完全中立,並表示了公開敵對;義大利人也只對此予以了不溫不火的支持」。
最終在巴黎達成的停戰協議要求希臘完全撤出安納託利亞,不過,它能夠保留色雷斯西部,包括阿德裡安堡和加裡波利(英國人希望它不要落入土耳其人之手)。同時,土耳其人也被要求恢復領事裁判權以保護西方人的基本利益(就算不一定是希臘人)。在意識到這可能是希臘能得到的最好結果之後(儘管被奪走了英國對其為戰爭努力提供的經濟援助),希臘議會接受了這些條款,條件是向安納託利亞派駐國際憲兵隊保護希臘基督徒。
土耳其大國民議會傳來的回應卻未給足情面。首先,他們堅決拒絕恢復領事裁判權。他們的推論足夠合乎邏輯:列強要求籤訂停戰協議僅僅是因為「希臘軍隊在薩卡裡亞戰役之後不再適合發動攻勢」,但是凱末爾卻並不願放敵軍脫身。「我們沒時間進行和平談判。」他在一次非正式場合中告知英國使節,「我們現在處於能夠向希臘和協約國施加我們的條款的有利位置。」1922年4月22日,安卡拉向高級專員提交了他們對協約國停戰提議的正式回復。
儘管措辭客氣,但是凱末爾堅決要求希臘立即無條件撤出安納託利亞,並且拒絕了派駐國際憲兵隊的提議。正如他預料到的,這些條款遭到了寇松,尤其是勞合·喬治的異議,後者曾在整個冬天堅決主張希臘軍隊儘可能長久地留在安納託利亞,以迫使凱末爾接受最嚴苛的和平協議。
凱末爾拒絕屈服,有堅實的物質原因。安卡拉政府的外交轉向隨著伊諾努和薩卡裡亞戰役而來。這兩場戰役之後,安卡拉此時已不如希臘孤立無援。義大利對希臘在土耳其的利益訴求一直懷有敵意,而法國在1919—1920年的政策卻發生了180度大轉彎。在法軍撤出奇裡乞亞後,他們甚至將多餘的武器和制服交給了土耳其人(包括至少1萬支步槍和500箱彈藥)。
同時,據協約國高級專員預料,勞合·喬治親希臘的侵略政策已經促成土耳其民族主義者與莫斯科結成了事實上的同盟關係,凱末爾正在收穫他的果實。布爾什維克黨向安卡拉輸運黃金的行為已經持續了好幾個月,其中包括紅軍於1920年9月徵服布哈拉後搶掠的好幾百塊金錠;同時,這些黃金也為凱末爾的軍隊提供了物質保障。白軍在1920年11月最終撤出克裡米亞後,布爾什維克黨同樣感到向安卡拉運送大量武器裝備及彈藥已經不再危險了。
到1922年春天,他們已經運送了大約37 812支步槍、324挺機關槍、近4.5萬整箱彈藥、66門大炮和20萬發炮彈。當凱末爾在1922年4月獲悉協約國的停戰條款時,他對莫斯科給予援助很有信心,並請求俄國向他支付一筆1 000萬盧布的特殊款項以助其在夏天發動攻勢。
如果希臘侵略者不願撤軍,或者其倫敦的金主要求他們不撤軍,那麼土耳其人將只好通過自己的方式使他們離開。凱末爾以一種布爾什維克黨人能夠領會的方式(他們也曾在俄國國內革命期間驅逐過外國軍隊)向俄國大使解釋道:非常好,我們應該以武力證明我們存在的權利。直到我們掃淨家園的幹涉主義者,人們才會意識到這一點。
同個體一樣,一個國家很難得到注意和公正,除非它用行動證明自己的價值並且展示自己的力量和能力。凱末爾關於在1922年夏發動進攻的決定是一場賭博,但是這場賭博經過了周密的設計。
希臘人在安納託利亞西部的軍事態勢一天比一天危險,而土耳其軍隊則在不斷調集力量。對安卡拉來說,他們唯一的真正戰略風險來自勞合·喬治——為了拯救希臘人及自己搖搖欲墜的政策,他有可能繼續讓英國人加入對土耳其人的作戰中。但是出於很多原因,這種可能性極低。
到1922年,倫敦越來越多的決策者開始明白如果重新與土耳其交戰,凱末爾僅僅靠奪取摩蘇爾附近的產油區就能夠在這個地區給英國的利益造成更大損壞而非相反。美索不達米亞非但沒能成為帝國策劃者希望得到的戰利品,反而早已變成了馬蜂窩——當地阿拉伯人和貝都因人在反抗英國人統治的戰爭中使其在1920年和1921年至少損失2 0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