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與電影《子夜》
1961年,上海電影製片廠(以下簡稱「上影廠」)導演桑弧向廠裡提出改編並拍攝《子夜》的設想,並得到了茅盾的同意。當時,由於客觀原因和政治運動,桑弧的願望未能實現。1979年,桑弧再次提出改編《子夜》的創作計劃,得到上影廠的同意。桑弧用一年時間完成電影劇本初稿,1980年8月,桑弧攜劇本初稿到北京拜訪茅盾。茅盾看了劇本,向桑弧細敘了他對劇本的意見。1980年11月,桑弧將劇本的第二稿寄給茅盾,茅盾回信表示同意拍攝。
▍茅盾
1981年1月23日,導演桑弧、攝影師邱以仁和演員李仁堂來到茅盾的家裡,拍攝了茅盾在書齋工作的鏡頭。休息時,桑弧為茅盾介紹演員李仁堂。茅盾對李仁堂說:「你在《淚痕》中演好了縣委書記,得到『百花獎』的最佳男演員獎,不久前又在《元帥之死》中演賀老總,也演得很好;相信你演民族資本家吳蓀甫,也一定會演得好。」
1981年2月20日,茅盾住進北京醫院。據茅盾的兒子韋韜回憶:「三月十三日,一位值班的女大夫說:『昨天下午沈老的神志還很清醒,還告訴我《子夜》要改編成電影,原定上下集,太長,現在準備拍成一集……』」3月27日,茅盾病逝。茅盾生前沒能看到《子夜》被搬上銀幕。1981年底,電影《子夜》攝製完成。導演桑弧在回顧電影《子夜》的創作過程時說:「我感到能在茅盾先生在世時得到他的悉心指點,真是莫大的幸福。」
電影《子夜》改編得成功嗎
小說《子夜》揭示了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初社會生活中錯綜複雜的矛盾,圍繞主人公吳蓀甫,展開公債市場、工廠和農村三條線的鬥爭。瞿秋白在《子夜》出版後,化名「樂雯」在《申報》「自由談」上撰文,稱讚《子夜》「差不多要反映中國的全社會,不過是以大都市作中心的,是1930年的兩個月中間的『片斷』而相當地暗示著過去和未來的聯繫。這是中國第一部寫實主義的成功的長篇小說。」將這樣一部題材廣闊、規模巨大、內容豐富的長篇小說搬上銀幕,難度很大。導演桑弧的改編思路十分明確,以吳蓀甫和趙伯韜兩大利益集團之間的矛盾衝突為主線,以吳蓀甫與裕華絲廠工人的矛盾、吳蓀甫與家庭內部的矛盾為兩條副線,展示1930年代初中國社會的歷史風雲。改編忠實於原著,又不拘泥於原著。改編本對原小說作了一些必要的增刪。據桑弧回憶:「現在影片中範博文和林佩珊一對,比小說中思想更傾向進步,並安排他們最後雙雙出走,這都是茅盾先生建議改動的。他還建議,將朱桂英與金和尚寫成愛人關係。茅盾先生認為原著中工賊屠維嶽和資本家馮雲卿父女刻畫得比較好,我在改編時都注意保留了。」
▍2021年是茅盾逝世40周年,也是茅盾的代表作《子夜》創作90周年。2021年同時還是根據《子夜》改編的同名電影攝製完成40周年。
演員張先衡飾演的屠維嶽,被公認為是電影《子夜》中塑造的比較成功的形象,戲不多,卻很出彩,人物性格鮮明豐富,心理刻劃細膩準確。屠維嶽形象的成功塑造,一是演員對角色的正確理解和把握,二是茅盾原著提供了生動有力的細節:
信箋上是這樣幾個字:「屠維嶽君從本月份起,加薪五十元正。此致莫幹翁臺照。蓀。十九日」
屠維嶽看過後把這字條放在桌子上,一句話也不說,臉上仍是什麼表情都沒有。
「什麼!你不願意在我這裡辦事麼?」
吳蓀甫詫異地大叫起來,不轉睛地看著這個年青人。
「多謝三先生的美意。可是我不能接受。憑著一張紙,辦不了什麼事。」
屠維嶽第一次帶些興奮的神氣說,很坦白地回看吳蓀甫的注視。
吳蓀甫不說話,突然伸手按一下牆上的電鈴,拿起筆來在那張信箋上加了一句:「自莫幹丞以下所有廠中稽查管車等人,均應聽從屠維嶽調度,不得玩忽!」他擲下筆,便對著走進來的當差高升說:「派汽車送這位屠先生到廠裡去!」
屠維嶽再接過那信箋看了一眼,又對吳蓀甫凝視半晌,這才鞠躬說:
「從今天起,我算是替三先生辦事了。」
(《子夜》,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11月北京第3版)
電影《子夜》集中了上影廠一批著名演員,飾演吳老太爺的張伐、飾演杜竹齋的顧也魯、飾演馮雲卿的韓非、飾演何慎庵的程之、飾演馮眉卿的龔雪、飾演範博文的郭凱敏、飾演雷鳴的梁波羅、都是一時之選。導演桑弧選擇北京電影製片廠的演員李仁堂飾演吳蓀甫,一直有爭議。影片上映後,有評論認為「影片中的吳蓀甫的形象沒有能夠把小說中這個人物的獨特性格及其變化表現出來。如他在家庭主宰一切的專橫的封建霸王形象;對待工人階級的兇狠殘暴的面孔;在吞併其他民族企業時表現出來的那種鐵腕性格;在同趙伯韜的鬥爭中,時而雄心勃勃,時而『晦暗』的兩面性格等,都沒有鮮明地表現出來。影片中的吳蓀甫更多的顯出溫文爾雅,甚至有些溫情脈脈。從外形、風度到性格、氣質,都與小說中的吳蓀甫有較大出入……」
李仁堂演的吳蓀甫是否成功,見仁見智。筆者認為李仁堂的表演比較含蓄,有人情味,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小說原著塑造人物偏於理性的不足。
少奶奶猛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她那膝頭的書就掉在地上,書中間又飛出一朵乾枯了的白玫瑰。這書,這枯花,吳蓀甫今回是第三次看見了,但和上兩次一樣,今回又是萬事牽心,滑過了注意……"
這是小說《子夜》的結尾,像這樣富有生活情趣的描寫,並非隨處可見。茅盾後來也意識到很多藝術感覺在《子夜》中沒有舒展地釋放出來,他建議桑弧要對一些人物的基調做調整,要加強少奶奶林佩瑤的戲,當桑弧告訴茅盾,演員除李仁堂外,都還沒有定下來時,茅盾說:「幾個女角一定要找漂亮一些的。」
《子夜》或許不是導演桑弧最出色的作品,但它無疑是一部分量很重的影片。小說《子夜》是一本不太好讀的書,一方面,茅盾寫作《子夜》受福樓拜的小說藝術影響,純客觀展示敘事增加了閱讀難度,另一方面,《子夜》其思想的異常深邃、社會歷史內涵的異常豐富,需要閱讀者具有較高的藝術修養。筆者認為,電影《子夜》的突出貢獻,是編導桑弧在對這部文學名著進行銀幕化的再創造時,通過嚴謹細密的藝術處理,一定程度上消除了原著與觀眾「隔」的因素。
《子夜》的主人公吳蓀甫是被趙伯韜打敗的嗎?
趙伯韜微笑著噴一口煙,又逼近一步道:
「那麼,到底不能合作!益中公司前途遠大,就這麼弄到擱淺下場,未免太可惜了!蓀甫,你們一番心血,總不能白丟;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如何?蓀甫,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益中目前已經周轉不靈,我早就知道。況且戰事看上去要延長,戰線還要擴大,益中那些廠的出品,本年內不會有銷路;蓀甫,你們仔細考慮一下,再給我回音罷!」
「哦——」
吳蓀甫這麼含糊應著,突然軟化了;他仿佛聽得自己心裡梆的一響,似乎他的心拉碎了,再也振作不起來;他失了抵抗力,也失了自信力,只有一個意思在他神經裡旋轉:有條件地投降了罷?
這是《子夜》第17章趙伯韜和吳蓀甫在夜總會酒吧間的一幕,趙伯韜和吳蓀甫的正面交鋒,是小說精彩的段落,也是電影《子夜》的重場戲。電影給觀眾的印象,吳蓀甫之所以失敗,是由於趙伯韜的金融經濟封鎖。
讀過小說原著的讀者知道,《子夜》的時代背景是1930年春末夏初,從老太爺初喪,吳蓀甫和孫吉人、王和甫發願組織益中公司到去世的老太爺還沒開喪,而吳蓀甫他們的雄圖已成為泡影。5月份吳蓀甫組織成立益中公司的時候,他並沒有受過金融界的壓迫,但是到了7月底,吳蓀甫他們就不得不將收購的8個小工廠盤給洋商。吳蓀甫是在公債市場上被趙伯韜打敗,並不是在實業上被趙伯韜打敗。吳蓀甫陷入困境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中原大戰,時局不太平,農民暴動,工人罷工,日本人在上海開廠,趙伯韜的「託辣斯陰謀」等等。茅盾在《是怎樣寫成的》一文中說:「這樣一部小說,當然提出了許多問題,但我所要回答的,只是一個問題,即是回答了託派:中國並沒有走向資本主義發展的道路,中國在帝國主義的壓迫下,是更加殖民化了。」小說《子夜》寫出了1930年中國民族工業陷入困境的主要原因是帝國主義的壓迫,電影《子夜》對這方面表現很少。電影《子夜》最成功的地方是結尾的處理:在江海關的鐘聲裡出現的一組鏡頭,用電影敘述手法表現了原著作者對中國社會走向的暗示。
《子夜》寓意中國革命即將出現新的高潮
茅盾(沈雁冰)1921年就在上海參加共產主義小組和中國共產黨,是黨最早的一批黨員之一。茅盾寫作《子夜》,表達了中國左翼作家對中國社會性質和社會走向的認識,暗示中國革命即將出現一個新的高潮。讀茅盾的《子夜》,筆者聯想到毛澤東1930年寫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茅盾在作品中表現出的對社會問題的敏感和思考,在當時的文壇,是無人與之比肩的。
1977年3月14日,茅盾在《奉和雪垠兄》一詩中有這樣兩句:
頻年考史撥迷霧,
長日揮毫起迅雷。
這是指姚雪垠創作的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宏偉磅礴的氣勢而說,用在茅盾的《子夜》上,也非常合適。《子夜》就是一部「撥迷霧」、「起迅雷」的傑作,一部值得反覆讀、深入研究的傑作。(責編:李崢嶸)