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10月13日,阿根廷,門多薩市。
23歲的南多·帕拉多帶著自己的母親和妹妹登機,飛往智利首都聖地牙哥打一場友誼賽。為了省錢,球隊包租了烏拉圭空軍的「571」號飛機,那是一架「仙童」FH-227D型的雙引擎飛機。「仙童」FH-227D型起飛重量20噸,能承載45到55名乘客。
飛機在飛越安第斯山脈前卻碰到了麻煩——從烏拉圭到智利必須飛越安第斯山脈,但惡劣的天氣是幹擾飛機行程的最大阻力。安第斯山脈位於南美洲的西岸,從北到南全長8900餘公裡,是世界上最長的山脈,縱貫南美洲西部,有「南美洲脊梁」之稱。
「仙童」FH-227D這個型號的飛機一共生產了78架,其中23架都墜機了,共造成393人死亡,三分之一的墜毀飛機涉及到意外事故。
為了保障起見,機長選擇先往南飛,繞過安第斯山脈的高海拔山峰群,從一個較低的山谷口穿越安第斯山,先抵達另一個智利的城市庫裡科,再掉頭向北飛,最終抵達聖地牙哥。
機長和副機長因為山脈中的大霧籠罩,誤以為自己已經飛越了安第斯山脈——事實上,他們當時正處在安第斯山脈的群山環繞中。
但這架飛機,向北轉了。這也就意味著,飛機正向安第斯山脈的深處飛去。
當飛機終於穿過雲層的時候,機長和副機長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目力所及,都是一座座白雪皚皚的高山。飛機已經飛進了安第斯山脈之中。機長使盡了騰挪之術,在越過了幾個山頭後,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穿越的山谷,但正當飛機向山谷俯衝的時候,機尾碰到了山體。墜機了。
萬幸的是,飛機失去尾翼後,正好掉到了一個大滑坡上,足足滑行了大概1500米後緩緩停下。因為相對平緩的坡度和厚厚的積雪,飛機並沒有起火爆炸。45名乘客中,依舊有12人當場遇難。
倖存的33名乘客掙扎著爬出了機艙,立刻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身處海拔3600米左右的群山環繞之中,空氣稀薄,天寒地凍,荒無人煙。而這群穿著夏裝準備去聖地牙哥度一個輕鬆周末的烏拉圭人,沒一個人有在高山生存的經驗——烏拉圭平均海拔只有100多米,全國最高的山大概也就500多米。
大家第一反應是奔向飛機駕駛艙。在已經被撞擊得嚴重變形的駕駛艙裡,機長已經當場身亡,而副機長滿臉是血,被擠壓在扭曲的鋼鐵中動彈不得。看到有人過來,副機長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我太痛苦了,給我一把手槍,讓我自殺。」
但其實用不了手槍,副機長也活不了多久了。在臨死前,他一直反覆向大家強調:「我們已經飛過了庫裡科……這怎麼可能?我們已經飛過了庫裡科……」
如果飛機已經飛過了庫裡科,那麼他們現在應該是在安第斯山脈的西面。這是他們唯一能掌握的一條「重要線索」。
南多·帕拉多也是倖存者之一,但他一直昏迷不醒。他在墜機時從機艙後面直接飛到了前面,被撞傷了頭部,人事不省。但他已經夠幸運的了,就在飛機下降前,他的隊友、最好的朋友潘奇諾·安巴爾提出要和他交換位置,以便能坐在舷窗邊觀賞安第斯山脈的雪景,南多答應了。
墜機發生後,靠窗坐的潘奇諾當場身亡——如果不交換位置,死的就是南多。
太陽在下午4點多就下山了。在海拔3600米的山區,氣溫開始迅速降低。所有的倖存者們把遇難者的屍體都拖出了機艙外,然後用摔壞的行李和椅子堵住殘存機身上的各處破洞,再用雪塞住縫隙處,搭了一個簡陋的「機艙避難所」。
他們都帶了打火機,生火併不困難,困難的是找到充足的生火材料——在雪山上,沒有植被,沒有動物,沒有可以點燃的東西。他們燒掉了隨身攜帶的總共7500美元紙鈔。
夜幕降臨,氣溫迅速下降到了零下30度。倖存者們翻出了行李中所有能禦寒的衣服或毛毯,裹在身上,鑽到了「機艙避難所」裡。大家緊緊地都挨在一起,面對面,以便自己呼出的熱氣能噴到對方的臉上。
當第二天早上的太陽升起的時候,倖存者們知道熬過了第一夜。有5個受傷的同伴在夜裡沒有撐住,死了。唯一支撐大家能堅持下去的信念,是等待搜救隊。
倖存者們有一個小型的電晶體收音機,能斷斷續續收聽到外界對飛機失事的反應以及搜救的進展情況,但他們卻無法向外界主動聯絡。
烏拉圭空軍聯合智利空軍和阿根廷空軍,在第一時間就開始了搜救工作。他們劃定了各自的搜索範圍,開始在安第斯山脈的群山間來回搜索。然而,由於安第斯山脈中霧氣繚繞,飛機的機身又是白色,隱藏在白雪中很難被發現,所以搜救隊始終沒有發現飛機殘骸。
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倖存者們的生存必需物資開始慢慢減少。
事實上,因為是一次短途旅行,他們並沒有隨身攜帶多少食物。飛機失事後,倖存者們能找到的食物,無非就是一些巧克力、沙丁魚罐頭和酒。在失事後的最初幾天裡,他們將這些僅存的物資收集起來,嚴格按照供量分配,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一點巧克力、罐頭以及喝幾小口酒。至於飲用水倒是不缺,想辦法將雪融化,就是取之不竭的水源。
然而,在高山缺氧,強紫外線照射以及食物短缺的情況下,一些重傷員還是撐不住了,其中就包括南多的妹妹蘇珊娜——南多的母親在墜機時就已遇難。
第七天晚上,原本就身受重傷的蘇珊娜開始進入彌留狀態,而已經甦醒過來的南多卻無法做任何事——沒有藥品,沒有食物。他用毯子裹著17歲的妹妹,緊緊抱著她。蘇珊娜此時已無法說話,只能用眼睛望著哥哥。南多看著妹妹在自己的懷裡死去。
最糟糕的消息,是在第十天到來的。鑑於搜尋10天後依然沒有結果,三國聯合搜救隊決定停止搜索。
這也就意味著,沒有人再會來尋找他們了。冰寒刺骨,空氣稀薄,陽光刺眼,沒有人煙,沒有食物,沒有救援,在這3600米海拔高度的群山之中,他們該如何生存下去?
用來儲備食物的「儲藏間」,已經空了。
他們嘗試像小說裡寫的那樣,吃皮帶,吃皮箱,但因為這些東西裡都加了化工原料,已經無法入口。
如果說嚴寒、缺氧和紫外線照射還勉強能夠再應付一陣的話,但飢餓是擺在所有倖存者面前的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很快,他們就都要被餓死了。
在一個太陽照常升起的早上,南多看著同伴卡裡託斯的眼睛,說了一句話:「我想吃了那個飛行員。」
吃人,是這些人從來就沒有想過,也不敢去想的一件事。但是,當人的信念幾近崩潰,意志沉入谷底的時候,唯一殘存的求生欲望,會讓他們做出原先根本連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吃掉同伴的屍體,這個念頭其實早就在很多倖存者們的心間醞釀,就等誰先提出來而已。大概在5、6個小時之後,倖存者們已經取得了一致意見:食用遇難同伴的屍體。倖存者們用舷窗玻璃磨製的一把小刀,用來割「肉」。
當然也有一些依舊無法說服自己內心的倖存者,於是同伴就用宗教理念的「聖餐」來說服他們:基督用他的體與血,以非流血的方式自獻於聖父作為祭物,並且把自己賜給信徒,作為信徒靈魂的「神糧」。
那一具具屍體,擁有倖存者們急需的脂肪、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與其讓他們慢慢腐蝕,不如用來救活著的同伴的命。同伴原先被掩埋的屍體從雪地裡又被拖了出來。
當一塊塊被火烤熟的肉送入嘴中的時候,倖存者們明顯感覺自己的身體慢慢變得好轉,似乎又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但這時候,他們每個人的心情又都是複雜的:慶幸,愉悅,感恩,愧疚,自責,慚愧……
大家對「先吃飛行員」的提議原因心知肚明:因為其他遇難者都是大家熟識的朋友乃至親人,而飛行員大家都不認識他。晚上,他們手拉手圍成一圈,一起立下了一個共同需要遵守的誓言:「如果我死了,你們可以食用我的屍體,不要心存顧慮。」
在解決了食物問題——以及吃這些「食物」的心理障礙——之後,倖存者們的處境似乎一下子好轉起來。
入夜,他們蜷縮在機艙殘骸中,相互依靠,相互取暖,相互鼓勵。
墜機後的第18天夜裡突然發生了雪崩。把所有倖存者結結實實地埋在了雪下面。
大多數倖存者在睡夢中就被埋在了深雪下,他們姿勢扭曲,動彈不得,關鍵是還面臨缺氧的危險——75%死於雪崩的人都是因為缺氧。
先脫身的人開始拼命挖自己被雪埋住的同伴,一個個地扒出來,但是他們還是悲傷地發現,又死去了8個人。
這8個人,入睡之前還是活生生的夥伴。
而這場雪崩從某種意義上也拯救了剩下來的倖存者:
首先,積雪覆蓋了「機艙避難所」,使他們躲過了未來幾天的暴風雪。
其次,他們少了8個要吃飯的人,反而多了8具屍體作為「口糧」。
暴風雪停止後,大家把「機艙避難所」扒出雪堆,曬乾坐墊,打掃艙內,似乎又恢復了之前的生活。
但大家的情緒更低落了:屍體的肉只能保證他們最低的能量攝取,低溫和缺氧,以及看不到生機的未來,時刻在威脅每一個倖存者的生命。
一天晚上,一個叫阿圖羅的倖存者向夥伴澤比諾扔了一個東西,被驚醒的澤比諾問「怎麼了?」阿圖羅說自己覺得就要死了。
一個小時後,阿圖羅就死了。
接下來是一個叫圖卡提的小夥子,他也說自己就要死了。這個橄欖球隊的精壯小夥子,此時已經瘦得皮包骨頭,全身體重不會超過25公斤。圖卡提沒多久也死了,他是帶著微笑死的。
在那段時間裡,死亡其實成了一種解脫,比它艱難的,是努力活下去。也正是這次雪崩,讓倖存者中的幾個人下定了決心:與其在這裡等死,不如走出去試試。
12月12日,離墜機過去整整2個月的時候,還活著的16名倖存者們選出了一支三人探險隊。
事實上,倖存者們之前已經嘗試過幾次「探險」,但都因為惡劣的天氣和缺乏裝備而失敗返回,唯一一次有收穫的短途探險,是在南面的山谷裡發現了當初被撞飛的飛機尾翼。
那次發現讓倖存者們又找到了一些衣物和食物,還發現了一臺無線電發報機以及一臺照相機。
因為缺乏相關專業人士,他們寄予厚望的無線電發報機最終沒能運轉,但那臺相機卻非常重要:他們用它留下了很多珍貴的照片。
當時倖存者們的想法是:如果在50年、100年後人們發現了他們的屍體,會從相機裡知道有人曾經生活在這裡。
所以現在我們看到的那些照片,都是當初用這臺照相機拍下來的
12月12日,南多、羅伯特和維澤汀三人組成的「探險小組」準備出發。在出發前,剩下的倖存者們給他們送出了最誠摯的祝福。
對於外出尋找求生機會,最堅定的是南多,而其他的人意見其實多少有些矛盾:
如果一直呆在這裡,大家都知道肯定是死路一條,但離開還算溫暖的「機艙避難所」去一個未知的地方尋求極其渺茫的求生機會,又是很多人害怕的。
但不管怎樣,大家都承認:在冰天雪地裡願意去探索的人,是真正的勇士,他們肩負著所有人的最後一絲生還希望。
至於前進的方向,「探險小組」決定朝太陽落山的方向——西面前進。
理由只有一個:
副駕駛在臨終前曾告訴他們,飛機已經飛過了安第斯山脈,在山脈的西面。
這也就意味著,他們可能只需要翻過一個小山頭,就能看見智利那一片翠綠的山谷了。
以他們掌握的專業知識,不可能去質疑副駕駛的判斷,但副駕駛的判斷恰恰就是錯的:
他們其實是在安第斯山脈的中間。
事實上,如果他們當時選擇往東走,只要步行29公裡,就可以發現一家旅館。但在那時候,誰都不是上帝。
探險隊員們帶著充足的「食物」,背著用飛機絕緣材料製作的睡袋,穿著用座椅坐墊製作的「雪地靴」,出發了。在臨行前,南多關照他的夥伴卡裡託斯說:「我一定會努力回來救你們的,如果我沒有回來……你們需要『用』到我母親和妹妹,就用吧……」
然後,三個人就頭也不回地向西面一步步走去。南多之所以那麼堅決要走出去,有兩個理由:
第一,他想回到自己的父親身邊。
第二,他不想等到自己不得不「用」母親和妹妹的那一天。
三個沒有任何登山經驗的人,在冰天雪地裡,開始用最原始的工具翻山越嶺。在一個斜度呈45度的山坡上,三個人要足足攀登600米,他們每吸五口氣,才能勉強挪動一次腿。爬一步,滑半步。
每當有人想放棄的時候,南多就鼓勵夥伴:「只要你還有呼吸,就一定要前進,直到死為止,這樣我們就沒有遺憾了。」
這三個人,確實是準備死在路上的。
當他們花了整整三天時間攀登上第一座山峰峰頂的時候,全都愣住了:
他們原本以為,在山那一邊將看到翠綠的山谷,但是,360度環繞他們的,卻依舊是連綿起伏的群山——他們終於發現自己身處安第斯山脈中這個事實了。
南多當場就癱倒在了地上:
「我們應該是會死在這裡了。」
羅伯特握住了南多的手:
「是的,但至少我們是死在一起的。」
眼前的景象確實足以擊潰任何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但沒多久,南多又站了起來,拍了拍手:
「來吧,我們繼續走。」
為了加快速度,三個人做出了一個決定:
體力差的維澤汀先返回「機艙避難所」,把衣物和「食物」都留下,而南多和羅伯特繼續前進。
在峰頂,南多看到遠處的兩座山峰之後,就再也沒有山峰了,這也堅定了他們的決心:出路,應該就在那裡。
兩個人互相攙扶,一步一顛地又繼續走了6天。
2005年12月,一支專業的登山隊帶齊所有的裝備,重新走了南多他們當時走的路線,認為在缺乏專業訓練、裝備以及必要給養的情況下,當初他們兩人的艱苦程度超出想像
到了12月21日,也就是南多他們出發的第九天後,他們終於看到了一個足以讓喜極而泣的場景:
就在前方不遠,融雪消失了,出現了綠色的植被。
這說明,他們即將跨越雪線。
沒多久,更多讓他們振奮的景象出現了:
一條河流,幾叢野草,無數簇的野花——兩個人立刻就把野草拔了出來,放到嘴裡咀嚼。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個空罐頭。
羅伯特說,這個空罐頭可能是從上空飛過的飛機上丟下來的,南多告訴他,飛機飛行時是不能開窗的。
那也就意味著,他們發現了人類活動的跡象。
再往下走了一段路,他們被一條湍急的河流擋住了去路。
這時候,羅伯特使勁拉了拉南多——雖然兩人那時候都已經基本沒有什麼力氣了——說:
「看,那裡是不是一個騎馬的人?」
南多舉目望去,在一條湍急的河流對面,真的是有一個騎馬的人。
南多和羅伯特在河的這一頭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第二天早上5點多,南多就起來再一次來到河邊,他又一次看到了那個騎馬的人。
在再次喊話失敗後,那個聰明的騎馬人用一張紙捲住一支筆,綁在一塊石頭上隔河扔給了南多。
南多很快就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段話,又扔了回去:
「我是一個烏拉圭人,我們的飛機墜毀了。我們已經行走了10天,我有一個朋友在上面。他受傷了。在飛機那兒還有14個受傷的人。
我們必須要儘快離開這兒,但是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們沒有食物,我們都很虛弱,你們什麼時候能來把我們接走?
求求你們,我們走不動了,我們在哪兒?」
那個騎馬人接到紙條後讀了一遍,吃驚地抬頭望向了南多,然後又低頭讀了一遍,隨後向他做出了一個「你們等在這裡」的手勢。
然後,他向南多扔過去一塊麵包和一塊芝士,隨即騎馬走了。
大約20個小時後,騎馬人帶著4、5名騎馬的軍人再一次返回了河邊——南多後來才知道,這位騎馬人趕了10個小時的路,最終找到了最近的一家軍事哨所,搬來了救兵。
直到那一刻,南多才真正確定:他,還有大家,都得救了。
@墨語彈琴 說:
在生死攸關的關頭,他們做出了選擇求生所必須做的選項,但他們並沒有變成野蠻人,而是相互扶持,相互鼓勵,最終一起走出了安第斯山。
人們把這16名倖存者稱為「安第斯山奇蹟」,而那些倖存者們卻認為自己只是做了人類被逼到絕境時,每個人都會做的事:活著。
「自救者,神救之」。面對絕處逢生的人,我們無從指責,惟願此生不入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