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我們在深圳舉辦了一場很特別的活動。
我們請了一些愛搖滾樂的人,他們是資深樂評人和音樂文化寫作者郭小寒,青年文化媒體「野生思想」創始人、前索尼音樂中國市場部負責人鐘聲,大七樂團的創始人兼貝斯手嚴永力,以及右側河流樂隊的吉他手林旭傑。
大家坐在一起,聊天、唱歌,探討中國搖滾樂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生活不能沒有一隻玻璃杯
在今年《樂隊的夏天》第二季的節目中,木馬樂隊唱了《舞步》,這是他們第一張專輯裡的歌,主唱謝強說:
如果我在這個舞臺上只能演一首歌的話,我就演《舞步》。我只是想告訴大家,這麼多年這種青春搖滾樂隊,它就是在這樣粗糙的,這樣的少年心氣的精神氣裡留存下來,在這個舞臺上重現。
時光倒退23年,1997年,謝強邀請他在迷笛音樂學校認識的同學曹操、胡湖和他一起回長沙閉關創作,三個人在郊野的山上租了一棟兩層樓的房子,一層用來生活,一層用來創作排練,閒暇的時候就一起爬到山頂去看湘江。
他們在這個山頂的小屋裡憋了4個月,磨出了木馬樂隊的第一批作品。回北京後,樂隊先錄製了這批曲子的器樂部分,計劃過完年回北京再一起完成歌詞。
木馬樂隊在陶然亭山鷹工作室排練
然而回到家中,謝強馬上就感受了湖南過年的氛圍,七叔八嬸沒日沒夜地打麻將、抽菸、嚼檳榔、毫無戒備地互相責罵……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融入眼前這個現實世界。
就像舞步中唱的那句:「隨後的事由你自己決定」,大年三十當天,謝強和父親說他在北京還有些工作沒有完成,要回去一趟。
父親只是在麻將桌上抬起頭輕描淡寫地說了個「好」字,謝強就直接出門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回到空無一人的迷笛學校,他在階梯教室後的放映室裡支了一張床,買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和一隻玻璃杯。
這隻玻璃杯花了他十二塊錢,在當時這對謝強來講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可這隻玻璃杯讓他覺得:就算是難民,自己也是藝術的難民。
在那間沒有暖氣的放映室裡,謝強用這隻玻璃杯喝著超市裡買來的速溶咖啡,完成了木馬第一張專輯的所有歌詞,一支傳奇樂隊的故事,就此開啟。
時間過去20年,迷笛放映室裡的那隻玻璃杯早已落滿灰塵不知去向,但是在熟悉的旋律裡,在無數個城市簡陋的出租屋和無數個黑暗的夜晚,其實它曾一次次被重新擦拭、清洗,裝滿一個新的世界,擺在一張又一張年輕的桌面上。
2009到2019,搖滾樂的軌跡就如莫比烏斯環
去過2003年迷笛音樂節的人,都會記得音樂節第一天——那個晴朗而令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在幾個技術有餘而熱情不足的樂隊之後,Joyside上場,那天的音樂聚會迎來了第一個高潮。
他們不是外地樂迷耳熟能詳的搖滾明星,甚至沒有被專業的樂評人在文章中提到過半句,但當他們三個在音樂裡高唱「I want beer,I want beer」的時候,主唱邊遠在舞臺上晃動起身體,在場所有人也都沸騰起來。
2009年Joyside解散,貝斯手劉昊和經紀人劉非在五道營的胡同裡開了School酒吧。
從Joyside、賭鬼、後海大鯊魚,到埃莉諾、白噪音、丟萊卡等,在School裡長出了一波又一波的北京新樂隊。
而那些從外地來北京發展的樂隊,比如海龜先生、糖果怪獸以及盤尼西林等,也從這裡開始,逐漸融入所謂的圈子和集體。
將近十年,有多少人在這裡找到歸宿又流離失所,喝過吐過,愛過傷過,這裡承載著他們多少愛恨情仇。
除了少部分人選擇繼續留在北京鼓樓燈火通明的夜色裡,大部分人告別過去的自己,成為有房貸和車貸的社會人,養育孩子,考慮升職……
2010年,新褲子主唱彭磊把自己賣不出去的畫集合成冊,做了一本小書《北海怪獸》,它更像是關於新褲子的一部傳記。
正如彭磊所說:
一個人的青春可能就那麼十年,18歲到30歲,一晃就過去了。時間感覺會過得越來越快。你的荷爾蒙,你的衝動,在那幾年就消耗光了,現在你想再有這種,也找不回來了。
一切都變了,一切也沒變,新褲子不再逆流而行。很難說這是一次調侃、解構還是中年危機。
但市場的反應是他們不用再坐冷板凳了。2019年3月,新褲子樂隊在北京工人體育館演出,門票在十分鐘內銷售一空。
曾有樂評人形容新褲子為中國年輕人帶來的「不是搖滾樂的憤怒,更多的是一種瀟灑、一種態度」。
參加《樂隊的夏天》之前,彭磊並不看好這檔節目:
我們一開始覺得這個節目特別差,因為這些樂隊平均歲數都在35歲以上,你讓他們這些中年人來幹什麼,來丟人嗎?
新褲子總是在懷念那些失去的東西,在《樂隊的夏天》舞臺上,他們懷念的不是迪斯科,不是國貨,他們在懷念失去的時間和青春。
阿信印象最深的是新褲子改編了汪峰的《花火》,唱得非常用力,像是北野武的電影裡那個無路可退的西佳敬拼了命想要去守護一些什麼。
2019年愚人節那天,Joyside也宣布重組。這個消息讓很多人熱淚盈眶,Joyside回來了,這讓他們感覺之前只是在鼓樓大街往交道口轉了個彎,而現在又碰面了。
2020年夏末,《樂隊的夏天》第二季開播,從木馬、Joyside、到後海大鯊魚、重塑雕像的權利,Carsick Cars、再到福祿壽、超級斬……
這33支年齡跨度長達20年樂隊一支支在亮相,時間仿佛被壓縮了,有關中國搖滾這20年的故事,都在這個夏天重新回來。
20世紀80年代,崔健橫空出世;90年代,唱片工業蓬勃發展,催生了以黑豹、唐朝和魔巖三傑為代表的主流搖滾樂;90年代到21世紀初,新一代北漂樂隊在迷笛音樂學校、樹村、霍營以及各個酒吧活躍著。
刺蝟樂隊2008年以後中國搖滾音樂節遍地開花,樂隊巡演成為常規,商業化的大潮即將到來……中國搖滾樂風雲變幻,一代人隨著舊時代的謝幕而遠去,又一代人伴隨著新時代的腳步走到臺前。
用了30多年,搖滾樂在中國,從少年走向成年。
與搖滾樂相伴的青春遠比稿費珍貴
而跟隨著中國搖滾樂成長的,不只有樂隊、樂手、樂迷,還有一直在記錄他們、觀察他們的樂評人。比如,郭小寒。
如果說《樂隊的夏天》在一個舞臺上讓20年來不同代際的中國搖滾樂隊在這個夏天被聚焦,那郭小寒的《生而搖滾》裡的文字更像是一雙有溫度的眼睛,注視著這些搖滾人生的宿命與未來。
2002年夏天,郭小寒借宿在姑姑家,每天拿著兩個一塊錢的硬幣坐公交車穿越半個石家莊,到一個荒草叢生的大院裡去實習,那個大院就是國營單位《通俗歌曲》雜誌社,那時他們的口號是「中國搖滾第一刊」。
《通俗歌曲》2012年06期在《通俗歌曲》實習的日子主要就是編輯讀者來信和樂評人的專欄,在那個電腦還沒有那麼普及的年代,很多平郵來的稿件都要她一個字一個字敲到word裡,再校對一遍。
那一年她剛滿20歲,會照著信件上的地址給人回文藝少女式的信,有時候還能收到回信;抄抄寫寫多了,不用看署名她就能知道那是誰的文章。
《通俗歌曲》的實習就像是她的搖滾樂審美啟蒙,也從此將她的人生和搖滾樂親密地交織在了一起。
郭小寒
大學畢業後小寒去了北京《青年周刊》工作,工作之餘開始幫《通俗歌曲》採訪北京的樂隊,從曾經的讀者變成了雜誌的創作者。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她開始接觸大量的現場,了解到搖滾樂那些臺前幕後的故事和這個行業的真實處境。
每個人都以為青春漫長而沒有止境,做夢幻想著等自己哪天有錢了要把在雜誌上介紹過的CD都買上一遍。
時代的眼淚
只是還沒等到大家變有錢,實體CD就已經淹沒在了網絡音樂app的浪潮中,打口碟和實體專輯的年代一去不復返。
從《滾石》雜誌的中文版,到《甲殼蟲》雜誌,再到《Q》的中文版,在那個紙質雜誌日漸式微的年代,這些音樂雜誌社最後都幾乎難逃開無法支付稿費的命運。
但郭小寒卻一直沒有放下她手中的筆,甚至很多時候,她並不在乎有稿費這件事。在她看來,為了熱愛的東西去付出,本身就比得到和算計要快樂很多。
搖滾樂生長於我們體內
2012年,曾經無數搖滾青年的精神聚集地,位於北京五道口的D-22俱樂部宣告倒閉。D-22倒閉那一年,小寒正好30歲,世界沒有按照瑪雅人的預言走向毀滅,一代人的青春卻隨著D-22一起落幕。
小寒成了一名經紀人和周雲蓬、萬曉利等民謠音樂人走上了巡演之路,輾轉於不同的城市和音樂會。
但生活有時候似乎也會轉個彎,送你回到最初的起點。
2016年,木馬重新回來,2019年Joyside也回來了,像是一個又一個沒有約定的十年之約,他們又回到了舞臺上和我們在一起。
同樣是2019年,小寒也辭掉了所有的工作,從網際網路創業的浪潮中全身而退,重新開始寫作。
後面的故事我們每個人都很熟悉了:突如其來的疫情,隔離在家的無助,遠離現場的孤獨,手機屏幕裡的樂夏……
這一年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小寒說命運有時候就像是一條莫比烏斯的紐帶,轉個圈又會回到那個凝視著玻璃杯的夜晚,回到記憶裡被音樂點燃的那些閃光的回憶。
那些如今已經荒草叢生的樂隊排練室,那些巡演做過的綠皮火車,那一個個與心跳的夜晚聯結的美麗名字:新褲子、木馬、達達、Joyside、後海大鯊魚、Carsick Cars、刺蝟、海龜先生、馬賽克、九連真人……
從某種意義上上,小寒所書寫的不只是一段有關中國搖滾樂20年的歲月紀實,更是一代人有關搖滾和青春的人生日記。
就像她在序言中所說:
我們曾經喜歡過的樂隊,他們的成長、記憶、作品與個人的粘連,與時代的交織,都已經重疊在一起,形成一塊堅硬的東西,生在於我們體內,影響和塑造者我們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