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這場戲,我的這個周四晚將這樣度過:下班後匆忙對付幾口飯,或一碗麵,再不濟就是一杯外帶咖啡加幾塊糕點,心急火燎地從永遠在修補的紅星路上殺出一條血路,到蘇寧廣場接遊完泳的劉一一,回家,遊戲洗澡喝奶哄睡。
大部分時間我也跟著稀裡糊塗地睡了。偶爾能醒過來,就覺得自己賺大了,可以看看朋友圈,翻兩頁書,甚至看一集《爸爸去哪兒》。
事實上三年以來我的每一個夜晚都是這樣過的。
我並不抱怨這樣的生活,大多數時候我覺得踏實,安逸,我覺得自己喜歡庸常重複的生活。
但是一旦下定決心,我也歡迎這樣美好的略有動蕩的夜晚。謝謝朋友的邀請。我在周四的夜晚看了一場戲:根據翟永明的新詩改編的詩劇。
這是我第一次看詩劇。沒有舞臺,演員也不用話筒。有時候能聽到他們的肉體和布匹摩擦的聲音。
有些段落,看不懂。就有點出戲:這段怎麼還不完?
但整體的感覺是好的。舞蹈演員、戲劇演員和年輕的詩人一起,用肢體、語言和音樂、光線完成對詩的闡述,看似具象了,但反而拓出新的更抽象的空間。有的能悟,有的不能。
有些句子,太抓人了。只急切地想記下來。
偶爾有這樣新鮮多汁的夜晚,在記憶裡也會是閃閃發亮的。
就像2012年的冬天和2014年的冬天,也像我想不起來是哪一年的那個夏夜。
這是2012年冬天寫的,第一次看川劇。
前晚,我在劇場裡看戲。
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看完一場川劇。此前,我對川劇的認識僅僅停留在「佳餚伴侶果城味精吶——啊——」。川劇,是那麼鬧騰,那麼慢條斯理,那麼遠。
這齣戲叫《歲歲重陽》,魏明倫的成名作之一,根據小說《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改編。這次以大改之後的「新作」面目亮相,時隔27年。
兩個半小時的戲,長度相當於一部電影。其間我並沒有走神,我周圍的觀眾也都沒有離席。在幾處高潮,人們熱烈地鼓掌,高聲叫好,我竟然也跟著起了雞皮疙瘩。
演員謝幕時,觀眾都起立致敬。在電影院裡,人們總是等不到字幕結束,而前晚的劇場裡,掌聲是那麼地經久不息,我想,這也許就是舞臺的魅力,是藝術家和觀眾面對面的魅力。
在演出的過程中,我聽見身邊人們的議論。「王玉梅,好嗓子!」「這處唱詞有意思!」這些是諳熟川劇的票友。而我這個菜鳥,則看到了許多嶄新的關於川劇的面貌。
比如川劇的唱腔。它原來並不是我印象中的只有激越——尖著嗓門驚叫喚,許多唱段非常婉轉、優美,饒有趣味。
它也並不難懂,吐字發音都是我們日常裡使用的川話川腔,比如批鬥,唱成「胚鬥」,比如新鞋——「新孩」。我們生活中的一些詞彙也來源於此:起高腔,打幫腔。
魏明倫的長項在這裡得以發揮,那些押韻和對仗都極為講究的唱詞貫穿了整齣戲。有的地方是「大江東去」,有時又是「楊柳岸曉風殘月」。有一處描寫女主角情竇初開盼郎來:
「問聲荒妹你望哪個?我望梨花幾時開。」
很有些「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的韻致。
另一處寫她顧影自憐,青春豆蔻卻又壓抑寂寞,舞臺中央掛起一簾薄紗,兩個裝扮一樣的女演員一前一後,做出同樣曼妙的動作,狀似臨水照影,十分有趣。
五月末的一天,我在安仁拜訪魏明倫。老人家的文學館背後有一條小巷,一米來寬,一邊是新砌的圍牆,一邊是低矮的老屋。那天的天很透明,空氣乾爽,我沿著巷子往外面鑽,遠遠聽見傳來鑼鼓聲。一個穿老頭汗衫的胖男人站在門口淘米,他的表情很得意,完全陶醉在收音機的聲響裡:「人家的婆娘——好——聽——話,我的婆娘——扯——橫(音:還)——筋吶……」以至於對我這個陌生人的闖入毫不在意。
是的,我貿然闖入了這個美妙的場景。我的平底涼鞋發出很大的響聲。我的視線從一間間低矮的房門掃過,每一扇都開著。圍牆根下堆滿了一盆盆開得鮮豔的草花。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小巷子,巷子裡淘米的大哥,種花的婆婆,和這些旺盛的花,一起在分享著午後的川劇時光。
這是我腦子裡,關於川劇的紀錄片中,應有的一幀畫面。
《歲歲重陽》是巴蜀鬼才27年後的再創作,這一年他已經七十有二。他不僅寫川劇,還寫雜文,出名的是賦。魏老曾說,你們記者隨便寫一篇文章,每天就有幾十萬的讀者,而我所有作品的讀者加起來可能還沒有這麼多。他不無感慨:「都說物以稀為貴,但現在好像又不是那麼回事了。」
有一次,我因為一篇跟《金瓶梅》有關的報導,向魏明倫請教——當年他創作了轟動一時的川劇《潘金蓮》。他在電話裡問了我提要,然後,當我登門拜訪時,他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一一道來,快人快語,風趣又犀利。
等我整理完採訪筆錄,再傳真給他,他又細細地用軟毛筆一處處地改了,傳回於我。在我的工作接觸範圍之內,再沒有比他更認真更嚴肅的採訪對象了。這種嚴肅和認真,是一種做派,這樣的做派,有點驕傲,也有點寂寞。
那次採訪,魏老特地將他珍藏的寶貝借給我——一盤刻錄的光碟,裡面是上個世紀80年代排演的川劇《潘金蓮》。在那些模糊的畫面裡,潘金蓮依依呀呀,面對各種審視,穿越了好多個時代。
這是2014年冬天寫的,第一次看朗誦會。
兩年前看過川劇《歲歲重陽》後,我再沒進過劇場。前天晚上,聽說焦晃丁建華於芳都來了,來為成都的一個誦讀經典活動捧場,便急急忙忙下了班,在樓下超市吃了點便當,坐154路小巴,搖搖晃晃四站路,到東通順街下。
過了小雪,成都還沒有迎來真正的寒潮。小巴穿過熱鬧的羊肉一條街,眼睛被大紅招牌裡滿滿當當的大字晃得生疼。
過完這人間的煙火氣,下了車,步行300米,就是正通順街。幾年前,我因為採訪,也是坐154路,在初秋滿城的桂花香氣裡,步行300米,去找那口巴金故宅門前的雙眼井。
哎呀,這個不太冷的晚上,不知道為什麼變得有些特別。竟然像是《青春萬歲》裡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年輕的鄭波走在北京的街頭,「像個詩人似的想了一刻」。
熱鬧的致辭和頒獎環節過去了。等到9點,老爺子上臺壓軸。低頭沉默了半響,「臣亮言」。像是一記溫柔老成的驚堂木。
《前出師表》是整場誦讀中惟一沒有配樂的。場子裡並不那麼安靜,我就聽見背後的一男一女輕輕跟著他讀,跟不上,後來也就放棄了。
朱自清記錄老舍朗讀詩歌:「不像吟舊詩、詞等的樣子重讀韻腳,而是照外國詩的讀法順著辭氣讀過去……大概是只要鄭重和平靜的效果的緣故。」焦晃的處理大概也是這個法子。雖然最後「臨表涕零,不知所言」,卻仍是鄭重和平靜的。他後來說起有人扯著嗓子激昂地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樣不對,曹操那不是說喝酒多快樂」。
於芳老師的《醉翁亭記》也很妙。全文超過20個「也」,她每一個都能「拖」出不同的趣味來。
不過,還是抵不過焦晃的人氣,這個退休後才接拍了《雍正王朝》的話劇演員。他上臺的時候,全場快要尖叫起來。所謂《北平》粉的鄙視鏈,是粉中年明星陳寶國的鄙視粉青年明星劉燁(更不要說那些高喊著心疼孟韋的孩子們了),粉中年演員俗稱戲骨倪大紅的鄙視粉中年明星陳寶國,粉老年演員正宗好戲骨焦晃王慶祥的鄙視一切。
(這一段是2014年「北平」正紅的時候寫的,現在鄙視鏈可能要倒一個個兒了。孟韋的扮演者王凱才是炸子雞吧。)
是的,我就是那個站在鄙視鏈最頂端的焦晃粉。好像這一晚,坐在臺下的人都是。
可是何其滄在《北平無戰事》裡卻不朗誦,愛朗誦的是他的學生,梁經綸。
「一朵野花在荒原裡開了又落了/不想到這小生命,向著太陽發笑/上帝給他的聰明他自己知道/他的歡喜,他的詩,在風前輕搖。」將自己的愛人拱手相讓給另一個陣營裡的人,梁先生只說:「現在,這首詩屬於方孟敖了。」
薩特粉跟鐵血救國會的上級匯報工作,「古老的夜晚和遠方的音樂是永恆的,但卻不屬於我。」不好好說話就是這麼迷人。
姚鼐說學故文要「放聲疾讀」,久而自悟;曾國藩提倡讀佳篇要「密詠恬吟」,以玩其味;葉聖陶說「教學千法讀為本」;朱自清專門寫《論朗讀》,分別詳解了何謂誦、吟、讀、說。開頭一句便是:「在語文的教學上,在文藝的發展上,朗讀都佔著重要的位置。」
朱自清覺得搖頭擺尾是吟文的醜態。可是南懷瑾比較中我下懷,他認為「搖頭擺尾去心火」最是樂在其中。搖頭擺尾確是極有腔調的。每次看影視劇裡一屋子小孩兒你左我右搖頭晃腦,尤其先生還要故意清嗓子,不時瞟著身前桌上的戒尺,大家都繃著,有趣。
我們上學那會兒也要誦讀。上個世紀90年代初的中學裡,每天早上有晨讀課,45分鐘。有時候是自己在下面亂讀,你比我大聲,我比你更大聲,種種的聲浪此起彼伏。有時候是課代表領讀,全班六七十號人,仍有大部分沒變聲的,整整齊齊脆生生,好聽。
電影《霸王別姬》裡,小石頭小豆子們站在河邊,也是整整齊齊: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我每次看了,都莫名感動。
幾年前,我到雅安名山的萬古鄉去拜訪一間學校。那是一群成都的讀書人在當地開設的一個簡陋的鄉村學校。
我在志願者的課堂筆記裡讀到這段:「我們一起教他們唱嶽飛的《滿江紅》。一個在黑板上寫出詞並作講解,另兩個一句一句教唱。唱到最後我們幾個老江湖都豪情萬丈,不能自已,而娃娃們也個個都用盡全力,縱情展喉,『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提高八度的童聲高亢,純粹,聲震牛棚。」
王靜婷寫得更美。那一年,這個名山縣萬古鄉中心校的小學生才11歲:「『弟子規,聖人訓』,你知道這是那裡傳出來的讀聲嗎?是同學們在水塘邊上圍上一圈讀弟子規,先沉靜兩分鐘,聽悅耳的流水聲,聽正在天上唱歌的小鳥的聲音,聽牛的叫聲……再將這種種聲音,帶進我們的讀書聲。」
這是比較早以前的某個夏夜寫的。第一次參加詩歌會,在白夜。
周三晚,我興之所至,約人去聽詩歌吟誦會。結果是人人驚訝,但人人答應。大家都沒有讀過詩寫過詩不認識詩人,更沒有聽過詩歌會,所以決定要去。我們好奇的是同一件事:詩人們會不會張嘴就是驚雷般的一聲「啊……」
去得晚了,裡間的位置已經訂滿。我們只好坐在院子裡,這個時候雷電大作,但是沒有雨。悶了一天的空氣,突然間流動起來,讓人愉快。
詩人六回捏了一瓶啤酒,跟我聊天。這是我這一晚惟一認識的一個詩人,我們曾經有過短暫的共事。付帳的時候,六回掏出貴賓卡替我們打折,服務生問貴姓,他答了。對方驚訝:姓六啊?不過很快回過神來,鎮定離去,畢竟是白夜的服務生啊。
於是我拋出了長久以來困擾我的問題:六回的出處在哪裡。六回說他中學時想要一個筆名,覺得怎麼樣取都不夠好,所以就翻開字典,翻到某一頁,找筆畫最少的那一個字。找出來的兩個字就是:六回。
原來這樣地沒有玄機啊。
朗誦會開始了。我們隔著玻璃窗往裡看,他們有的講英語,有的講普通話,有的講四川話,有白鬍子老頭,有穿花衣服的姑娘,都大大方方的,一個外國老太太還哼了小曲兒。我的朋友六回是江浙人,普通話很差,但我覺得他朗誦得很好,我在臺下使勁鼓掌。
原來他們都沒有說:啊……
這個夜晚,我突然發現了另一種生活。夜色下有這麼多美麗的人,那些來聽詩歌的女孩子竟然都那麼年輕,披著頭髮,光著肩膀和背,都特別好看。而平常這個時候我都窩在家裡的沙發上看還珠格格。
其實說從不讀詩是假的。生活中到處都是詩,我在淘寶上就讀到很多,時常讓人凌亂,是的親,比綿長的歲月更凌亂。
以下這一首被我們揀出來反覆笑,請不要換氣讀完它:
如果可以。
把很多的感情很多的溫暖很多的光貼在鎖骨的左邊。
把很少的虛偽很少的偏執很少的傷貼在鎖骨的右側。
還有的店主不是寫詩,倒有點像偈。「時間沒有等我,是你忘了帶我走。」「最近的新,其實是舊的。」奶奶的,上個新要不要這麼憂傷。
不管怎麼樣,在這個「細碎的夏」,儘管「光陽明烈」,依舊阻止不了我們追求「素樸」和「安和」。所以我撥開這些詞句,掏錢買了一件白T恤。
昨日貨到,拆開快遞包裝,是素白的紙盒子,拆開紙盒子,是斯文的大信封,拆開信封,是疊得方方正正的衣服,有印著鋼筆畫LOGO的紙條做「腰封」。這讓大家感到店家很把幾十塊錢的衣服當回事,紛紛地讚揚了。
其中一個說,有一次她收到一隻美麗的紙罐子,罐子裡裝著T恤,當場大為得意。到後來收拾屋子把罐子一扔,T恤便神光褪去,仍只是一件做工粗糙的文化衫。
文藝青年小扣子那天晚上吃火鍋去了,沒有跟我去聽詩歌會。我跟她說起那些漂亮的來賓,我說真沒想到文藝女青年都那麼美。
小扣子說呵呵。她說文藝女青年要麼烈焰紅唇,踏很高的跟,抽很細的煙;要麼清湯掛麵,透明蒼白,有點雀斑更好——兩個極端,容易辨認。
瞧瞧,這些都是文藝的皮——吟誦詩歌那天的夜色,六回的名字,文藝女青年的眼窩和口紅,淘寶店的偈,貼了很多憂傷的鎖骨,裝白T恤的紙罐子——揭開來看,比想像的還有趣。
囉嗦。
這次的照片是我自己拍的,所以,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